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卫已经不知道这是男孩第几次来到这里了。
这是一间地下室的入口大厅，一个低矮而不是很阔余的空间。大厅的天花板上交错着无数水管和电线，墙上则是发灰的白色墙皮，在水管渗出的水中慢慢膨胀，崩裂，脱落。大厅唯一的照明是嵌在墙上的一根日光灯管。在大厅的左侧是一道楼梯，那是通向地上的。楼梯对面则是一个漆黑的廊道。门卫的小屋坐落在楼梯旁边，一间用铁皮拼凑而成的小房间。
男孩总是从那廊道中跑出。
每次他慌张的脚步声在廊道中响起时，他身后必定会跟着什么。有时是一个，有时是多个。门卫披着一件深棕色的大衣，腰间系着一条黑色的工具带。每当此时，他便会从他的小屋中走出，从工具带上拔出信号枪，瞄准男孩身后的黑暗，扣下扳机，将黑暗中的东西驱散。随后，男孩便跑向楼梯，逃离那地下室的诡异与阴森。
如是往复。
这一次，男孩身后是一个高瘦的黑影，形态不清，雾状的黑暗仍缠绕在它身边。门卫从容不迫地举枪，瞄准，射击。随着信号弹刺耳的尖啸声和耀眼的强光，黑影嚎叫着向后退去，快速地退回到了黑暗之中。
男孩正要往楼梯上跑。这一次，门卫叫住了他，示意他跟着自己走。
男孩被领进了门卫的小屋。这是一间同样低矮而昏暗的房间。屋内的陈设不多，只有一张桌子，一张单人床，和一把椅子倚在床边。桌上立着一盏提灯，发出摇曳的火光。灯旁则是一个厚厚的笔记本，封皮早已发黄，书页略微卷起。床边的墙上刻满了计数的痕迹，似乎是用炭块划上去的。
门卫让男孩坐在床上，自己则坐在了椅子上。屋外的日光灯发出微弱的电流声，除此以外，别无任何声响。
门卫不安地动了动，看了看男孩，又把视线移向别处。他沉默了许久。
“我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这么说吧，如果你走上那些楼梯，一切都会重新开始。”他终于开口道。
男孩正打量着那摇摇欲坠的桌子，他猛地回过头。“什么会重新开始？”
门卫叹了口气。“一切，一切都会重新开始。梦境会重置。”
“梦？”
“你还是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梦境当中吗？”
男孩愣了一下。“可是……这不可能是梦，我只是下来取车，然后……”
“你记得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吗？”
“我记得我在车库外面。当时天已经快黑了，我下来取车。”
“在这之前呢？”
“我……”男孩沉默了，“但是……”
“我们被困在了梦里。你的梦，确切来说。”
“我的梦？”
“你的梦。”门卫低下了头。“我知道这有些难以接受，但其实……”
“什么？”
“没有什么。我们要逃出去。”门卫猛地坐了起来，伸手从桌上取下了笔记本。他将笔记本翻开，干燥的纸张沙沙作响。门卫翻了翻，在一页停了下来，将笔记本拿到男孩面前。纸上画着的是一个巨大的、迷宫状的建筑，几乎占满了整页的空间。错综复杂的廊道相互交，蜿蜒，漆黑的墨线向着四面八方延伸，织成了一片细密的网，在边沿处逐渐淡去。
“这是整个地下室的地图。我们在这里。”他指向左侧一个小小的房间。一个狭长的通道将房间和地下室主体相连。
“我没有看到出口。”男孩说道。
“每个地下室都有一些消防通道。它们或许是梦境的出口。只要把你送出这个梦境，梦就会结束。”
“可是……为什么？”
门卫抬起了头。“什么？”
“既然是梦，为什么我不能醒来？”
门卫摇了摇头。“不。从你开始做这个梦起，你便已经不再是原先的你了。你已经成为了梦的一部分。最开始的梦在不知什么时候就已经结束了。我们现在所处的梦境……它不只是一个梦境，而是无数梦境的混合。”
男孩怔了一下。他站了起来，向门迈了一步，又猛地停在了原地，只是看着出口的方向。他的手扶在桌子上，紧紧地抓着桌子的边缘。门卫低着头，摆弄着他的大衣。
男孩坐了下来。他双手交叉着抱着腿，愣愣地看着地板。
“你是说，我不能再回去了？”
“是的。”
“回家？”
“不能了。”
男孩再次沉默了。“那我的家人怎么办？他们一定在找我。”他突然抬起头。门卫隐约看到他的眼角反射着提灯摇曳的火光。
“不，孩子。”他缓缓说道。“现实中的你已经醒来了。现在的你只是梦境的一部分。但是很特别的是，你也是梦境的中心。这是你的梦，毕竟。”
说着，门卫翻到了笔记本的下一页。男孩抬起了头。一个高瘦的黑影立在纸的正中央，黑色的雾气萦绕在其周围。它的轮廓在边缘处有些模糊，就像信号受到了干扰一般。男孩的身子瞬间僵硬的起来，双手不受控制地紧紧攥住床单。
“梦魇。”门卫继续向后翻去。每一页上似乎都有着一幅图画。一块立着的木板，上面刻着粗糙的五官。接着是一颗钢珠在地上滚动，以及一些诡异的模糊的轮廓。 “你大概对它们没有印象了。每次走上楼梯，你都会忘记这一切。”
“这些都是你记上去的？”男孩问。他挪到了门卫旁边。
“不是。它们是怎么出现的……我也说不清。我所知道的是，每次出现一个新的梦魇，我就会在这个笔记本上找到对应的图画。”门卫回答，“这些图画似乎会慢慢消失……大部分是这样的。”他向后翻了几页，露出了几张空白的纸。“如果你看得够仔细，还是能看到上面的痕迹的。”他指着纸上一些微弱的划痕。“有的梦魇会出现很多次，它消失地也就越慢。有的甚至不会消失。”
“这是什么？”男孩指着一页。一个披着大衣的身影坐在桌旁，湮没于阴影之中。
“哦——没什么。”门卫快速翻过了那页，接着向后翻去。
男孩看着，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抬起头来。
“你说……我从地下室出来多少次了？”
门卫愣住了。他不由自主地瞥了一下那面几乎被涂黑的墙，很快便回过神来。“很多次。我已经记不清了。”
“有没有时候我没有出来过？”
门卫沉默了一会儿，一只手缓慢地捏着衣角。“没有。你总是会出来。”他最后说道，接着深吸了一口气，紧了紧身上的大衣。“我们尽快出发吧。这里没有什么可逗留的了。”
拿上提灯和笔记本，最后望了一眼这陈设简单的房间，二人便出发了。
黑暗瞬间将二人吞没。日光灯单调的嗡鸣声被抛在了后方，渐渐淡去，直到只剩下门卫和男孩的呼吸声，以及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一重一轻。提灯昏暗的光只能照亮几米的范围，超出这几米，便陡然消失在那墙一般的黑暗之中。门卫把灯举高了些，没有用处。
两人走着，没有人说话。廊道似乎无尽地向前方伸展而去。
一道铁栅门出现在了眼前。门卫转过头。“这里就是地下室的入口吗？”
“是的，但是……”
“怎么了？”
男孩怔了怔，接着慢慢说道：“我从这个走廊出来的时候，这里应该是一道防火门才对……”
门卫举起提灯，警惕地看了看周围。
“看来我们来到了梦境的开始。这是一场新的梦了……我，我没有料到这会发生。”他的手不由自主地伸向了腰间。
“但……你不应该很熟悉这里吗？”男孩问。
门卫想了一会儿。“这么说吧……我从未离开过地下室的大厅。”
男孩疑惑地抬起了头。
门卫顿了顿，继续解释说：“你知道……在一个正常的梦境里，我只能在大厅的范围内活动。我对这里和梦魇的了解，都是从笔记本上来的。我已经在这里待了很久了……”
“但现在你到了地下室啊。”
“是的……”门卫又停顿了一下。“是这样的。我一直有种感觉，就是如果我带领你走进地下室，梦境的规则就会被打破。”他指了指面前的铁栅门。“并且你看……梦境似乎确实改变了一些。我也说不好我是从哪里得来的这个感觉……但是，它起作用了，不是吗？”
“或许吧……我们真的可以逃出去吗？”
“我觉得……大概是可以的。一个梦境不可能没有出口，是不是？”
说着，门卫把手放在了门上。铰链艰难地转动，发出刺耳的吱呀声，铁栅门向一边转去，重重地撞在了墙壁上。声音在墙壁间反弹，被无限的拉长、放大，一直传到地下室的深处。男孩紧紧地抓住了门卫的袖子。
门卫低下头。“看来我们要抓紧了。”
地下室的空气更冷了，伴随着一股淡淡的霉味。四周是大片被水涨破的墙皮，以及更多的管道，熄灭的钨丝灯用电线在天花板上悬着。通道的两侧是门，一扇接着一扇，中间穿插着窗户留下的空洞，在提灯的光照下显得黑暗而诡异。通道两侧堆积着杂物，在墙上拖着长长的影子。
门卫停了下来。他把提灯放在旁边的窗沿上，拿出笔记本。“我记得这边有个电力室。”他翻开地下室的地图，指向角落里的一个房间，上面标着电力二字。“你来的时候，这里有灯吗？”
“有。可是那只……那只梦魇追我的时候，灯就全灭了。”男孩说。
门卫看了看四周。窗沿上积满了灰尘，门框里薄弱的木门一动不动。钨丝灯的灯丝弯曲着，冷而无光。他的表情凝重了起来。
“这是一个新的梦境……可是灯却没有亮……”他合上了笔记本，拿起了提灯。“我们走吧，越快越好。这边。”门卫拉起男孩，快步向前方赶去。
廊道在面前延伸着，通向更多的房间和廊道。地下室似乎走不到尽头。一次，男孩似乎听到远处有人在说话。黑暗从四面八方夹袭而来。
许久之后，面前出现了一片微弱的灯光。门卫加快向前走去，男孩在后面小跑着跟上。光是从一个门洞里发出来的，门框里的门半掩着，光从门的缝隙间漏在地上。
门卫推开了门。柔和的光线瞬间将二人笼罩。
电力室是一个狭小的房间，一面墙上横着五个电箱，另一面墙上靠着一个大的实木柜子。门口的正上方是一盏应急灯，正是它发出的昏黄的亮光。门卫研究了一会儿墙上的电箱，最后停在了其中一个面前，伸手去拉。电箱的门没有锁。他拉下了电闸。
电流微弱的嗡鸣声从头顶传来。电力室房顶的钨丝灯的灯丝红热了起来，接着转为了白热。整个房间逐渐亮了起来。随之亮起的还有外面的走廊。门卫感到男孩抓着袖子的手放松了下来。
“好了。接下来我们只需要去找那个出口了。你知道，就是那个消防——”
远处传来了一声尖锐的啸声。门卫猛地转过身去，可门外空无一物。男孩死死地抱住门卫的袖子。
门卫一动不动，向外望了一会儿。“要赶快了。”他最终说道。
走廊里充斥着白炽灯昏暗的光亮。门卫看了看地图，向着地下室的深处进发。
两人走了一会儿。没有人说话，只有急促的脚步声在墙壁间回荡。头顶的电线嗡嗡作响。
过了一会儿，男孩终于开口。“你说……离开了这个梦境，我们会到哪里呢？”
门卫沉默了一会儿。“说实话……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们必须离开这个梦境。”
“为什么呢？”
“总不能一直呆在这里，是不是？”
男孩没有回答。又过了一会儿，他再次抬起头来。
“你觉得……它们……会跟过来吗？”
“它们？”
“就是……那些梦魇。你觉得它们会跟过来吗？”
“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会这么说？”
“不知道。我只是……有种不好的感觉。”
门卫不安地看了看面前的走廊。他也有着同样的感觉。似乎什么东西在地下室的深处蠢蠢欲动，伸展着，蔓延着。
等待着。
突然，走廊里的白炽灯闪了闪，便熄灭了。
“快跑！”
门卫猛地抓起男孩，向前奔跑起来。提灯的火焰疯狂地摇曳着，明暗不定。在晃动的火光前，黑暗如墙一般直直地压过来。走廊，管道，墙壁，一切都在黑暗中消失不见。
紧接着男孩便听见了。就在他们身后，什么东西和水泥地面摩擦，快速移动着，攀着两侧的墙壁，愈来愈近。似乎有人在风中窃窃私语。
门卫跑得更快了，男孩被半拽着半跑着，勉强在后面跟上。身后有一个纸箱子滚落在地，里面的内容物洒在地上。走廊里回荡着鞋与水泥地的撞击声。窃窃私语逐渐变成了狂乱的吼叫，一种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声音。管道在头顶震动着，发出短促的叮当声。诡异的影子在火光中晃动着，一闪而过。
还是太慢。
黑暗像浪潮一般从背后升起，随后猛地砸落在地上，从背后冲刷而来。瞬间，黑暗淹没了地面，点点阴影在墙上飞溅。门卫只觉袖子被猛地一拉，接着便松了下来。他猛地停了下来，转过身子。男孩直直地站在黑暗之中，他面色苍白，四肢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双手仿佛要抓着什么，指节僵硬地弯曲着。
“快跑啊！你在做什么！”
男孩没有回答，两只眼睛瞪地浑圆，死死地盯着地面逐渐攀升的黑暗。似乎有什么力量将他固定在了原地。
在门卫惊愕的目光下，黑暗中伸出了无数的手，在空气中摸索着，雾气一般，在火光中半隐半现。几只手碰到了男孩的裤腿，几乎瞬间便将他紧紧抓住，向后拉去。这时门卫才注意到男孩的背后：一个高瘦的黑影，从黑暗中缓缓钻出，它枯枝般的双臂扳着两侧的墙皮，一点点向着男孩靠近。提灯的光似乎在抵挡着它。门卫低下头，看到提灯里火焰逐渐被阴影覆盖的火焰。
“不！！！”门卫大喊着扔下了提灯，从腰间拔出信号枪，向着地板扣下了扳机。
一声闷响，走廊瞬间被耀眼的光线所点亮。震耳欲聋的呼啸声在四壁间反弹着。门卫睁不开眼。他用手臂遮着脸，紧紧地靠着一侧的墙壁。痛苦的尖叫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挣扎着，哀嚎着。
紧接着，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门卫睁开了眼睛。提灯翻倒在一旁的地上。尽管如此，里面的灯芯仍在暗暗地燃烧。左侧，男孩抱着头蹲在地上，身子不受控制地剧烈地颤抖着。门卫慢慢走上前去，缓缓把他拉起。男孩似乎在啜泣。
“没事了。没事了。一切都结束了。”门卫蹲下身子，安抚道。“梦魇已经不在了，它不会再来了。“说着，他抬头看了看周围。提灯还亮着，走廊里一片漆黑。他伸手摸了摸腰间。笔记本还在。两个发硬的圆筒形鼓包提醒他只剩下两发弹药了。他默默地取出其中一颗，装进了信号抢的枪膛。
男孩仍哭着，说不出话。
门卫起身，把提灯立了起来。火焰瞬间便恢复了正常，将周围的一切照得亮了一些。除了男孩的抽泣声，只剩下无限的寂静。
“它们……还……还会来吗？”男孩终于开口。他仍低着头，坐到了墙边。
“不会了。”门卫拿出笔记本，“它们不会再来了。每个梦只有一种梦魇，它们可能数量不一样，但只会出现一次。”
“你……你……确定吗？”
“至少我可以肯定，它们在一段时间之内是不会再来的。”门卫在笔记本里翻找起来。他斜眼瞥了瞥走廊。黑暗一动不动。
“一段时间是多久？”男孩已经基本停下了哭泣。他看着地板，一动不动，他的脸埋没在阴影之中。
“很久。放心，我们会很快离开这里的。”门卫没有抬头，继续在笔记本里翻着。他停了下来，仿佛在研究着什么，接着皱起了眉头。
“奇怪……我从见过这样的事发生。”
“什么？”男孩问，他仍未起身。
“是之前那个梦魇……它变化了。就是在最开始，你碰到的那个。”
男孩打了个哆嗦。“那个……黑色的影子？”
“对……”门卫在男孩旁边坐了下来。“那个黑影周围是不是有很多雾气？就像……就像没有完全成型一样？”
“好像是有的？”
“那么你看。”门卫把笔记本拿到了男孩面前，页面上画着那个高瘦的黑影。
“没有雾了……你是说，雾气消失了？”男孩坐了起来。
“不止是这样……”门卫指着黑影的边缘。“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但这次的画面似乎更加清晰了。这已经是一个成型的梦魇了。”
“可是，我不明白……你不是说梦魇不会再次出现吗？”
“它们会，但是不会像这样变得更加……完整。那些多次出现的梦魇……它们最多保持之前的样子，或者消失地慢一些。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所以……这意味着什么？”
“我不知道。”门卫缓缓合上笔记本。突然，他猛地转过头去。
“怎么了？”男孩问。门卫举起一只手，示意男孩不要出声。他直直的望向走廊尽头的黑暗。
“好像有东西动了一下。”他小声说。
黑暗一动不动，静静地呆在走廊那头。紧接着，什么东西从半空中飞了过去，一晃而过。
“那是什么？”男孩惶恐地问道。他再次缩成一团，几乎要嵌到墙里面去。门卫站起身来，男孩惊讶地看到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困惑与不安。他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走廊那头一片深邃的漆黑。
“是这样的吗？是这样的吗？”他自言自语道。
“我们该走了吧。”男孩说。
门卫猛地回过神来。“走……是……是的，我们是该走了。只要能达到那个消防通道，或许……”他把男孩拉起来，从地上拿起提灯，仔细地打量了他几下。男孩与高大的门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门卫叹了口气，一语不发地便上路了，男孩在后面默默地跟着。
没走几步，门卫停了下来。“听。”
男孩也听见了。一阵微弱的隆隆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仿佛整个大地都在颤动一般。一阵冷风猛地从走廊里刮过，扬起漫天灰尘，门卫用袖子遮着脸，男孩在一旁咳嗽。
“就像……整个地下室……”他小声说道。
隆隆声越来越响。头顶的水管又开始振动了起来。风愈来愈大了。在沙尘之中，门卫隐约看到走廊尽头的黑暗开始蠕动。
“跑！”
黑暗如同滚沸的水一般涌动，逐渐充斥着走廊。
二人狂奔起来，风声在耳边呼啸着。一个圆盘男孩身边飞过，拖着紫黑色的烟雾，侧面的一圈刀片映着提灯的火光，接着便消失在了背后快速逼近的黑暗之中。面前猛然出现了一扇木门。门卫没有减速，一头撞了上去，木板应声即裂。门的后面是是一个狭长的房间，两侧摆着一排排双层床。摇曳的灯光中，男孩隐约看到上面躺着什么东西。无数干枯的手从床铺上伸了出来，在空气中疯狂地乱抓着。男孩感到他的衣服被什么钩住，他猛地抽身，身后传来一声清脆的断裂声。什么东西痛苦地嚎叫了起来。门卫直直地从床铺间冲了过去，撞开房间尽头的门。二人再次来到了走廊之中。阴影在墙上快速蔓延着，渗入墙皮，侵蚀着墙体。面前，一根管道破裂了，焦油般的黑暗从中喷涌而出，溅落在地上。男孩隐约看到自己站在旁边的一个窗口里，诡异地笑着，接着一晃而过。黑影从墙上的影子中钻出，模糊的形状逐渐变得具体。
门卫拐过一个拐角，面前猝然出现一道防火门，门的上方斜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印着“EXIT”的字样。“这边！”他猛地推开门，将男孩一把拉入，接着将门狠狠关上。厚重的金属与门框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严丝合缝。什么东西撞在了门上。猛烈的抓挠声，防火门纹丝不动。
门卫和男孩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
过了一会儿，抓挠声逐渐慢了下来。
“它们……那些梦魇……”男孩倚在墙角，微微颤抖着。
“它们都一起出现了。”门卫略微缓过了劲来。“可是……我不明白，这不应该发生。梦魇从来没有这样多地出现过。”
“我们是不是接近出口了？刚刚那是一扇防火门，这想必就是消防通道了。”男孩道。
门卫回过神来。他举起提灯，往四周照了照。
四周是空无一物的墙壁，以及唯一的一扇紧闭着的防火门。
“这……这不应该……这不应该是这样的。”门卫站起身来，绕着房间走了一圈。
墙壁，墙壁，还是墙壁。
门卫颓然坐在了地上。他低下了头。男孩困惑地看着他。
“孩子，我……我真的很抱歉。”他终于说。
“怎么了？”
“我猜错了。这个梦境似乎根本没有出口……至少，不在这里。”
“什么？但是你之前说……”
“那只是我的猜想。”门卫微微抬起头，他的脸埋没在阴影之中。火光轻轻晃动着。“其实我不是很了解这个梦境。我只是想……出去。你知道，我在这里呆了太久了。”他叹了口气。男孩没有说话。“从我看到那个铁栅门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事情有些不正常了，可我还是贸然带着你往前走……我觉得带着你，我就能离开这个梦境，但现在……我很抱歉把你也拉进来。现在我们已经没有办法后退了。”
男孩望着天花板，久久地出神。“所以……我到底是谁？”
门卫犹豫了一下。“我本该在一开始就告诉你的。孩子，你就是恐惧本身。”
男孩呆呆地看着门卫。
“你要理解。梦就像是一个故事，它有着自己的情节和布局，但是需要一个人来亲自经历它。你就是那个人。我的猜测是，这些梦……噩梦，它们都来自现实中的你。它们汇聚在这里，形成了这个地下室。刚才的那些梦魇，它们应该是来自不同的梦，只是被同时释放了出来。我觉得……可能是因为我们重返了一个已经结束的梦境，导致了梦境的混乱。”
门外的抓挠声已经停止，提灯的火焰静静地燃烧着。
“所以……你是说，我和噩梦是无法分开的？”男孩问。
“或许是这样的。”
两人静静地坐了一会儿。门卫拿出了笔记本，在腿上摊开，翻阅了起来。
“地下室好像扩大了。”他说。
原本占据半页的地图已经占满了几乎整张纸，细密的墨线向外伸展，一直到纸张的边缘。
又过了一会儿，男孩开口。“我们还是出发吧。”
“什么？”门卫从笔记本上抬起了头。
“你说得对。我们不能永远地呆在这里。”
“可是……这里已经没有出口了。”
“万一有一个出口呢？或者什么别的出路？”
门卫看着男孩，接着毅然起身。他顿了顿，接着推开了门，一只手同时伸向腰间。
门外是一片漆黑。门卫把灯伸了出去。还是漆黑。
“奇怪……仿佛地下室消失了一般。”他踏出门外，男孩紧随其后。
一切静得出奇。阴冷的空气静止在空中，周围是无边无际的黑暗，空无一物。男孩回过头去，防火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了。
“恐惧……”门卫缓缓说道。
恐惧悬在空中，在空间内暗暗流淌着。
一个人影缓缓地从黑暗中走了出来。门卫拔出信号枪，将男孩护在了身后。人影逐渐清晰了起来，是一个男人，穿着黑色的羽绒服，脸上没有五官。他走到灯光下，静静地站在门卫面前，似乎在打量着他。他接着将手伸进了衣兜。等他把手拿出来时，手里握着一把手枪。
门卫果断地扣下了扳机。沉闷的呼啸声伴随着耀眼的白光，门卫护住双眼，等待着声音的消失。他缓缓抬起头来。
男人毫发无伤地站在面前。
门卫伸手去拿最后一发信号弹，可他的手悬在空中，没有感觉。他想要转身，可他的身体却不听使唤，僵硬地立在原地。男孩在他身后呆呆地望着，石化了一般。
男人慢慢举起枪，掉转枪口，对准了他自己的脖子。门卫眼睁睁地看着男人扣下了扳机。
一阵灰尘从枪口喷出。
接着，射出了一节五号电池，直直地穿了出去。
男孩尖叫了起来。男人站在原地，喉咙上一个漆黑的圆洞。没有血渗出来。他晃了晃，手上的枪滑落在地，双手伸向自己残破的脖子，诡异地抽搐了一下，接着向后仰去，倒在了地上。
“不要看它们！”门卫终于可以移动了，他向前跨了一步，挡在男孩面前。等他回头去看时，那个男人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面镜子，静静地立在地上。在门卫惶恐的注视下，镜子中逐渐出现了一个模糊的矮小的人影。男孩直直地看向镜子的方向，视线似乎穿过门卫的身体。
人影变得清晰了起来，变成了男孩的模样。他动了动，朝着镜面缓缓走来。
门卫仿佛意识到了什么。“试着反抗它们！”他朝着男孩喊道，可男孩似乎什么也没有听见。倒影中的男孩越来越近了。门卫扶住男孩的肩膀，试图把他拽开，可男孩却纹丝不动，他昔日瘦小的身体似乎被什么牢牢固定在了地上。
“它们是你的恐惧！试着反抗它们！”门卫大喊。他回身抓起提灯，送到男孩眼前，火焰在玻璃灯罩内跳动着，发出明亮的光芒，照在男孩脸上。
男孩眨了眨眼，猛地清醒了过来。
随着男孩的清醒，镜子里爆发出一阵火光，镜中的影像在火焰中扭曲着，惨叫着，消散在空中。周围的一切亮了起来。不，门卫意识到，是黑暗在消散。黑暗逐渐褪去，再次露出了那粗糙的水泥地板，破旧的墙皮，以及盘曲的管道。两人从始至终都站在地下室中。门卫转身看去，防火门所在的地方只剩下一堵空白的墙壁。
一片寂静，似乎什么也未曾发生过。
“我们赶快走吧。”他对男孩说。
男孩没有动。他望着面前的墙，似乎在思索什么。
门卫拉了拉他的手。“该上路了。我们不能在这里呆太久。”
“我们需要毁灭这个梦境。”男孩自言自语般地说道。
“什么？”门卫定在了原地。
“我们需要毁灭这个梦境。”男孩抬起了头，提灯的光在他的眼中闪烁着。“只有毁灭这个梦境，我们才能真正地逃出去。”
“可是……为什么你会这么认为？”
“我……有一种感觉。”男孩道。“就在看到镜子里的我之后，我……我感觉恐惧充斥着这个梦境，也好像维持着这个梦境。我觉得，如果毁灭了这个梦境，恐惧消失之时，我们就能逃出去了。”
门卫没有说话，似乎在思索着什么。他猛地一哆嗦，突然感到身上一阵冰凉，便伸手摸去，却碰到一片凉而粘稠的液体。他连忙抽回手，惊讶地发现上面沾满了墨水。门卫低下头，才发现半个大衣的衣摆都被墨水浸湿了。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在口袋里摸索了一会儿，抽出笔记本，把它拿到灯光下。笔记本正不断地往外渗着漆黑墨水，顺着鼓胀的书页流下，滴滴答答地溅落在地上。
门卫沉默了许久。“我明白了。”他终于说。
“明白了什么？”
“你是对的。这个梦境必须毁灭。我明白了我的职责。”
“你的职责？可是怎样才能毁灭一个梦境呢？”
门卫举起了滴着墨水的笔记本。“这就是梦境的中心。”
“什么？”男孩惊讶地问道。
门卫解释道。“你知道……一个梦境需要有具象化的表达，而这个笔记本就包含了所有梦境中的具象。每次梦境中出现什么，笔记本上都会出现相应的记录。它似乎和这个梦境是密不可分的。我觉得……如果一定要终结这个梦境的话，毁掉这个笔记本是最佳的办法。”
说着，门卫拿起了提灯，将灯罩旋开。他蹲了下来，直直地看着男孩的双眼。“孩子，记住，等一切结束后，切记要将提灯摔碎。我不知道你会来到哪里，但是一定记住，毁掉提灯。”
男孩点了点头。“那你呢？”
“我……”门卫顿了顿，端详着面前幼小的面孔。“恐怕我不能和你一起去了。”
“什么？”男孩眼中闪过一丝惶恐。“为什么？”
“因为……这是我的职责。我曾一直想逃出去，但现在我明白了。我的职责就是终结每一场噩梦，而现在我要终结整个梦境。这是我的宿命。”
“可是，你也可以和我一起出去啊。”
门卫把一只手轻轻按在男孩的肩膀上。“孩子，我也是这个梦境的一部分。只有你是能脱离这个梦境的。”
“不，一定有什么其它的办法。”男孩紧紧地拉住门卫的衣袖。门卫只是看着他，脸上挂着一丝微弱的笑容。
“看着我。一定要把提灯摔碎，明白吗？如果提灯不被毁灭，黑暗将永远存在。你要明白，有光的地方便一定有黑暗。”门卫直起了身子。“这里就是我们说再见的地方了。孩子，祝你好运。”他将笔记本拿起，伸入了火焰之中。
“不！不要这样！”男孩哭喊着。
火焰舔着纸张的边缘，墨水滴在火中，嘶嘶作响。火焰的末端逐渐弯曲，将笔记本的一角包裹了起来。紧接着，整个笔记本爆燃了起来，化为一个熊熊燃烧着的火球。
瞬间，一切似乎都亮了起来。墙壁像纸张般卷曲，连同管道地板耀起一片明亮的火光。远处传来无数恐怖的哀嚎，伴随着火焰的噼啪作响在空间中回荡着。管道拽着焦黑的边缘从头顶落下，化作一摊墨线印在地板上。什么东西倒塌了，扬起一片火星与烧着的碎片。随着墙壁的燃烧，地下室的全貌逐渐展现在了男孩面前。目光所及之处，一切都在疯狂地燃烧着，红亮的火光照亮了一切。火海之中，门卫在一旁跪倒在地，他的衣摆已经着火，火苗逐渐向上延伸着，舔舐着他的身体。
男孩背过身去，捂住双眼，微弱地啜泣着。
过去了很久。
门卫感到自己躺在一片柔软的东西上。凉凉的，从四面裹挟着他。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的水汽。他动了动，那东西随之向后倒去，无数像纸片一样的东西，长条状的，却又光滑而有韧性。一丝暖意打在了他的脸上。门卫睁开了双眼。
一片绿意向前铺展而开，一直到一片茂密的树林边缘为止。草上沾着露水，上面尚笼着一层薄薄的晨雾。上方是一片清澈如水的天空，湛蓝色，点点白云在空中缓缓移动。一轮初升的太阳在天边升起，散发着光芒与暖意。门卫缓缓抬起头，半撑起身子，新奇地望向周围。草地的一侧靠着树林，另一侧向着天际延伸着，铺成一片绿色的海洋。天边可以隐约看到一座城市的轮廓。门卫身后是一片高山，山下是一片湖，水面在微风中泛起阵阵涟漪，映着渐亮的天空。男孩正坐在他身旁，望着远方默默地出神。
“这……这是怎么了？”门卫爬了起来。男孩猛地回过头来。
“你醒了？”
“为什么……为什么我会在这里？”门卫掸了掸身上的露珠，大口呼吸着清新的空气。露水在他手上留下丝丝凉意。
男孩脸上挂着一丝微笑。“梦境结束后，我并没有打碎提灯。然后就像你说的，那些梦魇又回来了，从四面八方扑了过来。你也出现了，躺在地上，好像是昏过去了。之后太阳升了起来，我就发现我来到了这个地方。那些梦魇受不了阳光的照射，全部都消散了。我们成功了，我们逃出来了！”
“所以，这是哪里？”门卫仍坐着，抚摸着身边的草地，任由着草叶从指间划过。
“我不知道。我猜……是所有梦境的交汇之处吧。”男孩笑着拉起门卫。“我们走吧。”
“走？去哪里？”
“那个城市。你看到了吗？”男孩指向天边的那座城，高楼在阳光下闪烁着光辉。“我总感觉那里很熟悉，就像是……家一样。”
门卫直起了身子。太阳已经完全升起，将光芒洒向一切。到处都是色彩。清凉的微风拂过门卫的脸颊。
“我们走吧。”他同意道。
二人向着天边走去，一大一小的身影，在一片拂动着的绿色海洋中逐渐远去。
作者后记：
这篇文章的构想在梦的大作品二稿后便已经有了，只惜于没有时间去实现。如今终于完成了！
这次写作花了我近乎一整天的时间。我素无长篇写作的经验，到后面实是精力疲乏，支撑不下，描写与节奏便拖沓了下来。不过最终还是完成了。
目前最不满意的地方是故事设计中的“地下室-二阶段”，即文中“走出防火门后遭遇真正的恐惧”的阶段。由于我的疲惫，二阶段的描写混乱而无力，并未突显想要表达的效果，剧情逻辑上也有问题，不能很好地衔接上下文，尚需大改。“地下室-一阶段”，即文中“灯灭后遭遇梦魇”的阶段与二阶段的逻辑衔接也没能很好地表现出来，让人难以理解。
节奏调整完毕&逻辑链梳理清晰后，会发布终稿。
如果对世界观/人物/具有象征意的物象有疑问，畅请留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