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终稿

冬天。周五的晚上,路上只有零零星星的几个行人,手揣在兜里,弓着腰在寒风中行走着。路灯昏黄的灯光洒在路边一排排汽车上,余下的则是一片纯净的漆黑。何温半躺在在前台边的一把椅子上,背靠着前台。他身上是一件旧而略皱的西服,软弱无力地垂过他的腰间。面无表情,双眼半睁着,他百无聊赖地看着手机,手指在屏幕上缓缓划动。周围坐着的是他的同僚,除了位置不同以外,都在做着大致一样的事情。店长坐在门边,不时望向窗外。那是一扇玻璃门,门后有一个小小的弧形门廊,将门与前台略微隔开。

像这样的日子,理发店是没有什么顾客的。

两个人影从黑暗中浮现,径直向理发店走来。店长先是确认了几遍,便忙起身,满面春光地走到门前,将二人迎进店内。“欢迎光临!你们是要来理发还是来?”他拉着门退到一旁。“理发,给他来理。”何温没有抬头,只是用余光瞥了一眼。是一位母亲,带着她的孩子来理发。那孩子大概有十五六岁了罢,正是上学的年纪。

“谁来给他理发?”店长把门关上,回头问道。没有人说话。店长笑着立在门边,一动不动,仔细打量着前台边这一排低着头的身影。“就你吧,何温。快去!”他最终决定。何温不情愿地放下了手机,理了理衣服,便直起了身。那男孩正将口罩叠起,不慌不忙地放进口袋,又将眼镜递给他母亲。何温走到一旁,也没有说话,只是示意男孩到后边洗头。男孩会意,跟了上去。店长笑着看着这一切,接着坐回了门边的那把椅子,继续望向窗外。

理发店并不甚大。一个深色实木柜子将前台与洗头处隔开,柜子上放着几盆花,一篮洗发露,几个瓶子,以及各种小的摆件。侧边的暗格里则放着理发器和充电器。不知何处的扬声器里放着一首不知名的歌,“不到,明天……”地响着。男孩顺从地躺到了椅子上,将头枕在大理石池边,一语不发。何温打开热水器,待水热了,便开始洗了起来。男孩的头发很长,很密,一蓬头发在热水的冲洗下变成沉甸甸的一团。何温熟练地搓洗着,任由头发与热水在指间滑过,看着面前这张年轻的脸。他一定还在上学罢……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夜早已深了,树木在深蓝色的天空中留下几道漆黑的剪影。路灯立在两旁,投下懒散而柔和的橙黄色的光,洒在无人的街道上。街角的一旁,一个小小的门脸对外开放,三级水泥台阶通向一扇半透明的塑料门帘。门的旁边是一个灯箱,上面模糊的红色大字工整地写着:理发,造型。

何温小时候便是在这里理发的。

何温第一次来到理发店便被吸引住了。店不大,只是一间十几平米的小屋,墙上刷着一层粗糙的腻子,贴着天花板的是一扇凿出来的小窗,用纸遮着。一盏昏暗的节能灯是店内唯一的照明。这么一间小店,却容下了许多新奇的事物。理发店里有空调。理发师高瘦的身影坐在门边的板凳上,闲适地看着手机。理发师穿着西装,脚上是一双锃亮的皮鞋。理发师梳着一头锃亮的头发。墙上贴着的是几张褪色的照片,有发型,有理发师本人的毕业照,甚至有几张明星的照片。何温坐在一旁的凳子上等着,看理发师双手飞舞,将顾客平平无奇的头发变为一个好看的发型。亦或者亲自坐在那把失去弹性的皮椅上,透过镜子看着理发师熟练地在他头上操作着,感受理发器有力的振动在头顶滑过,看自己的头发洒在胸前的围裙上,滚落在地。

夜很静。何温幻想着自己也穿着西服,梳着那样好看的发型,在一位位顾客的头顶创造奇迹。

事实总是这么残酷……

……何温认真地搓洗着。可能是没有其他顾客的缘故,何温洗地无比认真。双手温柔地挠搓着,何温将每个角落都洗了三遍。他接着从一旁的毛巾架上取了一块毛巾,将男孩的头发认真擦干,接着便让他坐到对面的理发椅上。何温回身,从暗格里拿出他的理发器。“理短吗?”他问道。“把前面留长些吧,其它的理短……也不要理太短,不显得秃就好。主要还是把两侧的理短。”

何温会意,可男孩的母亲却不满意了起来。“就理个毛寸吧,别什么留长了,待会儿又得来理。”

“那样会不好看的……况且,主要理的还是两侧。”何温看了看男孩耳朵旁边那两撮长而密的头发。

男孩的母亲沉默了一会儿。“行吧,随你吧。到时候理成什么样不是我的事。”

何温看着,略有失神……

……当何温告诉他的母亲他要去学理发时,他从未见过母亲如此愤怒。

“你以为理发师就这么轻松的?每天就坐在一边看电视剧,顺便给别人理发?理发师很累的,工资还不高!你不好好读书,想这些干什么!”

“有专业发型师的,他们的工资很高。那些明星名人什么的,都有自己的发型师的。”

“专业发型师?有,确实有,就你这水平,你觉得你能当上专业发型师吗?最多就是在什么城市的小理发店里找个活,下半辈子累死在那里!”

他们大吵了一架。

母亲希望何温能把高中念完,再考上大学,最后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可何温去意已决。当年夏天,何温便前往了发型学院学习。离开那天,母亲没有为他送行,只是冷冷地看着他收拾行李,走出家门。

门框的敲击声在空洞的楼道中回荡,何温心中从未觉得如此空虚。

每月,何温都会收到母亲寄来的生活费……

……随着何温按下开关,理发器再度发出了那千篇一律的嗡鸣声,在手中微微振动着。他娴熟地梳起一片头发,将理发器快速地在上面划过,接着便是下一片,行云流水。男孩坐的很直,只是看着镜子,默默地发呆。何温轻轻地摆弄着梳子,手腕一抖,一缕头发便滚落在地。无数次的练习让这些动作几乎是水到渠成。

何温已经重复这些动作十几年了。可这一次,他似乎有了些别样的感觉。何温的双手快速地飞舞着,西服微微摆动,双脚不断变换着位置。他认真地剪着,从两侧,到头顶,到后脑勺,刻出一个轮廓,接着是细节。

就像一场久违的艺术表演……

……那天回到宿舍,何温的双腿已是生疼,只能扶着墙慢慢走回自己的房间。他的双手早已麻木,有的只是剪刀沉甸甸的重量,以及手指上红色的压痕。支着僵硬的双臂,何温倒在了床上,缓缓睡去。

第二天早晨,何温便发现自己的手指起了水泡,只能用创口贴包住。

这样,几年便过去了。

毕业的那年,何温坐在公交车上,忐忑地看着窗外。前一天,他特意给自己理了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头型。车转进了熟悉的街道,褪色的居民楼旁,树木从两侧掠过。明亮的阳光将一切照得有些失真。

抱着毕业证书,何温站在家门口,迟疑了一下,然后敲了敲门。

母亲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责骂他。当看到他的那一刻,她的脸色由惊转喜,接着便将他迎进屋。何温有些不知所措。母亲看着他,笑着叹了口气。“妈知道斗不过你了……本来是想让你好好读书,考个好大学……你既然想理发,那就去理发吧,妈只是生气你不去好好读书,想着这些东西……你要去理发,妈是永远支持你的……”

何温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将母亲紧紧地抱住,接着便哭了起来……

……理发器的开关接触有些不良,时响时停。何温敲了敲它。见理地差不多了,他便拿起了剪刀,轻描淡写地剪了起来。何温知道,他剪的速度比手移动的速度要快,是不会夹到男孩的头发的。手腕快速地动着,传来的是剪刀清脆的刷刷声,以及头发干净利落的断开声。很快,一个毛寸的雏形便已成型了。何温再次拿起理发器,开始修剪额头上方的那一片头发。他不需要专用的理发器,只是将刀片调低,在额头上轻轻刮过。

看着面前的年轻人,何温有些出神。他大概是在上高中罢……以后想要做什么呢?理发?还是像其他人一样,去找一份“正经的”工作?

何温更希望男孩去找一份正经的工作。理发并没有他想的那么轻松,从来都是早早地到,晚上通常是加班。这么多年的站立让他得了静脉曲张,他的腕关节也常常酸痛不止。近期又涨了房租,在店长歉意的笑容中,他那本不是很多的工资又变地更少了。这一切,又值得吗……

……几年后,何温便在北京找到了工作。他自知自己的水平不够,还不能成为一名独立发型师,只能在理发店里给人理发。至于发型,那是一个只存在于过去的幻想罢了。大多数人只是想把头发理短些,不显得怪异便好。

每天下午,何温便会和他的同事们坐在店门口的台阶上,望着面前过往的行人。道路的尽头是一片彩霞,橘黄色的光染尽了天空。何温常望着那彩霞,活动着自己酸痛的臂膀,想着,想着。

这样便过去了十几年……

……何温猛地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把男孩的发际线理歪了一点。他连忙往两侧补救,将发际线理得对称了些。男孩并未注意到这一点。之后又是拿剪刀,将头发再剪一遍。

随着剪刀的移动,握着剪刀的手更加有力了些。何温直起身子,看向镜子里自己刚刚做好的艺术品。他身上的西服似乎笔挺了起来。

何温的嘴角微微扬起。

洗,吹,男孩便与他的母亲起身离开了。出门的时候,男孩回过头来,朝着何温点了点头。店长拉开了门。“欢迎下次光临!”何温拍了拍西服上的头发,目送着两人没入黑暗之中。

店长笑着走了过来。“理地还不错嘛!”“一般,一般……”何温说着,坐回了他的椅子,半个身子向前倾着,胳膊撑在腿上,将手机捧在中间。他看着手机,又似乎看着手机后面那黑白瓷砖地板上灯带的反光。亦或是什么更远的地方。

何温站了起来,宣布:“我要出去走走。”“这么晚?”他没有解释,在店长困惑的目光下大步走出了店外。

寒风吹来,可何温并未觉得很冷。背对着小小的店面,漆黑的天幕向他展开,环抱着他,连同他面前的路灯车辆居民楼以及旁边饭店橱窗中明亮的灯光。还有那天边的霞光,和夏日的艳阳下照耀着的街道。越发清晰。

何温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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