风铃 终

      铃,她从出生开始就很不平常,她是村中经营神社的一族的女儿,和作为前代巫女的妈妈不同,铃是家族的第20代孩子,根据家族的传统,每五代的孩子如果是个女孩,就会成为神子,这一代因为长子是一个男孩,所以神子的身份自然就落到了次子铃的身上。她代表着守护神大人的意志。从小周围的大人就告诉她,她是神所选定的,她的降临会为这个偏远的小山村带来神的庇护,保佑这里的人们生活幸福安康。也因此父亲总是教导铃,作为神子,不得接触外面污秽的世界。所以对于这个小巫女来说,童年的生活只有每天被佣人擦得闪亮的木地板和那个似乎有些可怖的守护神像,再就是家里的佣人们严挑细选的一些晦涩难懂的书籍。

        铃有一个比她年长三岁的亲哥哥,叫做风,哥哥是她唯一被允许进行交谈的孩子,只不过父亲说因为不能让高贵的神子沾染俗气,交谈的话题中不能涉及村民和村子,若是被听到的话,不但风要挨打,妹妹也要受到毒打。风每天除了上学都在家里和妹妹呆在一起,在学校也不怎么和人交流,所以村子的事情本身就不怎么知道,也不怎么关心。而且他深知父亲发起火来从不把他和妹妹当做孩子,绝不手下留情,所以他绝不想因为一点无聊的家长里短而让妹妹跟着自己一起挨打,没有必要冒那个风险,所以风也就默默地遵守着。

       不过除此之外,风似乎什么都知道,路边的野花、空中的飞鸟、山和湖,尽是些神社的大院子里面没有的东西。铃的生活十分简单,白天跟着家中请来的先生学些难懂的知识和礼仪,先生一口一个神子大人叫得她很是不舒服。到了晚上等哥哥从一个叫做学校的地方回来之后,就缠着他让他给自己讲故事听。出生以来所接受的教育决定了她不可能踏出这座神社一步,所以对于外界的事物,她早就停止了思考。故事的内容铃都觉得无所谓,她只是喜欢和哥哥相处的时光而已。

       不过铃也有机会能够见到村民们,不时都会有村民们来到神社请求守护神大人的庇佑,这个村子,全村都是虔诚的信徒,而每当村民家中发生什么时,他们就会来到神社咨询神职人员,只要交一笔咨询费,在下一个周五,村民就可以和神子见面。神子代表着神的意志,对于神子家人以外的人来说,同神子讲话就像和守护神大人面对面讲话是一样的,虽然铃不知道,但其实那笔咨询费对于一个山村的农民家庭来说绝对不便宜,不过依旧有很多村民来求教铃。而铃也只不过是在履行宫内司(神职名),也就是父亲下达的命令而已,这命令大多数时候也很容易,只是为他唱一段祈福的乐曲一类的简单的指令。偶尔有的人,也会触摸一下神子的掌心或者肩膀,只不过是这样,来请求指引的人就感谢感谢的说个没完。铃开始也觉得很奇怪,不过既然父亲说那个人是因为获得了神的指引而感恩戴德,那就应该是这样吧。而且铃其实也并不讨厌,因为每当此时,尽管没什么来由,铃都会感到有一种自己帮助了别人的充足感和满足感。

        上星期村子里的山田大叔又来求教了,大叔曾经来过很多次,所以铃还记得他,他在铃十岁时来求过神子保佑他的老母亲身体健康,十二岁的时候来求过保佑他的妻子免受病痛的折磨,每次宫内司也只是让神子用手触碰了一下他的额头,并给了他些香灰让他回家搓成药丸给家人服下而已。铃看到大叔之后也没有再来求教相同的事情,了解外面的事情对她来说又是绝不能做的禁区,所以她慢慢的说服了自己,说服自己相信了大叔的家人一定是在守护神的庇护下恢复了健康。

       这次大叔来求教,却是因为那年春天太冷了,地里的庄稼被冻死了大片,家里的粮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了,大叔希望神能够赐予他使他活下去的食物。宫内司依旧只是让铃点了一下他的额头,并承诺说守护神大人会保佑他的庄稼在来年获得大丰收。山田大叔再也没有来过了,一定是在幸福的生活着吧,铃想到。从她小时候开始,就没有人来为同一件事情求教两次,因此,对于守护神的能力,铃也深信不疑。

       但是铃所不知道的是,为了触碰神子,每次都要花掉山田大叔一两年的积蓄,最后的一次因为山田大叔实在是没有多少钱了,所以就以自己家几乎所有的粮食作为代价。这些粮食本可以让他活过来年……

        除了平时足不出户,枯燥乏味的生活,每年的祭祀是铃最开心的时候,虽然要拼命地练习祈福的神楽,但是能见到平时见不到的村民们,看到村民们幸福的表情,铃也会有一种自己达成了使命的满足感。而且如果祭祀演出顺利,向哥哥撒娇也许还能偷偷拿到一个甜甜的苹果糖,铃很喜欢苹果糖,这比家中的那些普通的苹果好吃多了。直到铃十二岁那年哥哥因为这件事暴露被爸爸妈妈一顿毒打并且关了一个星期的紧闭,铃也就再也没有请求过了。吃苹果糖对于更好的服侍神明大人没有意义,本身就是不应该被允许的,她如此说服了自己。之前不合理的请求就这样像她的大部分愿望一样,被她当作了孩子的幼稚扔在了记忆的一角。

       就这样,铃度过了人生中平平淡淡的前十五年。

        于是又是一个早上,天空中阴云密布,已经到了深冬,不过少女依旧穿着那一身一成不变的巫女服,反正也不用出屋子,这一身也算不上冷。她正坐在地上,梳理着留到腰际的黑色长发,稚气的脸上的表情却像是冻结了一样,那眼神绝对不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女应有的。两只眼睛中只有空空洞洞的灰色,完全看不到情感的流动。

       今天是她的十六岁生日。

       在哥哥的面前,她必须忘记那件事,这都是为了大家的幸福。

       换好了衣服,套上微笑的假面,铃下楼来到了厨房开始着手准备早餐。嗯,今天就做哥哥最喜欢的玉子烧当做早饭好了。像是在和自己掩饰着什么一样,铃小声地嘟哝着,一边说着打开了家中的冰箱,取出了几个鸡蛋。就在她刚要打开火时,听到了一个脚步声,铃忽的一愣,转过头去,看到的是一张熟悉的脸庞,她这才松了一口气,拉大了嘴角的弧度。早上好,哥哥。”“——啊,铃。风穿着和神社中的木地板格格不入的现代装扮,打了个呵欠,有些懒洋洋的回答道。请稍等片刻,马上早饭就要做好了,今天哥哥还要去参观大学吧,不好好吃早饭会……”

        这个香味,哦哦,玉子烧吗,太棒了!

        真是的,听人把话说完啊……”铃嘟哝着,轻轻地笑了。今天是风去参观大学的日子,他凭着优秀的成绩,进入了都市中有名的高级学府,风从小学就在村中的学校接受教育,全校也就只有不到二十个孩子,所有年级的孩子们共用一个教室,只有两个老师,大部分的时间都是自习……谁也没有想到如此偏远的山村中居然能考出去一个如此优秀的孩子。而且虽然是在山村中,铃的家族也算是名门旺族了,让一个孩子上大学的钱完全没有问题。

       早饭很快就做好了,爸爸妈妈往往都忙活着各种各样的事务,很少有时间能和兄妹二人一起吃饭,只会偶尔在铃结束了一天的学习后露面,向先生确认铃今天有没有偷懒。坐在桌子的两头,铃看着哥哥大口大口的吃着早餐,想起他很快就要离开村子,去大城市深造,心里有些空荡荡的。不管怎样,铃都不可能迈出神社的门一步,要说是否愤愤不平倒是也谈不上,只是有些无奈吧,生为神子,就要承受神子的责任,这是理所应当的,当好一个称职的巫女,好好的服侍守护神大人,为村中的大家祈福,这就是上苍赋予她的全部存在价值。

        我吃饱啦,啊呀,铃的手艺真是太棒了!就在铃恍神时,风已经把最后一块玉子烧塞进了嘴里,一边咀嚼一边起身走向了玄关。铃楞了一下,才跟到了门前,微笑着目送哥哥换好鞋走出了大门,走向了神社门口的鸟居的方向。明明连生日快乐都没有说一句……”在确认哥哥已经走出了视线之后,铃才关上门,笑容的假面崩坏了,但是只有一瞬间。

       永别了。

       啊,已经这个点了啊,马上先生就要到了,得赶快准备一下……”铃小声地自言自语。尽管是生日,这依旧是和往常一样的枯燥的一天,不过因为接受教育也是为了更好的服侍神明,也是她的使命之一,她无法拒绝。

       今天村最东边家的大伯正好要出村去城里,风与大伯顺路,便一起同行了一段,大伯所说的话题也大多是以神子大人的为主,念念叨叨的说了一路什么仪式啊,守护神啊,理想乡之类的东西,风也没认真听。只是没有提到今天是神子大人的生日,这不禁让风有些不快。他当然没有忘记妹妹的生日,但是他也知道其他的村民们关心的是神子而不是,不知道今天是铃的生日也无可厚非,但是心中也有些来气。

       正在风想着该转移话题时,他忽然想起了一周之前来自家神社里面求教的山田大叔,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风连忙问道:大伯,山田大叔好像上周来我们家的神社里面求教来着,现在怎么样了?

        怎么样了?哦,山田那家伙啊,前天活活饿死在家里了,他媳妇和妈都早就没了,也怪可怜的,不过这一定都怪那家伙不够虔诚,他要是够虔诚,守护神大人一定会保佑他的。

        哦,这样啊。风虽然感到了些许的难过,不过反正他跟山田大叔连话都没说过,只是知道脸和名字的程度而已,所以虽然听到了一个人去世了,他并没有什么感触,不过这让他十分厌恶自己。不过,这让他想起了上次自家神社的办公场所中无意看到的一个记账簿,上面尽是些大的吓人的数额,他之前还在疑惑为什么自家的一个神社会有这么庞大的流水,现在大概猜到了是怎么回事。

       呐,大伯,我问一下,你去神社中求教过吗?

        当然去过啦,在两年前左右吧,为了保佑我的第二个孩子能够顺利出生,见了神子一面不说,在神子的保佑下,我的孩子确实顺利出生了,这一切都要赞美我们的神啊!

       要交钱吗?风摆出一副好奇的态度问道。

       这不是当然了吗,去神社求教当然要交咨询费啊,虽然花了我两年的积蓄,不过能得到神子的保佑真是值得了。大伯之后又不停地碎碎念这诸如守护神大人,请接收我们诚挚的赞美之类的话,风也没有仔细听。

        果然吗,风默默的想到,这样子,那一笔笔钱的来源算是确切了。一股无名的业火在心中蔓延,这家神社,只是在把自己的孩子和村民当成摇钱树而已,风在心中暗下决心,回去之后,一定要找个机会带着妹妹逃出去,逃到一个他们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过上自己的生活。

        在这之后,大伯的话题就又回到了什么神子啊,理想乡之类的,风只是做着最低限度的回应,敷衍的应付着。

        直到风到了最近的县城里的高铁站,和大伯分开之后,才悄悄地叹了一口气。在高铁上摇晃了两个小时,风终于在中午到达了他的新学校。

        啊,下雪了。铃趁着先生在判自己的作业,瞥了一眼窗外,心中暗暗地想到。

        大学的参观一下午就结束了,和他期待的一样,这是一所很棒的学校,师资和环境都能在全国排上名号,虽然学费不是很便宜,但对于一个名门望族来说倒也不算什么。傍晚,走在都市的街上,阴云铺满了天空,红绿灯闪着暗淡的光,行人一个个匆匆走过,有围巾帽子和手套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一切都像是灰色的,就在这灰色的天穹之下,雪白色的鹅毛纷纷而下,雪下得很大,天地间只剩下了白灰两色,刺骨的寒风让风也不由得缩了缩脖子。

       

        给铃买个礼物就赶快坐高铁回去吧。风暗暗地想到。买什么呢?实体的话被爸妈发现又是免不了一顿毒打,不把我的腿打断一根怕是没法了事啊。想到这,风轻轻的苦笑了一下,小声地嘀咕道:比起守护神大人,儿子和女儿怎么想他们怎么可能会在乎。就在这时,风看到了一家卖零食的小店。果然还是买吃的吧,被发现的概率小一些。

         十五分钟后,把买来的一袋糖果揣进怀里,风走上了回村子的方向的高铁。不过途中,高铁因为雪下的实在太大了,不得不停车等待前方的铁路被清理干净才能继续开动。因为这样走走停停,原本只要两个小时的路,风走了四个小时才到了村子附近的县城,雪还是没有一点变小的预兆,因为大雪封山,回村子的路现在走实在是太危险了,风决定在小城的宾馆里先住一夜,毕竟他身上还有些钱。而且,除了铃,自家人也从不关心他,他小时候有一次出们去林子里瞎逛,越走越深,迷失了方向,实在没办法,只能在野地里睡了一宿,好在是夏天,而且他的运气足够好,他才没有冻死,还是第二天晚上进山砍柴的大叔把他捡回了家。然而他得知,自家连一个人都没有派出去找他,只有妹妹铃看到他回到家中,安心的抱着他哭了,这是风唯一一次见到妹妹哭泣的样子。那天,铃都没有缠着风给他讲故事。回想起这些,风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钻进了宾馆被窝,睡意像潮水一般涌上来:只可惜,没法跟铃及时说句生日快乐了……”他嘟哝着,沉沉的睡了过去。


      
再睁开眼睛,天已经是大亮了,风看了一眼表,已经到了早上九点钟了,大概是因为大雪和参观的影响,昨天他太累了,所以睡的很熟,拉开窗帘,虽然天空依旧是那种令人不快的灰色,但是外面的大雪已经停了,还能看到有清洁工人在街上清理铺的厚厚的雪。雪是不久前才刚停啊,也罢,停了就好。风一边把那包偷偷带来的糖果藏进大衣最里层的兜中,一边自己念叨着。

       即使雪已经完全停了,进山的路依旧十分不好走,风到家时,已经快要到了中午了,头顶的阴云遮蔽了太阳的光芒,明明是中午,空气中却还是飘着一股刺骨的寒气,神社的正殿和侧殿都被抹上了一层厚重的白色,家里的佣人还在马不停蹄的用铁锹清理着神殿屋顶上和院子中的雪。经过了神社中的佣人啰嗦麻烦的除尘仪式,风拖着疲惫的身躯走进屋门,他前脚刚一进门,大雪便又纷纷而下。风一边在内心叹着天气的变化无常,一边小声的说了一句我回来了。不过自己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推门的一瞬间,风就感到了有些违和,想起今天是星期日,妹妹应该没有课程了,于是索性一边换鞋,一边在玄关冲屋内喊去。铃,我回来了!

        没人回应。

        铃?风心中升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这时他才明白了违和感的正体,每次回家,一开家门,总能听到妹妹小跑着来迎接他的蹬蹬的脚步声,今天铃却没有来迎接他。只是,在睡觉吗。风小声地念叨着,似乎是为了安慰自己,一边胆战心惊的走到了妹妹的卧室门前,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打开了屋门。

       妹妹并没有在屋子中,风的心里咯噔一下,没事的,一定是去了别的房间一定是…”他感觉自己的心跳的轰鸣声在屋中回荡,风甩了甩头,将各种各样不祥的预感和假设甩到了一边,开始在整个房子中寻找。风小跑在木地板上蹬蹬蹬的脚步声在屋中回响,没有,没有。没有!求你了,快出来吧,铃,这一点都不好玩。找完了最后一个屋子,依旧没有看到那个他期望看到的少女的身影,风脱力的坐在了墙角

       不对,铃是不可能出门的,这件事,肯定跟爸妈有关系!没有原因的,风想起了从不关心自己的双亲,他的直觉告诉他他们和这件事很有可能脱不了关系,因为身为神社主人的他们是唯一有能力从戒备森严的神社中把铃带走,而且,他们从未关心过铃,他们只关心神子。所有的不安和无助瞬间变成了无缘由的愤怒,在愤怒的催化下,风猛的坐起身,跑出屋门,冒着风雪向着爸妈在正殿后面的工作场所跑过去,由于佣人们一看雪又下大了,边便躲回了屋子中,所以一路上并没有受到阻拦。

       只是,阴冷的北风冷却了那股不知名的愤怒,过去爸妈的种种严苛一一浮现在眼前,逐渐的,风的步伐变得越来越无力,走到了大门前,他失去了从正面闯进去的勇气,没错,对于他们兄妹二人来说,那两个人比起爸妈似乎更像是他们的上司,或者是他们的所有者。他只敢小心翼翼的绕到了屋子侧面的窗子一边——好在他们拉着窗帘,把耳朵贴到墙面上,任凭雪片落在他的头上,木墙的表面冷的像是要把他的耳朵冻在上面,不过他也没时间理会这些了,只是使劲地用耳朵捕捉屋内的动静。

      该走了。神子必须要在三点以前开始接受净化。这是……父亲的声音。

      准备好了吗,铃。响起了一个女子的声音,是母亲!

      ……”这个声音!是铃!风不可能听错!他赶快捂住了自己的嘴,妹妹还在的欣喜和由这个对话中产生的不安在他的脑内盘旋着。

       随后就是一阵很响的摩擦声和一个木门被打开的吱呀声,父亲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以神的意志在此宣告,神子在人间子的使命已经终结,请吧,神子,当你步入这处圣地的那一刻,仪式将正式开始。

       脑中回响着父亲毫无起伏的声音,愤怒和恐惧在心中横冲直撞,各种各样的思绪搅动着混成一团,风赶快捂住了自己的嘴,生怕声音漏出来。风腿一软,坐在了地上,好在地下有积雪,没有发出太大的声响。

        我其实,一直知道……神子是为了服侍神而生的。身为神子的命运,在十六岁生日后的第二天,神子就要走好最后的准备……准备好为了服侍神明而奉献一生……从我很小的时候,妈妈就这么告诉我了,我一开始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直到在我十岁时,妈妈把我带到了正殿后面他们的办公场所,在一个书柜底下有一个隐蔽的活板门,直通一个阴冷的地下室中,地下室的中心摆放着一个在四周画着奇怪花纹的石头圆台,看起来似乎是一个祭坛。

        青苔,刀刃,红褐色的血迹……黑暗,孤独,疯狂,像能听到惨叫声回荡其中。

       妈妈告诉我,祭坛的位置,就在主殿的守护神像的最下面,这是只有每代神社的主人夫妇和神子才知道的地方,所以她也反复嘱咐我不要说出去。

       爸爸妈妈对我十分严苛,所以这件事,我对哥哥都没有说过。

       妈妈在这里给我逐一的讲解,神子要如何在这里被饿上两天,只能喝神社的圣水,因为他们认为人间的食物是肮脏的,要等肚子中的食物全部被消化才可以进行仪式。然后如何被砍下四肢,这些身体部件要如何摆在神坛的各个位置放上多少天,他们认为这样子神子的灵魂就会更容易的脱离肉体,上升到上面的守护神像,永远的服侍他。当灵魂完全飞升之后,他们会把无用的肉体烧掉,把骨灰撒在神坛的中央。母亲只是告诉我,只要忍受了这些痛苦,我的灵魂前往极乐的理想乡永远与神明相伴。直到走出了那个阴冷阴冷的地下室,进入了家门,我才想起来害怕,肯定很痛吧,要在这样的剧痛下眼看着自己的身体腐坏……这实在是过于残忍了。我不禁干呕起来,好在母亲已经离开了,不然被她看到这幅样子又免不了一顿教训。

       我没有选择。承受了这个仪式带来的痛苦,我就可以拯救村子中的人们,这是神子的职责所在。因此,名为铃的少女,在十岁时,为了保持理智,被我亲手死在了那个地下室里。走出来的,只能是那个没有名字的神子。

        明明这样接受自己的宿命就可以最轻松的结束一切,只是铃的鬼魂,至今还是会阴魂不散的从角落中走出来,内心深处的那个任性的小女孩扰得人终日不得安歇,16岁的前一夜,我没能睡着。我不能是一个普通的孩子,我的职责已经不允许我天真的活下去了。村子中的人们需要我为他们奉献生命来保佑他们的幸福……

       准备好了吗?耳边响起了妈妈的声音。

       来吧,这一天终于到了,我发挥自身价值的日子终于到了。再确认一遍,就像他们说的一样,我是神子,我的祈祷会保佑村中的人们永远幸福安康。我是天选的存在,只要经过一个简单的仪式,我就会去到理想乡永远和神明相伴,我是何等的幸运。痛苦只不是是浮于表面的,对灵魂不会造成伤害,等我的灵魂脱离了肉体,今后就是无尽的快乐。

       如果以我为代价可以拯救更多的人的话,如果砍下我的一条手臂可以拯救一个快要饿死的人的话,我会努力的忍住疼痛的,如果砍下我的四肢就能够给村民带来祝福的话,那就来吧,谁让神子的拯救苍生的职责担在了我的肩上,我身上的责任不允许我袖手旁观。

       ……”我轻轻地回答道。

        母亲和父亲没说什么,只是默默的在前面走着,我也只是默默地在前面跟着。

        逐渐接近了那个书柜,和六年前一样,父亲挪开大书柜,露出底下的活板门。

       吱呀……活板门被父亲缓缓的打开了,飘出了一股腐朽的气息,他侧身让出一条路,示意让我走在前面。

        一步,两步……我向前走去。

          四肢,血,刀刃,我不要,我害怕痛!我不要!不要!不要!       

        走进了那个小门中的楼梯,腐朽的气味更加强烈了,内心角落中关着那个名为的少女的笼子被晃得哐当哐的的响。铃在害怕,铃想要出来,想要掉头逃跑……

        我讨厌黑暗,我讨厌孤独!请饶了我吧,饶了我吧,我错了,我错了……

        我没有选择!为了村子中的大家,我的生命不足为惜。

       不,不要,我害怕啊呜呜呜呜呜呜呜,我还不想死啊!我不想死!哥哥,救救我……

       铃已经死了。这里只有,也只能有的是身为神子的我。而献出生命是神子的义务。

        鞋底踏在石地板上的声音在狭窄的通道中回响。心中名为铃的少女在呐喊,在哭嚎,在求救。

       停下吧,铃,求你了,不要再任性了,为了自己,也为了村子中的大家……神子的步伐也有些颤抖起来。

        终于,父亲点亮了位于地下室入口的一盏煤油灯,黑暗被剥去,神坛映入了眼帘。不争气的呕吐感涌了上来。竭尽全力的压制着这种感觉,我继续迈开步伐。墙上挂着的用来进行仪式的工具——他们称之为祝器,似乎在反射着油灯的光芒,父亲把我领进了祭坛对面的一个有铁栅栏隔开的单人间,单人间和外面的活板门都没有锁,这是我的使命,我可以被伤害,因为这个伤害会为更多人带来幸福,我只是碰巧成为了那一个而已,我没有理由逃跑。

       里面只有一个阴冷的床板,一个便器和一个提供圣水的水池而已。父亲沉默的走了出去,和母亲一起慢慢的离开了这个地下室,走之前也没忘记熄灭那盏油灯,听着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和活板门关上的声音,呕吐感再一次上涌,我再也忍不住了,哇的吐了出来。

       在黑暗中摸索着冲走了自己的呕吐物,干呕了几声,不过也没有能吐出来的东西了,到龙头前用手捧着水漱了漱口。我就这么在黑暗中脱力地坐着,放空了自己的头脑,无言的等待着仪式的到来,还是像往常一样。地下室阴冷的空气侵入了皮肤和骨头,不过这也无所谓了,反正很快我就要从这副无用的肉体中中解脱前往极乐的世界了。想到我这一生再也不会见到除了仪式的执行者以外的任何人,绝望的孤独感和无力感如潮水一般侵占了我的头脑,慢慢的,脑中却又浮现出了那个熟悉的脸庞。

       哥哥……

       停下,快停下,不要再想了,错误的希望只会让自己更痛苦。我讨厌希望,我应该感谢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雪,切断了最后的希望。到底是过了多久呢,黑暗连同视力,一起夺走了时间感,我听到了从地下室的入口处传来的书柜被挪开时和地板摩擦发出的声音。

       仪式的执行者来了吗,这样就已经过去了两天吗没有感觉,一定是因为这是神对我的关照,啊,守护神大人,请原谅我,让您为了帮我消除无关紧要的孤独和黑暗而使用您宝贵的力量,赞美您,我慈悲的神啊。

       伴随着活板门被关上的声音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之后,我缓缓的从地上站了起来,走到了铁栏杆前面。

       就在同时,门口的油灯被点亮了。一阵炫目感,我闭上了眼睛。慢慢的适应了光线,睁开眼睛,在一圈的白光中,俨然是一张最熟悉的脸。内心角落中关着铃的铁笼子再次被摇的哐当作响。啊啊啊啊,快给我闭嘴啊,求你了!不受我控制的,只有两个字脱口而出:哥哥……”

       哥哥无言的走进了铁栅栏的内侧,他的脸在灯光下格外的清晰。自己的深处还有一个声音在哭嚎着,祈求着错误的救赎,不过这是不行的,为了大家的幸福,必须有一个人承受这一切,只要我一个人消失就好了,我的消失会换来神明的庇护……在这这几年中,我一直都是这样告诉自己的。嗯,没错,除此之外我一无所能。

       我们只是对视着,我看着哥哥那双和我一样灰色的眼睛,其中的似乎能看到像是暴风雪前的阴云一样的情感在翻涌着,用尽全力的憋住眼眶中的泪水,我可以绝望,但是绝不能质疑,否则我只是在否定自己。牙齿咬着下唇,舌尖触到了血的味道。倾尽全力的抹消小女孩的任性,如此的过程,这已经是第几遍了?

        这就像是给一只野猫喂了一条烤过的鱼,但是自从吃过了这条鱼,小猫每每看到垃圾桶中的残羹剩饭,便会想到那条鱼的口感和味道,于是,本来为了生存而不得不吃下去的残羹剩饭变得更加难以下咽,若没有这条鱼,小猫会更加轻松的活下去吧。这种善良只会将人逼上绝路,这也就是为什么我讨厌本不应存在的希望,因为为了让自己能活的更轻松,我必须学会如何无视面前的深渊,与绝望为伍。

        守护神大人啊,现在如果您能听我一个小小的请求的话,请您让哥哥离开吧,不要再让错误的希望折磨我了。我在心中默默的祈祷,不过无事发生。也是,守护神大人没有理由会为了一个小女孩的任性出手,神啊,请原谅我鲁莽的请求吧。

        终于,哥哥抖了抖嘴唇,轻轻的开口了:……”

        请您离开吧。努力的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加自然,念在您这么多年来对铃的照顾,您擅闯禁地的事情我不会和爸爸妈妈汇报。不过请您记住,守护神大人随时在注视着您,所以请您务必在今后的生活中多加注意。

        我清晰的感受到了哥哥眼中的感情更加汹涌的翻腾起来,他又动了动嘴唇,但是没说出来什么,忽然将我抱在了怀中,温暖的体温像是在灼烧着我的皮肤,我害怕成为那样依赖着希望的小野猫,不经意的,泪水划过脸颊。

       听着,铃,现在外面下着暴风雪,今天是十二月的最后一个周日,现在是下午三点半,是我偷听到你被关起来之后的半个小时,在这之前,我一直在办公室的窗外躲着,刚刚我亲眼看到了爸爸妈妈离开了神社,周日的这个时间他们应该要动身去参加神官们的每月例会了。于是我才敢溜进了这个地下室……我还带着我这几年打工挣的钱和从爸爸妈妈的办公室的抽屉里找到的一些钱,应该足够我们把生活安定下来了。铃,这几年让你受苦了,我们回家吧,回到我们自己的家。

        他每说一句话,我的心就会绞痛一下,哥哥所描述的新生活美好到让我不敢去聆听,不过脑子却还是不听话的记下了他说的每一个字,不过我不能,如果我走了,谁能保佑村民们生活的幸福,牺牲自己去成全其他人这件事我已经习惯了,这就是我的生存方式。我咬紧了牙关,推开了哥哥。

        风,我要最后一次警告你,不要阻止仪式的顺利进行。你现在在做的事情会让你自己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守护神大人会惩罚你,再过两日神子就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这已经是既定事实。

        哥哥,不要再这样了,只要我就此消失,就可以保佑全村的人们,必须有人出来承受这一切,而这也只能由身为神子的我来承担。你能做我的哥哥,铃真的很高兴。不自觉的,心声漏了出来,这可能就是哥哥的魔力吧,不过既然马上就要完成使命了,请您最后一次原谅我的任性吧。

       铃,你真的以为你消失之后,村子中的人们就可以过上幸福的日子吗?哥哥低沉的声音响了起来,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一样,我从没有听到过他的这个语气,不过我做神子这么多年练就的观察人的能力使我没有忽视他的言语中包含的愤怒。

       哥哥,停下吧,守护神大人会……”

       呐,铃,你知道一个村民为了见你,要掏多少咨询费吗?风打断了我的话。什么?什么咨询费?

       没等我的脑子做出反应,风又开口了:这需要一个农户人家两年的积蓄,就为了见你一面。

       ……怎么可能?不,这不可能,那我一直在做什么?一直在帮助爸妈从村民手里大把大把的赚钱?不可能,这不可能,守护神大人不会允许的……一股怒火升了起来,即使是风,也不能如此践踏我的信仰!

       山田大叔,前天死了……”正当我要开口,风的一句话瞬间使我的脑子一片空白。像是要把我彻底逼疯一样,哥哥又开口补充道。他活活饿死在了自己的家里,他的妻子和老母亲也早就去世了,他离开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刻也是孤独的。

        我的头脑彻底停止了运转,接着不由自主的爆发出一串呵呵呵呵的笑声,我直视着哥哥的眼睛:不,你一定在说谎,你在说谎!不过你失败了。无论什么谎言都不会让我质疑守护神大人的!呵呵呵呵呵呵……”

         看着我的眼睛,我想是在说谎吗?哥哥低沉的声音把我硬生生的拉回了现实。这不可能,他说的一定是在骗我,我有些自暴自弃的看向了他的眼睛,灰色的眼睛中闪烁着坚定的光,神子的观察能力确确实实的告诉我:他没有说谎……

     我呆滞的瞪着眼睛,身体各处都不听使唤,就这么看着哥哥脱下最外层的外套,把它和穿在里面的另一层大衣塞到了我的手上。感受着衣服上残留的体温,我听到他说道:想好了,我们就出发吧。

     不过,我还不能走。我是一个虔诚的信徒,在我的一生中学习如何更好地侍奉神明大人,保护村子中的人们幸福安康。

       我只不过是不断地逃避着现实,我应该早就察觉到异常了吧,但我还是只是沉溺在虚假的满足感和成就感中,得过且过。

       我只被赋予我生命的人给予了一个任务,只需要忍受一点对我的灵魂没有实质性伤害的痛苦,就能拯救全村的人,在这之后,我就可以永远的生活在无忧无虑的幻想乡,这不是很棒吗?我怎么能逃避呢

       是啊,死透了确实也就不痛了。幻想乡?永远的无忧无虑?怎么可能……“神子是不是,村人能不能得到庇佑,理想乡是否存在,从来就没人在乎。看看你都在守护些什么吧,村民们真的获得了幸福安康吗,为了支付咨询费而变得分文无有,是幸福的吗。

        我是作为一个神子而生的,我是被上天选中的,我只要进行一个简单的仪式没错一切都和爸爸妈妈说的一样……我不需要逃,对吧?

        什么神子,他们只是需要一个噱头去展现自己疯狂的信仰,这样才能拿到更多的钱。

        我从来就没有怀疑过神子的身份,我只有一个使命,我从没有想要被人拯救的愿望!我……只对自己的使命一心一意,这一切都是为了大家的幸福……

       铃,好好看看你都守护了些什么吧,包括山田大叔,他们都死在了虚假的信仰手上。

        停下啊停下吧……求你了。求你了,不要再想了,像以前一样放弃思考吧,求你了!

        不,不要把头扭过去,正视自己的内心吧。你只是一个为了自身的安慰而无视他人的伪善者。

        除此之外我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我只能把自己放在神子的位置上,只能逃避着,享受着满足感和安心感,不这样想我就无法保持理智啊!

        现在不一样了,你不再需要虚假的安心感了,你还可以为你爱着的人和爱着你的人而活,新的生活就在眼前,扔掉神子的一切吧。

        …… 你又懂什么?

       我什么都懂,因为,我就是你,铃……

       名为铃的少女穿上了带着体温的大衣,二人的身影就这样消失在了暴风雪中。

      铃,我回来了!像往常一样,风拉开了家门的同时就迫不及待的从玄关向屋内喊去。然后响起了一阵小跑的脚步声。啊,哥哥,工作辛苦了!

      铃,这个小镇好像后天会在河边举办夏日祭哦,怎么样,要不要去看看?

      啊,太好了,恩,果然祭典在台下看更有趣呢……”

       正好后天就是你十八岁的生日吧,可以随便选一个礼物哦。

       真的吗?太好了,那……我要一个苹果糖!

       就这些吗?你还真是老样子啊。

       嗯,就要这些就够了!

       也好,就当是补偿之前那个没送出去的礼物吧。

       哥哥,你嘟哝什么呢?

        没什么,说起这个,快去把和服找出来准备好吧。

        知道啦,真是的,什么事这么瞒着我嘛……”

写在后面: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终于写完了!这大概就是写完这篇之后的第一个感受,这大概也就是为什么我心情激动的加了一个大大的,虽然有点想恶趣味的在最后一幕加一个哥哥让妹妹把旧被子里面的棉花准备好去参加祭典之类的(一个梗),不过想想两个人终于达成了好结局,果然还是算了吧。总的来说,这一篇是建立在我对一个人物的想象之上的,只是出于啊,这样好可爱。之类的心理就串下来了这个故事,仅仅只是写自己想写的而已,别的也没注意那么多,如果有什么不好的地方还请多多包涵指正。最后,写的这么长,感谢您可以耐心的阅读到最后。

——浩水留于2019.10.26 11: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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