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nesome Town寂寞城(终稿)

Ⅰ、

35岁的我坐在波音747庞大的机身中,静静地望着窗外深蓝色的夜幕。

我将要飞往罗马。虽然深知再怎样也无法挽回,但我还是想要捡起更多遗憾的碎片。“您这个日子飞往罗马,也是要去看特莱维喷泉夏日重新开幕吗?” 旁边一位和蔼、多话的老先生扭过头来与我讲话。“哦,正是呢。” 我此刻并不想与他攀谈、提起更多往日的故事,只是应付地回答着。

“特莱维喷泉……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荷丽黛的Summer Regrets,多好的爵士乐啊,现在再也没有这么动人的歌了,哎……” 他好像在等待我赞同他的话语,但我只是静静地听着,他便继续说下去:“到了特莱维喷泉,一定要背过身子去用右手跨过左肩扔一枚硬币,这样你就一定可以重返罗马了,多棒啊,重返罗马。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你要继续再扔两枚,保佑你与所爱的人永远……能永远相爱,然后一同回到罗马。”

我只是向他微笑以表尊重。实际上,我从未相信过特莱维喷泉的传说。只是……Mia,她在我心中实在是太特别了。特莱维喷泉似乎是最后寄托着她气息与灵魂碎片的地方了。偶然收拾家中杂物时,暗红色的厚本子吸引了我的注意力——那是与Mia相遇时的陈旧日记本。轻轻掸去薄薄一层灰尘后,竟然跪坐在地上从黄昏读到深夜。一直读到最后,我用脸埋在双手中,肩膀颤动,静静地啜泣。对她的思念已经漫过心间,是我不能自已。

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去罗马。去、罗、马。

飞机就这样向下俯冲着,我只是轻轻斜靠在椅背上,用手拉了拉搭在肩膀上的柔软毛毯来抵御机舱中蔓延的冷气。这冷气还是有几分惬意的,它用淡蓝色的触角小心翼翼地点触着我的脸颊,凉丝丝的、是带点腥腥甜味的,我不禁细细品味着。耳机中的小小乐队演奏起来了那段熟悉的萨克斯前奏,有个小人正在俏皮地鼓着腮吹闪亮亮的萨克斯。

深情的男声唱着,略微嘶哑的声音是开出铜锈花瓣的留声机,在一个阴雨绵绵的十月傍晚,在阁楼的一角诉说着。

I’ve flown around the world in a plane.

I’ve settled revolutions in Spain.

The North Pole I have charted.

But I can’t get started with you.

小人伴奏者、附和着这无比动人的歌声,可吹着吹着突然眼睛红红的,把乐器放在旁边,俯下身去蹲在地上啜泣……

“您还好吗,请问我有什么可以帮助您的吗?” 我抬起头望见一位笑靥如花的空姐充满善意地望着我。“没事,谢谢你。就是有些困了。”说着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以充分证明残留在面颊上的泪水只不过是困意的产物。“那就好,祝您今日愉快!” “谢谢。”

我扭过头去,飞机的玻璃窗上映出了橙色的光影和我模糊的面孔,在深蓝色的夜空中我们飞行着。不知是不是玻璃板上薄薄一层雾气蒙住了我的倒影,我竟一时看不出倒影中自己的年龄,只是一双明亮的眼睛在跳动。一时间,我仿佛不是飞行在罗马上方的空间中,而是徜徉在时间之中——是时间。

 

Ⅱ、

我抱着这橙黄色的光影赤脚走在一条时间的星河中,走着走着,37岁的我变得挺拔、不再跛足,渐渐成为了那个20岁的我;顶灯从我的臂弯里一瞬间跳走逃脱,这光点化为那间爵士酒吧的台灯。我就这样来到曾经与她相识的那里——东京国分寺市一幢小楼的地下室里经营的爵士酒吧。酒吧的一隅安放着一架沉默的钢琴,它看起来有许多的心事。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Mia。

她,身着墨绿色的丝绸露背长裙,极细的墨绿色肩带温柔地勾勒着她如蝴蝶般美丽的腰背。她寂寞地倚在吧台的高脚凳上。酒吧橘色的台灯静静地映着她的面庞,用浅色的水彩晕染出一份独有的忧伤。她垂下头去,一缕微棕的卷发在空中悠悠地摇摆,荡出空气中淡淡威士忌的烈与涩。我说不出她的年龄,也许是在少女到成熟女人的过渡中,那是最迷人的一段雾霭。使人看不清,却愈发想要用食指画出Z字,抹去玻璃上的雾气——观察她的音容。

我已然忘却那天的日期,甚至忘了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午后或是傍晚。我只记得那天酒吧里正在放比莉·荷丽黛的蓝月,LP唱片就这样自得地旋转着,扰动着我不安的心。

我不想打破这诱人的氛围,只是轻轻踏着音乐的节拍、拖着笨重的右腿跨过酒吧的木地板,局促地坐在了她的身旁。椅子不识趣地发出吱呀声,她扭过头来,我们目光交汇的时分,那低垂的长睫毛下闪烁着点点泪光的琥珀色眼睛望向我。我们距离咫尺,那一瞬间我甚至望到了她澄澈秋水中慌张的自己的倒影。

我点了一杯与她相同的威士忌,同她并肩坐着。这音符随着转动渐渐升空为一阵蓝灰色的精神似的存在,它融化在慵懒、微醺的空气中,被我在微微发烫脸颊的催促下吸入,成为了我的一部分。我小心翼翼地转向她,动了动嘴巴尝试同她说些什么,喉咙却吝啬地紧闭着、一个音节也不舍得给予手足无措的我。Mia看到我却莞尔一笑,洁白的贝齿令我心中的温暖的东西缓缓地流动。

这感觉放到如今的回忆里仍是好一阵心跳。记忆真的如此神奇。实际身临其境时,几乎没有感受到那日的爵士酒吧有何撩人情怀之处,更没有想到十二年后的自己仍能精确地回忆起当日奏起的爵士乐。那时我只是全心全意地望着Mia,可如今再回想起她时,先出现的是“咔哒”放在音轨上的LP唱片、舒尔Ⅲ型唱针轻轻放在声槽上,再是缓缓旋转于空气中的音符,最后才是在酒吧高脚凳上她的面容。

 

 

Ⅲ、

这大概是我们的相识,关于……关于我们怎样认识彼此的,我们是在一次次邂逅中的对话碎片中渐渐熟悉。我常常在酒吧为点荷丽黛的蓝月给服务员小费,一次服务员恳切地笑着问我:“你和那位女士认识吗?我每次播放蓝月时,都能收到你们都给我的双倍小费。” 我望向她,看到她也同时望向我的方向、淡淡地笑着。这笑容是月亮做的梨花瓣。我惊叹于她竟与我有如此相同的爵士乐爱好——这大概也是为什么我们相遇在小小的一间爵士酒吧。我们常常会静静地望着对方,让美妙的跳动音符弹过我们的肩膀、滑入心灵的小小缝隙。彼此一言不发却完全懂得对方的意思——她的眼眸中琥珀色的海洋中那一座乌色的小岛,上面的每一粒砂砾都是值得反复玩味的故事,我也总是不厌其烦地读着。

有许多对话随着年岁的增长,我忘却了一些。可我怎么也忘不了一个傍晚她同我讲的话。

 

那时酒吧里放着荷丽黛的Summer Regrets,间奏时我似乎看到钢琴手指尖轻巧地在黑白键上舞蹈,与正式的录制不同,这次好像多了几分俏皮与随意。夏日的音符浸泡在微醺的空气中,它们热烈地跳着摇摆舞,我知道——那是钢琴手的即兴演奏。

“你曾经也是在酒吧做过钢琴手的,上次弹即兴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她转过头来问我。

“大概……大概是几年之前了吧。现在的人们好像不再喜欢即兴了,老板也总和我说要弹奏指定的曲目。我自己有时候也不知道弹即兴还有什么意义了。” 我无奈地笑笑。

“可是即兴能最好地体现出情感的流露啊,既定的音符不足以抒发演奏者的情感,你一定明白的。情感有时候就是没有缘由的,它突然‘碰’地就袭击了你,让你躲也躲不掉呀!深深地陷进去了。” 她意味深长地望着我,我一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也笑着不语。

 

她说完后扭头看向窗外。此时的东京已经被夜晚的灯火点亮,轰鸣声、车流声、嘈杂的人声很朦胧,像是从极远处的另一个世界传来的。从酒吧的窗户望出去,只能看见天空呈现出好看的蓝色,街角的灰色房子门前都有暖黄色的小门灯,一串排着,直至看不见的远方化作光晕。

 

Take me to Fontana di Trevi,

buy me rum gelato,

you know that’s where we belong,

 

荷丽黛唱起了罗马的特莱维喷泉和朗姆酒味道的冰淇淋,那里会有海神波塞冬或阿佛洛狄忒吗?我不知道,但那里一定很美吧。那晚,她出乎意料地喝了很多威士忌,直至脸颊生得晚霞般烈焰的红色。她伏在深棕色的木桌上,动情地用滚烫的手指握住我的。“我一定要去看特莱维喷泉的,你知道的。我会住在罗马的,我会听无数首爵士然后拥有自己的酒吧的,可以给你免单。”她咯咯地笑起来。 “你知道……我怎么会懂得这么多啊……” 她断断续续地讲着,“可是,我哥哥他……我们也没办法。没办法。” 后来她又模模糊糊地说着“病情”和“母亲”之类的词语,我知道了她的意思。我从未想过,在那颤抖的啜泣,我竟然能用碎片的语言拼织出她的故事。

 

即兴。即兴。你让多少情感肆意流露,被夏日的晚风吹满整座城。

 

Ⅳ、

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我23岁的时候。我记得那是个雨夜,店里很闲,客人寥寥无几。我穿着雨衣来到店内,却仍然被这雨淋得狼狈不堪。我的心情不差,雨水的味道很清新——我至今仍然记得。店里在放《九月的雨》,我想那天夜里大概就是如此,就是这样的一个傍晚。她仍像我第一次见到她那样坐在吧台前,望着我的脸莞尔一笑,道了声“晚上好”。我微笑着回应她。

我在衣兜里寻找不到着钱夹,只从雨衣的口袋里摸出来几张湿漉漉、皱巴巴的纸币。她笑着向服务员挥手,拿出了一枚硬币:“蓝月,谢啦!” 随后她转向我,调皮地对我说:“这硬币是你欠我的了,下次来,要换你——” “我知道的,蓝月。” 我们望着彼此笑了。

 

blue moon,

you heard me saying a prayer for,

somebody I really could care for.

and then there suddenly appeared before me,

the only one my arms will ever hold.

 

我几乎要融化了。

那晚我们的话都不多,只是静静地坐着。她将杯子里的威士忌一饮而尽,起身离席,宛如为奔赴外部世界做准备般小心翼翼地穿上她的雨衣。离去时,她突然对我说:“谢谢你,说真的——谢谢。” 我一时如鲠在喉,有太多想对她说的话,此时却不知该说哪句才好。没有词语涌上舌尖,就如同我第一次见到她那样。她在原地停留了良久,推开玻璃门,迎客的小铃铛平日里所唱的欢快的歌,今日却格外忧伤。

她就这样离开了。当她快步走过酒吧的落地窗时,有晶莹的东西流过她的面颊。可我却一时分辨不出,那究竟是贴着玻璃静静滑落的雨滴,还是她的泪水。

我仍在想着下次遇见她时,该说些什么好。殊不知,在这个世界上,许多别离径直就是永别。因为当时语塞而未能说出口的话,就将永远无处可说。

此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也不知道该以什么身份去寻找她、去哪寻找她、怎么寻找她。这一切一切的悲伤与落寞只得顺着钢笔的笔尖,流出闪着忧伤蓝光的墨水,冻干在日记本中。十二年后,无言的泪水滴落在日记上,晕染开了这墨迹,复原了当时蓝色的情思。这情感遇到泪的灌溉后,由原先那褶皱、干枯、脆弱的样子,变得逐渐饱满、丰盈。如此鲜活的记忆袭来,我一时陷入了眩晕。

 

 

Ⅴ、

到站了。

下了飞机后,天空已经暗下去了。我与邻座老先生告别,甚至连行李箱都没有安放,就跳上出租车来到了特莱维喷泉。

“只能在这里停啦!前面开不进去。” 我一路走在石砖路上,看到有卖手做冰淇凌的小小店铺。有妈妈带着可爱的小女孩来买冰淇凌。“妈妈,我可以要三——个冰淇凌球吗?蓝莓、巧克力和香、香草!和” 我不觉地笑了。于是,我按照荷丽黛所唱的那样,买了双球的朗姆酒味道的冰淇淋,我从诚恳的店员手中接过,他祝我“vivi felicemente(意:今日愉快)” 我同他致谢后满意地离开小店。

出门后,门口坐着一位老婆婆。她穿着紫色与蓝绿色拼接的针织披风,一头卷蓬蓬的头发中系着一根银色的铃铛——大抵是位占卜师,她望向我,好像我们曾经认识一样。“你是来这里寻找你的爱情吗?” 她冷不丁地问我。不容我回答,她又紧接着说:“你与你的爱人走丢了,这是多么遗憾的事情啊,你们本可以美满地生活在一起的。多么遗憾啊!” 在惊异中某句话狠狠击伤了我。我快步离开这里——不如说是落荒而逃。

终于到了特莱维喷泉,天已经完全黑了。我找到了海神波塞冬,却没有看到爱神阿佛洛狄忒。

那是怎样一潭蓝莹莹的喷泉啊,她几乎使得我怔在原地、一动不动。她像是一块折射出无限光影变幻的蓝水晶,澄澈的池水下面是亮闪闪的硬币。我想,此般动人的喷泉一定容得下所有美好的祝愿吧。我找了喷泉附近的长椅坐下,望着在爵士乐中跳舞的青年男女,脑海里忽然飞速地闪过光影……

如果那天,如果那天雨夜在与她告别时,我没有一言不发地立在那里,像个呆头呆脑的家伙。而是冲上去,用双臂环住她,然后低下头去深深地吻她。然后对她说:“也谢谢你,Mia,我生命中的光。” 然后飞速穿好我的雨衣,与她牵手离开那晚的酒吧。我可以给他哥哥治病的钱、再用我的积蓄带她离开东京,对,离开东京。然后和她一起来到罗马。我们可以牵着手逛遍罗马所有的黑胶唱片店,我几乎能想象她用白皙的四指激动地握住荷丽黛的唱片,笑着抱住我,然后拉着我在小小的唱片店里忘情地舞蹈。在攒够了足够的唱片时,我们可以在街角开一家爵士酒吧,不用太大——装得下柔情就好。在店里没有客人的时候,她会调皮地、假装粗声粗气地对我说:“嘿!服务员先生,为我播放蓝月好吗?” 然后咯咯地笑个不停。我当然会心满意足地去播放,黑胶唱片真是好东西,让人觉得在播放它时我们所做的一连串动作,与周遭形态各异的种种营生温柔地联系在一起。也许——也许我们会有孩子,我们会带着可爱的小孩来特莱维喷泉,她或许会问:“爸爸妈妈,我可以要六个球的冰淇凌吗?六个就行哦,不用七个。” 但最终还是拿着两个球的冰淇凌蹦蹦跳跳地走在路上。我们或许就会坐在这个长椅上,和孩子讲爸爸妈妈当初是怎么遇见的,我们是怎样深爱着蓝月的。她此时或许会轻轻地哼唱一段,她的嗓音真的很动听。

 

可是,我终究没有追上去。如今,我独自坐在长椅上吃着两个球的冰淇淋。

When I looked,

the moon had turned to gold.

blue moon.

 

Ⅵ、

那晚,静静地坐在长椅上,我想起了那个爱情的神话。

传说,当在特莱维许愿池边奏响真情的乐曲时,一缕月光会洒在雕塑少女手捧的鲜花上。 即使那天乌云密布,天空也会从云彩的缝隙中露出月光。

一位身着藏蓝色西服、眉目深邃的男士从人群中穿过,来到了许愿池的正前方站定。洋溢着笑声与交谈声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转过头去望向他。

“今日,我人们来到特莱维许愿池的开幕式。在此,我欢迎所有人的到来!今天是特莱维第二十七届爵士音乐会。音乐会的规则如每年的一样,人们可以到钢琴旁演奏Bill Evans – My Foolish Heart,我们将由观众的呼声来决定今日的最佳演奏者。值得注意的是,本曲目的最佳演奏者将会有神秘的礼物!”

我身边的人群渐渐开始恢复了交谈。旁边一对青年男女小声地愉快交谈起来。

“你要去弹的吧,最近可经常听到你练习这首,准备了好久的。”

“是啊,是啊……” 那位青年男士用手拭去额头上微微发的汗,“没想到到了这里还是很紧张,你知道的,在这里演奏的意义。”

女孩轻声鼓励着他,他们渐渐地向着许愿池的方向走去了。

不久后,我听到了钢琴流出了悦耳的泉水声。在静谧的傍晚、莹莹的蓝色许愿池前,一切都是如此的神圣而有着不可言说的美。这钢琴声像是有怎样的魔力一般,引得我起身缓缓向它走去。

“还有哪位演奏者愿意尝试吗?”

我的心脏此时像是被猛地唤醒了一般,它在我体内激烈地冲撞着、不顾一切地告诉着我:请你上台演奏吧!请你上台演奏吧!它是如此的决绝,似乎容不得我的拒绝。

主持人话语的尾音在罗马夏日傍晚的空气中飘荡着、引得我的耳朵发痒。被什么引领着似的,勇气突然填满了我的胸腔。我向前走去,大步地——向前走去。

究竟要不要弹奏那首指定曲目呢?如果不弹奏的话是不是就违反了音乐会的规则?走向钢琴前,无数想法冲击着我,我的头脑微微发胀。可当指尖抚到凉凉的琴键的那一瞬间,我心中似乎已然有了答案。这里的一切都让我想起与Mia那晚的对话,“情感有时候就是没有缘由的,它突然‘碰’地就袭击了你,让你躲也躲不掉呀!” 那晚她微醺时发烫的指尖、她低头时长睫毛下欲醉的双眼、她微笑时轻启的双唇……它们逐一在我的脑海中浮现,那是一朵朵盛开的水仙花。

已然,有了答案。

我演奏了即兴。我记得那晚是一切翻涌而至的情感带着我的手指在钢琴键上舞蹈,那是一份不可言说的、不可预知的,却又真真切切存在的情感。音符从暗暗的云朵上滑下来,音符从蓝宝石般纯净的池水中浮上来,音符从石板路下涌上来,音符从罗马这座城市的血液中渗出来,音符从我的心脏与记忆中争先恐后地跳出来。它们从指尖倾泻,由不得理性去控制丝毫。

我永远不知道下一个音符会是什么,可不知道又怎样呢?

我知道,这场演奏似乎时时刻刻都像是一场意外。十七年前的我,笨拙地来到酒吧,猛然抬眼见望见了她的面容。那一刻,心脏一定悄悄漏了一拍的。我从没想过从那时起,我一发不可收拾地把我全部的心交给了她——直到现在。是的,一切都像一场意外。

我知道,这场演奏似乎时时刻刻都遵循着我自己的情感。十七年前的我,跟随着那青涩却又无比强烈的爱的感受,在长长的街道上拼命奔跑着,街上一盏盏小灯都随着我的脚步熄灭了又亮起。我们在酒吧淡黄色的灯光在相互依偎着舞蹈,我仍能记得她身上的味道,爱意从我们的目光中淌出。是的,一切都遵循着我无比真切的爱意。

我知道,这场演奏没有被任何规则所局限。我自由地弹奏着任何想要表达的音符,无论是否赢得这场比赛。十七年前的我,与Mia最终还是分别了,似乎没有所谓的后来。可当时的相拥与吻别是无可代替的,它仍在我的记忆中拥有着星星般闪亮的光芒。爱,不该被人们规定的“幸福”所局限。

它存在过,即是永恒。

我的即兴演奏结束了,手指缓缓地从键盘上放下来。转过头去,望向身后的许愿池。

用云厚厚涂抹的夜空中,有一个小小的缝隙。它细细的,挂在天上。月亮从中静谧地洒下一缕光亮,恰巧,落在了少女手持的鲜花上。少女望着被月光照亮的花朵,脚下是波光粼粼的许愿池。

一切都足矣。我轻轻地笑了。

 

 

Ⅶ.

最好的,已然献给了月色。

 

 

 

 

 

Ⅷ.

后来夜渐渐深了,广场也只剩下我一个人。我突然想起了什么,伸手进口袋——找到了。

 

我站起身

背过身子,

用右手跨过左肩,

向喷泉中投掷来了一枚硬币。

是的,只有一枚;没有第二枚,也没有第三枚。

 

Mia, 这枚硬币当做我还给你的啦!

 

 

 

Ⅸ.

再走回那条小路,那个老婆婆见到我后又探起身子想要同我说些什么。但我却友好地向她摆摆手——“遗憾” 此时也都不必再讲。我已经拥有了那段最美丽的日子,如今还奢求什么呢?

now I’m no longer alone,

without a dream in my heart,

without a love of my own.

想必掷入水中的那一枚硬币,此时已经化作了金色的月亮吧。

金色的——月亮,而不是,蓝色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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