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逃了出来。
我在海滩上待了很久很久，久到海风将脸颊吹到干涩发痛。很奇怪，明明是晴朗的天气，却一个人都没有。
憋气，曲腿，逆着海浪的方向，努力睁眼却什么也看不清。
但它悄然来到了我身边，一个布满铁锈的铁瓶，一根裂痕深入的玻璃棒，还有一对手环。有人把它们遗弃在这里了。
砖路和砂砾摩挲着赤裸的脚掌，布袋子里的宝贝还在磕磕碰碰叮当作响，好像给了我一点回家的勇气，我能看见落日从树叶的缝隙中溜走了。
2
夜深了。
妈应该下夜班回来有一段时间了。我翻身，后背压到了坚硬的物体，是今天在海滩上的收获。
我突然想到了环形，有什么奇异东西是环形不能解释的呢。我蹑手蹑脚地来到爸妈的房间，打开房间右侧的落地柜，从上向下数第二层的抽屉，在一摞草稿纸底下的一本笔记，是爸之前在环形工作时的材料。
上面对铁瓶的记录只有寥寥几笔。我试着把它拼装起来，戴上手环，按下开关——
好像无事发生。除了梅的泰迪犬以奇怪的姿势在院里站着不动，对面街拉窗帘的男人再也没改变他的动作。
世界静止了。
我害怕了。流着汗的手拿住铁瓶滑腻腻的，金属的锈味从夹得严密的手指间散发出来。再次按下开关，梅的小狗又开始绕着绳子转圈，男人揉着眼睛暴力地拉上了窗帘。
留给我一片空洞的黑夜。
3
我又溜了出来。
酒吧里漂亮的人们不知疲惫地畅聊着，我穿着浅粉色高领毛衣和牛仔裤显得格格不入。但有一个比我还格格不入的人，他的一条小腿是弯的，走路总是不经意地往左斜。看向他的时候他正跛着脚朝吧台走去，或许是觉得他跟我的人生一样有失败之处，我冲开人群径直向他走去。
“一直都这样吗？”
他感受到我看着他的腿的目光。“哦，对。”
“疼吗？”
“还好，有时候疼。”
我不是什么有礼貌的人。我拉着他跑到了家，他跑得比我这个健全的人还要快些。
我向他展示了铁瓶的秘密，不知从何而生的信任，就像我说的，或许是来源于我们俩都是个可怜人。然而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需要一个人陪我一起享受静止的时间，而他刚好愿意。
4
起初是美好的。布朗太太骑着自行车停驻在街上，成了我俩每天都要看到的风景，她平常没少在街区里发表自己的议论，于是我们给她梳了一个滑稽的头发。平时见到我总是汪汪叫的小黑狗，今天我尽情地摸了它。聒噪的小镇彻底安静了下来，想听听对街除草的声音都成了奢望，但幸运的是我们可以随意打破这份宁静。
“嘿——卡尔——”街的尽头，他笑着朝我招手，一瘸一拐地向我跑来。途中还要踢上一脚卡伦手中的行李箱，它滑行到路边，垂直倒了下去。
5
这样的日子也总有一天会变得无聊。可这仅仅是在我看来，卡尔却丝毫不会觉得无聊。每天我们从不同餐厅和面包店享用完早饭后，他就把我抛到脑后，去找梅琳娜了。梅琳娜是他喜欢的女孩，但他们好像从来没说过话。
卡尔每天都会去她的房间，与其说是跟她说话，不如说是自言自语。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有那么多话可以说，但卡尔就是拉着她的手，从他出生，讲到他的腿是怎么瘸的，甚至连他姑姑的爱情故事都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有一天，我看见卡尔吻了梅琳娜，他们的嘴唇触碰到一起时，我感到一阵阵反胃，我那时一定表现得很厌恶。
我说：“她可能不喜欢你那样。”
卡尔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继续抚摸梅琳娜的头发了。
我悻悻地独自回家，心想着一定要给自己找点事做。突然看见那栋红棕色建筑，我心里有了主意。
和我妈偷情的男人正和他的妻子悠闲地喝着葡萄酒，可惜时间停在这一秒，杯中的酒只有一半流进了他的嘴里。我扒开他皱巴巴的手指，夺过他手中的酒杯，将紫红色的酒从头上倒下去。
酒液顺着头发滴到他的领带上，穿的还挺人模狗样的，要不我妈也不会看上你，我心想。酒流到眼窝里，又淌到泛着油光的脸上，但他还是那副令人作呕的虚伪表情，和我第一次看到他，我妈让我叫他叔叔时一样。我脱下今天早上才从商店拿来的外套，朝他脸上来了一拳，肉和肉相撞发出沉闷的声响，我的手感到钝钝的痛，可他也只是脖子歪到了右边。
我再次集中全身力量，几乎是抡起胳膊向他的脸砸去。这下，他直直地向后倒去，椅子撞向木质地板，在偌大的别墅里发出美妙的回响。
我简单清理了一下手上的血，径直离开了犯罪现场。
6
“你把开关关上，我要回去了，我要跟梅琳娜表白。”
梅琳娜，又是梅琳娜，这家伙怎么一天都离不了她。我一脸鄙夷地看着他，越发觉得当初带他是一个错误的决定。我也只当他说的是浑话，继续低头走我的路。可他见我不答，突然摁住我的肩膀，大力向后一拉，我重心不稳差点摔到地上。我佯装镇定地理理衣领，心中已是怒火中烧。“你他妈能不能搞清楚这东西是谁找到的？当初答应的好好的，现在你想走就走？”
看他气得回不上话，我也不给他回击的机会，“你要是现在没跟我待在一起，就看你那走路姿势，早被我撂倒在街上了。”我话音未落，他就冲我扑了过来，一把掏出单肩包里的铁瓶。拉扯中，铁瓶脱了手，随着手指尖对它最后的一点触觉消失，毫无疑问地，它重重地摔到了地上。
能量棒碎了。我失声尖叫起来，卡尔死死地瞪着我，眼底一片猩红，若是他再冲动一丁点，那紧紧攥着的拳头肯定早就落在我脸上了。“好，现在你满意了吧，我们就一起留在这鬼地方吧，直到死，你满意了？你这个婊子，比你妈也没好哪去，自己过不好也不让别人好过，现在你满意了？”
我早已哭得泣不成声。我并不是想永远都让时间静止的，只不过现在还没做好准备，现在一切都完了，再也没法恢复正常了。我捧起碎了一地的能量棒，已经没有什么修补的余地了，反而铁瓶还坚固如初，散发着金属特有的亮光。
卡尔已经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天也黑了，我擦了擦脸上的泪，装上铁瓶和碎掉的能量棒，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
7
我一夜没睡，毕竟是我先出言不逊，我得想办法做补偿。终于想到环形可能有能量棒，于是我一大早就动身了。
我不敢进入环形，只能在必经之路上打劫去环形的车。这些车都是黑色的，车牌统一涂着灰色的漆。我敲碎玻璃，反手扣开车门，打开后备箱。里面全是一摞摞的金属箱子，就在最上面，一根全新的能量棒嵌在其中，就像故意摆在这里等待我来取一样。我也无暇多想，拿了就往城镇的方向跑去。
小镇这边阳光明媚。冷汗黏糊糊地贴着衣服，但很快就干了。街上还是跟前几天一样的光景，“卡尔——卡尔——”我扯着嗓子大喊，“快出来啊——”
东边别墅的二层探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他漫不经心地瞥了我一眼，就收回了脑袋。过了十秒，他出现在了楼下。
看着我手中的能量棒，他的表情也没太多变化。“赶紧让这一切变回去吧，求你了。”我没想到他还在想这些，“不，你听我说，我现在还不想……”
我话音未落，他就用右手去扒拉左手上的手环。我猜到了他的意图，忙伸手紧紧握住手环不放，可他又用悬殊的力气把我甩开。
“你等等，你别……”
可为时已晚。手环悬在半空，卡尔也保持着褪下手环的姿势，他脸上的表情，像是疲惫，厌恶，还有解脱。
我终于按下了开关。手环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我最后一次对上了卡尔的眼睛，我知道，那汪水蓝色的眼睛再也不会看向我了。
8
三年后。
爸妈的离婚程序走的差不多了。一天，我和爸躺在沙滩上晒太阳，起身拿饮料的时候，高饱和度的海蓝色刺痛了我。我想起了卡尔的眼睛，奇怪，在这么一个小小的镇子里，那天以后我就真的再没见过他，也没再听人提起过他。
是不是转瞬即逝的东西才珍贵呢？我们耗费那么大的力气才将时间停在那一刻，却又在享受过后迫不及待地让它流走。人真是一种纠结的动物啊。
我成功逃离了原来努力想要逃避的生活，卡尔，你还好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