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大作品终稿)

这一次,我把关注人放在了自己身上。

我想写一写压抑在心底不敢面对的恐惧。

推荐BGM:《起风了》

 

我害怕时间把我的一切都从我身边拨走,我什么也留不住,孤身一人站在陌生的故乡泪眼朦胧。

【0】

我在这宽敞平坦大马路上走了几个来回,从大山吹来的风轻抚着我的面庞,皎洁的圆月悬挂在漆黑的幕布上,无声地洒了人间一片洁白。沧海桑田,天上的景象一成不变。

漆黑混沌隐隐透出未知的明天。待到斗转星移,圆月的光辉被新的太阳抢走,惊人的变化才算褪下掩盖显露出来。

 

【1】

凌晨五六点种,山脚下的几栋六层小楼房里总不乏老头老太太们拖着小车走出来,一步一步绕过大山来到山那边的早市采买这几天的水果蔬菜,装了满满一车然后再慢悠悠拖回来。我爷爷也是这些人之一。

我打着哈欠一脸不乐意地跟出来,一手拉着爷爷给我做的轻便的、被我涂得五颜六色的小推车,另一只手揉着眼睛,睡眼惺忪。

“呦,出来啦老纪?这是干嘛去啊?”

“嗐,这不带着我小孙子去早嘛。”爷爷推了推我,“叫爷爷。”

“爷爷好——”

“嗳,好,玩儿去吧!”

爷爷和迎面碰见的不知道是张爷爷还是李爷爷互相笑了笑,拉着我接着往前走。

“昨天晚上闹着要跟我去早市,怎么今天把你带出来还蔫儿了?”

我揉眼睛默不作声,脑子还没接收到爷爷的话。

我们俩相伴走上了坑坑洼洼的土坡,风刮过来,裸露的黄土都被扬上了天。

“闭嘴啊,别张嘴也别说话,仔细风进去了。”爷爷出声提醒我。

“你自己都在说话……”

然后我被爷爷拍了一下,乖乖闭嘴了。风停了,我们聊着聊着就到了早市。

我在早市里就好像脱了缰的野马,早上因为没睡醒而没精打采的状态卸下,我推着小推车让爷爷把买好的菜放进去。可爷爷只说沉,把那些买好的全都塞进自己的布袋子里,再把我挑的各种小玩具放到我的小推车里。我于是高高兴兴推着小车跑到做冰糖葫芦的阿姨、转爆米花机的爷爷、卖小人书的叔叔和烤鹌鹑蛋的伯伯那里,什么都嚷嚷着要吃,吃得肚皮圆滚滚之后买一只大烤鸭,心满意足地跟着爷爷回去了。

每次去完早市回到家,奶奶总会数落爷爷:“怎么次次都给她吃这么多东西……都没肚子吃饭了!”

爷爷教过我,这个时候就应该装傻充愣,一边咯咯笑一边跑走就行。

 

吃完饭,我又缠着爷爷出去玩。爷爷拿一根拐杖就带着我上山了。我在坑坑洼洼的土坡上跑得不亦乐乎,从路边拽出一根干枯的树杈,蹲在地上写写画画。爷爷等得久了就过来看我在画些什么。我第一次写自己的名字就是在这山上的某处土坡——不过写过的土早就随着风不知飘哪去了。

我埋头扒拉得正欢,抬头时却看见远处有什么在活动。

“嗳?爷爷——那是什么?”

“那个啊,”爷爷眯了眯眼睛,“那是——拖拉机”

“拖拉机?”

 

于是我之后的娱乐活动又多了一项——

“跟爷爷出去看拖拉机不?”

“去——”

 

【2】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依然每天在山头瞎跑,山上的每一寸土地都布满了我的脚印。远处的拖拉机也在一天接着一天地干活。

我看着远处的山头一天一天变平,土黄色的山头蒙上了一层

我问爷爷:“那些拖拉机每天都在忙活什么呀?”

“要开路啊!”

爷爷于是带着我走去看了工地前的告示,一个字一个字地教我读,日复一日地带我熟悉,知道我认识了那些字,小小的人背着手,老神在在地把告示牌上的字读出来——

“2009年4月,为观察落实党中央的指导方针,我公司承办青梗区屯子山改造计划……旨在联通西屯子山和东屯子山和建设新型社区……现修屯子路……”

我理解了这些话的意思,于是每天盼望着路早早修完,我好早早看看联通东西的路是什么样字的。然而这路不见踪影,等了好几个月还是只不断削着山头。我们爬到另一边的山头,看着不远处橙色绿色的机械臂忙忙碌碌,终于忍不住人:“爷爷,这个路什么时候能修好啊?”

“那哪儿知道呢,这可是大工程,修十年八年都有可能。”爷爷就站在土坡上,头上戴着新买的灰色布帽子,眼睛紧盯着前方。

“啊?那么久啊……”

我默默计算着,十年八年之后……我都十五六岁了,好久远。这么久远,我也就不再每天盼着它修完,而是继续每天和爷爷跑早市,跑山头,也不念叨着拖拉机和修路了。

爷爷可能也觉得很长吧?可能也不是?毕竟爷爷已经六十多岁啦,他已经活过六个十年了,而我一个十年都没经历过,所以爷爷一定比我更有经验吧?

爷爷一定更习惯这样十年的生活吧。

我看着爷爷的背影想。

“好吧……那这个路修成了能做什么啊?”

“路修成了啊……”爷爷低头看了看手表,到了该吃饭的点了,他拉着我的手往山下走,“听说去城里那种大超市就很方便啦,甚至还能再咱们这建个大超市呢。”

“咱们这?”我一点都不信,“什么呀爷爷,咱们这才建不了呢!”

“哎呀,咱们要这个干什么!”我去拉爷爷的手,“爷爷,等我长大了,我要给你买好多好多好吃的,你和奶奶等着吃啊!”

爷爷笑了,“好,我们等着!”,拉着我的手往山下走,我又聊开别的了。我们到山脚下的小马路上,路边围起来了一个小菜市场,那些四腿着地的动物无聊地甩着尾巴,身上拴着的皮革缰绳练着木板车,车上铺着昏了泥土和汗水的灰色棉被,棉被上摊着那些水果蔬菜之类,车的角落堆着红色蓝色黄色各种颜色的塑料袋,热情的摊主把塑料袋捻开,在空中抖了三抖,一脸笑容地去接顾客手里的果蔬。爷爷去买菜了,我就在摊主撑起的大伞底下钻来钻去,脑袋不断转着方向去读伞上的字,看着“八喜”“伊利”这样的字样变换着字体不断出现。这把伞真的很大,怎么说呢,它完全撑开的大小能平摊下五六个奶奶的大锅盖!这把大伞用中空刷白的钢管撑起来,底下插进装满了凝固水泥的油漆桶里。这样的大伞撑起了我童年的无数在菜市场的炎炎夏日,红的蓝的黄的大伞连成一片,抬头望去一片斑斓——那是最美的夏天的颜色!

 

日子不咸不淡地过着,我也从蘑菇头小不点长大成了扎着两个马尾辫的小姑娘——我要上小学了。

爸爸妈妈把我接回了“城里”上小学,我开开心心地跟着他们走了。一方面,以前一两周才能见一次的爸妈这次能天天见,多开心;另一方面,“城里”——那是个多好的地方啊!奶奶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会念叨着带我和爷爷坐好几个小时摇摇晃晃的公交车去“城里”买肉买菜,还能给我买好看的新衣服。一想到以后可以天天过着过年一样的生活,我就高兴得不能自已。

这种快乐把我的心脏填得满满的,我欢天喜地地松开爷爷奶奶那攥了好几年的苍老的大手,看着爸爸妈妈把大包小包的衣服和奶奶塞进他们手里的瓶瓶罐罐塞进出租车,听着奶奶不绝于耳的絮絮叨叨,嘴里嗯嗯啊啊的应付着,等一切安顿好,钻上了车,摇下车窗和爷爷奶奶挥手告别。

 

可能是太快乐了吧,快乐得我竟忽略了爷爷没完全提起来的嘴角和奶奶眼眶里闪烁着的水光。

 

回家的路上我叽叽喳喳和爸妈聊天。

妈妈问我:“你以后就回家啦,想不想爷爷奶奶呀?”

我:“不想!”

“啊?”妈妈的表情有点想哭,又有点像笑,后来我在小学课本上学到了形容这个表情的词:“哭笑不得”。

妈妈问我:“为什么呀?”

我想了想,答:“因为我已经和爷爷奶奶住了好久好久啦!”

 

 

但后来我才发现,我对童年的日思夜想,无数次的午夜梦回,都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梦里我在大山头肆意奔跑,梦醒却再也寻不到当年那山那水。醒来即使奋力抓住了梦匆匆跑走的衣角,却始终回忆不起来那梦的全过程。连童年五彩缤纷的记忆都被岁月消磨得褪了颜色。

 

【3】

我上小学了,每周末回爷爷奶奶家,周日晚上再回爸爸妈妈家。奶奶纠正过我好几次了,应该说“周日晚上回自己家”,但我怎么也改不过来。仗着奶奶宠我,屡教不改,叫人没办法。

上学之后好像一切都一样,该疯还疯,该笑还笑,每天在学校的托管班写作业等着爸爸妈妈来接。妈妈来了,我就冲出校门扑进她的怀里,然后妈妈结果我的小书包背好,我拽着她的手叽叽喳喳地讲今天学校里又发生了什么。

学校每周三只上半天学,也没有托管班可上。忙着工作的爸爸妈妈没时间接我,正发愁时,奶奶听说这件事,立刻打来电话,说让爷爷每周三去接我到自己家,然后等到爸爸妈妈回家再走。我家和小学都在首都城区的边缘,离爷爷奶奶家不过一个多小时的路程。他们想了想,同意了。

于是我过上了周一盼周三、周三盼周五的生活。每周三,爷爷奶奶上午就到我家,然后去我家附近的超市买一些主食和果蔬。回来之后奶奶负责洗水果,爷爷就负责出发去学校接我。中午回家,我总是先吃水果、聊天,或者让爷爷带我出去玩,知道看着时间快到下午爸爸妈妈快回来了,才一脸不情愿地被爷爷拖回家写作业。

于是每周三爷爷奶奶在爸爸妈妈回来之后向我道别,我都说不出理由的失落——就像酣梦中的人忽然被吵醒,浑身难受却无法宣之于口。

随着我一年一年的长大,学业也越来越繁重。三年级之后,我们搬去了新校区,我也像学校里的其他孩子一样在周末报了奥数班。我再也没有了周三中午放学的特权,想回爷爷奶奶家也只能默默等到周五。于是上学的时光一下漫长了起来。我向妈妈吐出过自己的烦恼,但妈妈说我只是太贪玩。

妈妈说的是对的,我确实很贪玩,很想回到爷爷奶奶身边,很想回到那无忧无虑的、满山疯跑的童年时光。

可能就是这个时候,爷爷奶奶家成了我快乐的避风港。那里没有我厌恶至极的奥数课,没有每天都要写的作业,没有对期末考试分数的担忧,有的只是漫山遍野的葱葱郁郁,人头攒动的早市,五颜六色大伞下摇着尾巴的骡子,和一颗永远快乐的心。

 

【4】

周六周日的早上,我还是会缠着爷爷带我去早市,好像一切都没有变。直到三年级的某一天,我和爷爷出了门之后,爷爷带我走了另一条路。

“嗳?”我颇为好奇,“爷爷,为什么今天换了条路啊?”

“以前那条路被拆啦,推土机一推,那边就推平了,现在不让过人呢。”

一向叽叽喳喳的我竟一时没说出话。那天的早市我没逛多久就回来了,没心情慢慢悠悠吃冰糖葫芦,也没心情小人书翻一上午,几乎是晃了一圈就回来了。一回家,爷爷把装菜的带子放下,就立刻被我拉走去看原来那条路。

眼前的场景我毕生难忘。

原本郁郁葱葱的树被砍下,成片的灌木丛背连根拔起,铺满草甸的山坡如今只剩星星点点的草绿,剩下的全是光秃秃一片。我看着忙碌的工人们正在往裸露的土坡上铺绿色的施工网,只觉得天旋地转,万物都失了颜色。

我问爷爷为什么,爷爷直说:“要修路了啊,你看远处拖拉机还在干活呢。”

我于是往上爬了爬,终于看见了那黄色的机械臂,正不断破坏者翠绿的山坡。我又问爷爷为什么,爷爷只回答我:“修路了啊,刚才不是说了吗?”

“我问的不是这个为什么!”

“啊?那是什么?”

我支支吾吾,却说不出想问的是什么。

爷爷的声音还没停:“嗐,这多好啊,这路修好了以后你爸他们来接你都方便,车顺着大路直接开进来了。”

我听了心里直堵得慌。上小学之际,爸妈买了一辆便宜的二手小汽车,说是接送我上下学方便,我看着兢兢业业工作了好几年的自行车被放在楼下的自行车棚,风吹日晒雨淋,最后生锈,被小区统一处理,心里说不出的难受。我想着以前坐在爸爸自行车后座上摇摇晃晃出去玩的日子,又想想被扔掉的自行车,总觉得那些日子也弃我而去了似的。

爷爷还在说:“这大路修起来了,咱这山光秃秃的也不行,还得让文化局给包装包装修缮一下,说不定也能成个景区呢哈哈!”

听着这老人指点江山般的话语,我的眼前逐渐模糊起来。慌忙低下头,看着泪水递到土地上,加深了滴落处的颜色。远处那机械臂挥动的每一下,都好像在我的心上猛地刮了一下,鲜血淋漓。

我看了好一会儿,终于拉着爷爷的手回家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爱看拖拉机工作了。

 

后来,每隔几周到一两月,爷爷带我去早市的路线就要变一变,我也就逐渐习惯了。

再后来,早市的位置也变了几次,我的心底冒出强烈的、无处安放的忐忑与不安。

但我也只能默默忍受着这些变化。我看着这里拉货的动物们越来越少,我看着菜市场五颜六色的伞一把一把落下消失,我看着早市越搬越远后来不知去向,又看着雨润发扩建,看着我曾经玩耍的山头被无情地铲平,看见曾经坑坑洼洼的土路被修成宽阔的柏油马路,看着曾经闭塞的小乡村里车逐渐多了起来……

直到后来,离家不远处开了家雨润发。是那种“城里”才能看到的超市。爷爷给我说起来的时候,我只说:“哦,那你的猜测实现了呀。”

爷爷笑了笑,看不出他是不是还记得那所谓的“猜测”。我也没时间去探寻这个问题了。

上六年级之后,我的课业任务越来越重,“升学”两个字铸成的利剑在头上悬而未落,压得我喘不过气。周末的快乐时光全都被牺牲掉,投入永无尽头的课外班——为了更忙碌的未来。

 

 

初二那年,我和爷爷之间久违地吵了起来。或者说是我单方面和爷爷吵了起来。

起因是爷爷前两年逐渐诊断出青光眼,做手术住院了很久。后来他高血压的老毛病又把心脏耗出了问题。

我和爷爷聊天,爷爷说:“我以后没办法爬山啦。”

我没回话,因为不知道该回什么。

过了一会儿,我才问他:“爷爷,你觉得咱家修路这件事,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这不挺好的吗?路也修了,超市也建起来了,生活也比以前好……”

“好什么好。”我毫不客气地打断他,“这路修起来了,你还能陪我满山头地瞎逛吗?”

爷爷好像有点不理解,“这能不能陪你逛不取决于路啊,取决于爷爷我啊。”

“什么啊什么啊”我不可避免地烦躁了起来,“你根本不懂。”

“嗳!”坐在一旁的爸爸出声制止我。

爷爷好像叹了口气。

“我不懂,我不懂的多啦,就像我不懂你怎么好好地怨起那让咱们这富起来的路了。”

“你净看那些宣传语!红底白字的写得可漂亮了!谁知道……”

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爸爸制止。他示意我跟他出去。

爷爷的病房外,医院的穿堂风吹过,把我一片混沌的大脑吹清醒了一些。面前爸爸在给我讲道理,像小时候爷爷批评我一样说我“不懂事”,但从不把它放在心上的我这次差点没忍住落下泪来。

我又回到病房,爷爷笑着跟我说:“没事儿,别担心我,我和你奶奶还等着吃好多好多你给我买的好的呢!”

我于是也想起儿时的誓言,提起了嘴角。

 

就算我再不愿意,也不得不面对现实。爷爷的病就摆在眼前,他不再和以前一样每年带我出去疯跑,只能带我在附近转转。后来我上初三,越来越忙碌的生活让我与爷爷奶奶从未断过的联系不再发挥作用,我看着我和爷爷奶奶越来越远,强烈的无力感时时萦绕左右,挣脱不开。

 

【5】

应该说是幸运吧,还有每年过年可以回爷爷奶奶家。过年,一家人团团圆圆。我也上高中了,越来越沉着冷静,也干不出在医院和生病的爷爷吵架这种事了。

高二那年寒假,面对升高三的压力,整个寒假都过得匆匆忙忙。过年要去大爷爷家拜年,偏偏出门之前叔叔家说要回去了,他们四五岁的小女儿在爷爷家看上了我闲置在奶奶家的儿时推着去早市的小推车。一开始只是给她玩玩,谁知我的小推车有如此魅力,小妹妹临走时还不远放开,吵嚷着要带走。

中国人过年讲究和气,看在爸爸和叔叔是亲兄弟,爷爷没有细想,只是乐呵呵地:“你想要呀?那你去问姐姐,姐姐答应了就给你了!”

于是妹妹蹦蹦跳跳过来问我要。我看清了她想要什么,出人意料地沉下了脸:“不行。”我又感觉自己的语气太生硬了,于是干巴巴解释道:“这是对我很重要的东西,对不起啊,我不能给。”

妹妹不高兴了,推着它跑去叔叔和奶奶那里说想要。

叔叔正在收拾东西准备走,爸爸的车也在外面,喊我赶紧上车出发去看大爷爷了。

爸爸催了我好几次了有些着急,我只能看着妹妹,认真讨要:“这个东西陪伴了姐姐很久,很重要,我不想把它给你。我现在要出门了,把它给我。”

妹妹抱紧了不撒手,眼睛里含着泪。

门外爸爸在按喇叭。

我咬咬牙,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出去了,把门“砰”地一甩。

 

等我回来,叔叔他们已经走了,小推车放在客厅最显眼的地方。爷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我于是惊喜地问他这个小推车居然还在,爷爷只是一脸无奈: “你奶奶呗!非说你想要不给妹妹,这老东西都在这搁了多少年了,一个两个的还舍不得呢。”

我红着脸笑了。果然,奶奶总是无条件偏袒我的。我这样想着,跑去厨房看穿着围裙忙忙碌碌的奶奶,大喊一声:“谢谢奶奶!”

奶奶在做饭,没听清:“啊?”

我又笑着重复:“谢谢奶奶!”

奶奶这次应该听清了,因为她回了我一个含笑的眼神。

 

【6】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我从没有如此清晰地体回过这句话,直到大学毕业那年满脸泪痕地跪在奶奶的照片前。黑白相片里的奶奶微笑着,一如高二那年寒假的灿烂。

我作为长孙女,给奶奶磕了三个响头,又长长跪在那里不愿起身。印象里温和慈祥的奶奶,不清楚原委也要守护我的小推车的奶奶,她走了。

从原地起来,我有些站不稳。我的小推车放在奶奶家的角落,奶奶的照片旁坐着失魂落魄的爷爷。我带着满脸的泪去找爷爷,看见我的一瞬间,他的眼神有了焦点,给我抹掉满脸的泪,又容忍着我的泪水重新润湿脸庞,什么都没说。

那天,我和爷爷沉默着坐了很久。

也正是那天,我第一次看见爷爷落泪。一滴泪水顺着眼角滑下,和平常人没什么不同。爷爷抚摸着我的手,我却得不到任何安慰。因为爷爷就像在和我告别。他的温柔,他的脆弱,他的满腔爱意……我在奶奶家呆了很久,也陪伴了他很久。

 

再次回到这里,只有一个多月光景。

因为这次,墙上挂着的黑白照片是两个人了。

爷爷奶奶温和地笑着,我给他们两人各磕了三个头之后,不受控制地膝行上前,脸贴着冰冷的墙壁,双手张开做出环抱的姿势,妄图抱住他们。

 

那天傍晚宾客散去,徒留我一人在灵堂泣不成声。

“爷爷奶奶,你们是大骗子!”

“说好的等着吃我买的好多好多好吃的呢……说好的……我们说好的……”

落日的余韵打在屋内,映出血一般的现实。

我的童年被绝望地带走,一去不复返。从此再没有容我做梦的天堂。

 

【7】

“爷爷”

——耳边只有呼啸的风声。

夏天燥热的小路,一边是垂直的土墙,另一边是整整齐齐一排高大的植物,荆棘和狗尾巴草在底下你挤我我挤你。微风抚慰它们彼此分开,可没过一会儿又打起来了。爷爷奶奶拉着我一起走过去,爷爷嫌奶奶走得慢,奶奶生气地瞪爷爷“怎么那么多事儿啊你”爷爷笑着拉我的手指奶奶。我看着奶奶笑了,奶奶瞪圆了的眼睛看向我,马上又笑完了眼睛,伸手拽着爷爷的袖子接着走。

——宽阔笔直的马路一直延伸到天边,人们走得平稳。

坑坑洼洼的土路两边尽是骡子和马,甩着尾巴轰文字,背后拴着木板车,木板上铺着打了补丁的棉被,脏兮兮的。奶奶深处粗糙的手去捡桃子,警告我别碰,小心桃子上的毛扎我。我不停,偏偏要去碰,结果满手又痒又疼,由奶奶抓着手腕回家去给我洗。

——马路旁边也干净整洁,正规的超市也办起来了。

我问:“奶奶,为什么你直接摸桃子不疼啊?”“我手糙,不怕那毛刺”“那是不是我以后长大了也不怕了啊?”奶奶沉默了,半晌才说“你手还是嫩点好。”

——我去超市里买桃子,却再也没有感觉到扎手。我觉得我的手还没有到奶奶那么粗糙,看来是超市里的桃子提前处理过了。真贴心啊。

 

我像是一整个被扔到了热闹平整的大街上,呆呆地来回游荡。童年的一切都像个美梦。

挖掘机动工的十多年后,这路连带着周边的基础设施总算是如爷爷的愿修通了。越来越多的人们来到这里,带动了这里的经济发展。在这里,买菜等生活需求的解决也越来越方便,黄沙漫天的场景也不符存在。

 

我的童年不复存在了,但爷爷奶奶期望着的未来终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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