灿烂人生

一开始,灿和姐姐坐在飘窗上看快要袭来的暴风雨。他不安地摩挲着靠垫的布料,看着黑色的云逐渐低垂,老旧的楼房像是待蒸的螃蟹,被狠狠地盖上锅盖。风和雨一起撞过来,重重砸在玻璃上,百叶窗哗哗啦啦地晃着。灿和姐姐安静地坐在屋内,耳朵里充满了暴风雨具有侵略性的声响。即使表面上很局促,灿有力跳动着的心脏却告诉他,他很喜欢围观大自然无情的肆虐。

 

灿喜欢窗外的景色,喜欢海,喜欢橘子罐头,不喜欢酥脆掉渣的点心,不喜欢别人来到他家,不喜欢涂面霜。

 

姐姐比灿大一岁,瘦嶙嶙的,没比灿高多少。灿却生得眉眼秀气,大大的黑瞳仁像是冒失的小鹿湿漉漉的眼睛,皮肤也白净得很。而正值最淘气时期的小灿的脾气也像小脸一样秀气安静,即使和堂兄弟姐妹们一起玩,也是最安静的那一个。玩老鹰捉小鸡的时候灿是队尾的小鸡,即使被“凶猛”的鸡妈妈甩来甩去,也总是眨着湿漉漉的大眼睛,轻轻喘着气,笑脸相迎红扑扑的。在孩子们大笑的时候,灿被夹在人群中间,抿着唇偷偷地笑。

 

于是在某个平常的夏日,母亲偷笑着给他穿上了姐姐的小裙子。套头的设计让灿不得不闭上眼睛。母亲满意地让灿转来转去,笑着夸道,“我们小灿真漂亮啊。”但母亲不知道的是,蕾丝边领子扎得灿脖子生疼,束腰也勒得他反胃。

 

天出奇的热,灿拎起裙摆扇风。坐在沙发上的舅妈婶婶们咯咯笑起来,坐在餐桌上的表哥表弟们也都围过来,看着他笑。母亲跑过来抓住他的手,整理好裙摆,眼里噙着笑:“怎么能这样子哦?”厚重的纱裙让灿出了一身的汗,他看着母亲的嘴一张一合,嘴唇上的艳红色像是未间断过的热源,热流席卷了他的周围,他像在暴风雨上摇晃的船一般头昏脑涨,好像又回到了那个炎热的夏夜。

 

海边的夏天总是酷热的,灿和家里的其他小孩总是到细软的沙滩上,踩着海浪疯跑。直到满头大汗,堂哥建议去他临近的奶奶家。于是一群小孩闯进奶奶的老宅,在有空调的屋里巴望着。奶奶挽着发髻,瘦瘦小小,有点驼背,穿着一件有点褪色的蓝色罩衫,给他们一趟趟地送各种小吃。灿开心地和堂兄弟姐妹们吃着凉凉的冰糕和橘子罐头,在长长的走廊里玩抓人游戏。

 

一直玩到太阳快要落山,海要涨潮时,一群小孩闹哄哄地在门廊里换鞋。灿正要握上门把手,奶奶忽然气冲冲地朝他们吼起来:“别走!你们!谁打碎了我的花瓶?”尖利的声音回响在门廊里,孩子们被吓得愣了一下,随后都嘟囔着“不是我”、“不是我”。在奶奶大吼大叫的时候,灿在走廊最远端的阴影里缩起身子,好像有一股寒潮刚刚过境。他回想自己都不知道花瓶在哪,于是放心地沉默着,把双手绞在一起,放在身前,不时地捋一捋鬓角的头发,再揉一揉明亮清透的大眼睛。奶奶狭长的眼睛在每个小孩身上扫过,最终停在了灿的身上。突然间,奶奶瘦削有力的双手捏住了灿的肩膀,前后摇晃着。“是不是你?嗯?不是你这个怪小子还是谁?天天跟个死木头一样不张嘴,犯了错还不承认!”

 

灿感受到奶奶的指甲掐进了自己的肉里。灯下的飞虫缠绕成了一团团黑线。灿无助地望向堂兄弟姐妹们,他们一个个撇开头,不敢直视灿的眼睛。他们可以作证的,他一直躲在客房里,从来没出来过!

 

但是他们没有。

 

灿只记得最后是父亲给奶奶打的电话,不知说了什么,奶奶最终什么都没说,把他放回了家。灿在很长的大路上走着,耳边只有规律的蝉鸣,头顶的黑夜安静地陪着他。

 

灿也像其他小孩一样,哭着辩解,不停地摇头。但他用含满泪水的眼睛看到奶奶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他觉得自己像个在台上费力杂耍却没有观众领情的红鼻子小丑。灿意识到,自己逐渐升高的音调只让奶奶觉得是他心虚的表现,自己沉默内敛的性格被奶奶当作了不愿承认错误和装傻充愣的原因。灿没有再反驳。他知道,说不清的。在大人和哭闹的小孩之间,没有人愿意去倾听一个孤僻小孩说的话。

 

回家的路上只有断断续续的蝉鸣和头顶无声亮着的星星。灿没有哭。因为他知道没有第二个人做他的听众。奶奶向他吐出的词语在他心中萦绕:“死木头”、“怪小子”。他突然很想躺下,好好问问天上那些亮晶晶的伙伴,他真的是坏小孩吗?不想说话真的不可以吗?他必须改吗?一股股的疑问冲进他的脑袋,野蛮地冲撞着,让太阳穴突突地跳。一股湿热的晚风吹动了停滞不前的灿,让他机械而又怪异地冲下斜坡。“是我的错吧。”他这样想着,试图收住脚步。奶奶说的总是对的,像是新年必须向长辈拜年一样,不是吗?海风继续吹着,灿迈着大步,跌跌撞撞地跑向路的尽头。

 

回到家后,灿看到母亲坐在黑暗中等着他。在他关上门的瞬间,轻飘飘的声音传过来:“是你干的吗,小灿?”

 

灿的呼吸局促起来,发出的声音却也是轻轻的:“不是我。我从来没见过那个花瓶。”

 

母亲疲惫地抬眼看向灿,把他拉到自己身边。

 

“不是就和奶奶说呀。奶奶又不是无缘无故冤枉别人的人。”

 

母亲的手紧紧攥着灿的手腕,也牢牢攥住了灿的心脏,蹂躏着,蹂躏着。在黑暗中,灿把双手背在身后,一下又一下地把大拇指的指甲扎进食指侧面的肉里,留下一行艳红的指甲印,白净的小手因为用力而微微有些颤抖。单薄的身子在母亲的注视下僵硬地挺直,再没有动过。

 

“小灿,看着我。”母亲的手轻轻抚上了他的脸颊。

 

“当初给你取这个名字,就是希望你总能灿烂地笑着,能有快乐的一生。别总这么内向,需要的时候就大大方方地站出来,别总待在角落里。妈妈希望你能多说、多笑,好吗?”

 

明明是很温柔的语气,灿却感到无法呼吸。

 

他看向母亲,在母亲带着悲悯和同情的眼眸中看到自己僵硬向上的嘴角,好像一条被铜钩勾住嘴的咬饵的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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