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落山时,群星会升起(终稿)

一、红幕之下

安生正在歌剧院红色帷幕后的小房间,在音响室的门外踱着步子。

在音响室的背光处有一架小提琴。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安生今天会登台演出。

黑色的皮质外衣,卡其色棉布裤,简单而整洁的寸头上扣着一副黑色的绅士帽。与外界环境的金黄酒绿衬来,像是把一块煤炭放置在了红色丝带与五彩花色奶油装点的焦糖蛋糕里。

电子蓝光向安生深不见底的乌黑眼睛深处射去。如果你碰一碰安生的脸颊,他绷紧的肌肉以及眉间微微的褶皱会告诉你他此刻并不轻松。安生抬起手臂,腕表上棕灰色皮制腕带上的表盘滴答作响。

“二十一点。还有三个小时。”

后台是凌乱的,吵吵嚷嚷的,一如此刻安生烦闷的内心。化妆间和音响室毗邻着,光鲜夸张的黑紫色褶边裙闪着金粉如同海浪般在金色的灯光下席卷而来,一个接一个。安生皱着眉抬起头来。十分钟、十五分钟,熙熙攘攘的人群散开,他因始终没有看到那个身影而显得踟蹰。突然某个时刻,他的眼中一丝丝微弱的荧光闪动了起来,那束光指向缓缓踱步的女士。

她脸上红一道,紫一道,像是彩虹扑洒在她的脸上晕染成了瀑布般倾落的血泊。台上那些光鲜亮丽的红色眼影,黑紫色眼线,金粉色的润唇剂,像是一面精致的面具,没有一丝最微小的裂印。裙子闪着金色的珠光,裸露着手臂。隐约看到黑色衬裙的褶边和皱边。

安生上下打量着她这副脸庞。冷端着的五官背后篆刻的分明是复苏的光彩和经受苦难之后达到至乐福地的安逸。安生挤出了一丝苦笑。

好吧……看来故柔的确为三年以来等待的机会感到由衷的开心……那么一切也是值得的。安生默默的想,不再理会他第一眼看到故柔时就萌生的念头——刻意。

安生记得三年前与故柔一起从萍城逃离的情景。那天她微红的脸庞在扑闪扑闪,活像一个小桃子,外面白色的栏杆倚在蔚蓝的海面。她对自己说想要等待看星辰冉冉升起的那一刻,身处360°全环舞台的最中央,看那为他们而闪耀着五彩斑斓。接着,她捂住他的眼睛,数到三,一把崭新的,古朴的,木制的,梦寐以求的小提琴,映射在了他棕榈色的眼眸里。

视线从故柔转开后,安生就开始凝视着那把小提琴。安生只有在这时才会感到安逸。

All is well. Cause all is well.

 

二、警示

半晌,梅拉德利的招呼让安生从自己的念想中回过神来。

“音响调整的怎么样了?音变设备都连接好了吧。”

“这次歌剧是全团助手等待了三年的机会。这本来是我的私人演唱会,你应当明白。”

他的目光望向安生身后的猛犸象般笨重的音响,堆垒放置的键盘。

他一副和蔼可亲的样貌,仿佛把安生当作一个相识多年的知心朋友似的。但他的表情却笑得邪魅。梅拉德利历来是这样,他每说完一句话,便把那只给鼻烟染黄的、像轮船大副一般粗大的手在安生鼻子面前不到六英寸的地方晃着。金链子叮叮当当迸发出刺响。

是的,他并不想让你忘却他对金钱的向往,反而在你面前炫示,好像一把枷锁一样时时刻刻警示着他的部下。使之成为他人格魅力的一部分。

“是的,先生,已经插完大半的线了。”

“我希望不要因你,出现任何差错。任何。”

 

三、湮没

安生也不知为何,正常工作期间好像心里有什么事堵着一般,一直心神不宁。神情恍惚。可他对调音台再熟悉不过的双手却紧锣密鼓的凭借肌肉记忆张罗着。

约莫二十分钟前,走廊中传出了梅拉德利的演唱音线消失的传言,像是一朵沸腾的蘑菇云一般膨胀地愈来愈大。如同瘟疫一般迅速蔓延到剧团每一个人的耳朵里。这其中包括安生。

梅拉德利走进屋子。与正在音响室捣鼓最后三根插线的安生撞了个满怀。像是提前预料到似的,左边的嘴角上扬的弧度更大了。

“是你做的。”

“什么,先生?”

梅拉德利轻蔑一笑:“明知故问。”

当他正要招手呼喊助手时,安生的脑海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脸上的迷茫瞬间被清晰驱散开,蔓延上的是苍白中蕴含的惊恐。

“您说的是……您独唱的调音插线?我没有,您,您了解我的,我是个老实人!”

“那你看看。”梅拉德利带着白色手套的手指指向一个插口,空缺。像是平坦的荫蔽的树枝上的捕鸟的陷阱。“这是什么。”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空缺的,空缺的线。上下左右密密麻麻的线都整整齐齐的对准,唯独这一条线是空白。

安生穷尽了自己的记忆也没有想起什么时候酿就得差错,安生想要补救,他凑近那根缺失的线,上上下下的张望。他看到音线的最底端已经被人连根剪下不知所踪。他刚想要张口——

“好吧小子。真不知道你每天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来人!”他看到梅拉德利的眼光有轻蔑变成了阴险。

“等一下先生,不是我!这缺口明显是用剪刀剪出来的,这屋哪里来的剪刀!您看啊!您可以去调——”安生没说完话,突然感到窒息般的缠绕和疼痛正从他的手背传来。两个黑衣人正在用腕带绑住安生的手腕。安生显然被这突然的袭击惊吓到了,他的瞳孔缩小,挣扎着,想要挣脱。

“速战速决。”梅拉德利下令。两位黑衣人挥起手中的长棍。

长棍落在脊背上的鞭挞,撕心裂肺的疼痛,安生不住的呢喃,不是他,真的不是他。他没有存心和梅拉德利作对。毕竟比理想更重要的是生活,他还在等待一个和故柔一起登台的机会。

鞭挞声越来越大,逐渐吸引来了很多后台的演员。他们在音响室的门外徘徊,听着黑衣人的鞭挞。又想起梅拉德利音响室的传言。显然明白了什么。哦,一个没有登台机会的音响师自不量力的和梅拉德利耍小把戏。该死,确实该死。刹时嘘声一片,当然没有人劝阻,做错事情的人受罚,天经地义。

安生的眼前已经模糊了。他没有注意到簇拥的人群。

他再次抬起了头,恍惚间,仿佛看到了身穿浅蓝色裙子的花季少女在他面前旋转着跳舞。可那不是。一瞬间他的视线清晰了起来,他深邃的乌黑的眼眸一瞬间捕捉到了另一个眼眸,棕黑色的闪着金粉的媚气十足的眼睛——他的印象中是浅棕色像是海风般的。当他感知到对视的发生时,那双眼睛很快的眨了眨,躲开,金粉色的长裙很快的拖着地消失在安生的眼眸里。接着,叮叮作响的一串音符。

安生埋下了头,眼睛里的最后一束光也消失了。

 

四、心结

“听见了吗!我们也要再加把劲啊,我已经强调过很多次了。只要你做出努力,就一定会做出回报。这个回报————就是钱和地位!”

这是他们创造出的古老、无聊、毫无根据、不着边际、残缺而狡猾的谎言;这是他们为了证明、促进和加强他们自己的魅力和谋算而采取的卑劣,秘密和欺诈的方法,从而暗示,蒙混,灌输,传播和聪明地散布给人们听的。

安生吊着一丝虚弱的气息,想着,忽然向自己的内心注入了勇气。

“先生……梅拉德利!音乐是自己唱出来的心。依靠那一根调音线,那是欺骗!那金钱,是肮脏!”

“哼哼,刘安生。你太幼稚了。你不适合学艺术。”

“自己的努力获得回报,这难道有错误吗?只不过是使用一些手段罢了,让我的歌喉变得迷人且动听,让我的音乐变得快乐且高产。这难道有任何问题吗?这就是时代。不得不承认,你落后了。

 

五、太阳落下时,星星会升起

人流开始涌入歌舞厅的观众席。里面不乏上流人物。进来的都是些上流人物,女士们带着卷边礼帽。安库上校穿着秀金饰带的制服,满脸傻笑,落座后,正忙着开香槟酒。坐在他旁边的是几个马斯特的装模做样,神气活现的时髦人物。不一会儿,空中的香烟已然雾气弥漫,地上淌着酒水。

安生当然看不到这光鲜亮丽的一切。

在黑夜中,人通常会暴露自己的内心。白天人们强硬的在脸上堆满不自知的笑意。黑夜奏响深沉而沧桑的乐曲时,一切恨意在空壳般的心脏里如同唐古拉山的雪崩一般喷涌而出。安生的内心像是雪崩中依然岿然不动的湖泊,像是英勇的屹立在群山中的烈士。

他苦笑着,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就让世界的尽头停驻在今晚吧,就让一切苦难与不甘都埋没在今晚吧。

安生笑得刺痛,千万根针线齐刷刷刺痛了他的内心。一个红紫色的轻飘飘的念头突然突破了重重迷雾划过了他的脑海,试图要驱散那些深蓝色的纯粹。这让安生重新感受到了一种心脏被沉重的压力攫住的挤压感。可以解释,一切都还可以解释。线不是自己拔的,还要活下去。或许解释,解释才是唯一的办法。

可这一念头倒像是不禁吹的谷风一般消失了。

安生一个人躲在后台的静谧里,手上滴着血,手臂上是碎裂的灯管滴落的淤青。有什么意义。这一切究竟有什么意义。纷纷扰扰的世界,钻石般的灯,红色的坐席,山珍海味和威士忌,鼓囊囊的绣着祥龙纹的布袋子,叮叮当当,叮叮当当,捧杯的声音,醉酒的声音,金钱的声音,电子音的虚伪的声音……

 

猛然间,他看到了那把小提琴,他匍匐着拿出了它,夹在左臂上。

 

世界安静下来了。

 

他一个人抱着小提琴抚摸了很久,很久。仿佛只有他一个人活在黑暗里,孕育着一个初生的孩子,抚摸着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儿。他挣了挣手臂,每动一下都是一段撕心裂肺的刺痛,仿佛皮下的毛细血管在此刻挣扎着破裂,像是荆棘鸟将心脏刺在了玫瑰花束的尖刺。安生像一幅雕塑一般,凝望着小提琴。藏青色的音符,一个接一个地,流淌在他的心里,谱写着首未完成的夜曲。

 

刹那间,有一阵夕阳坠落时的暮光流进了整个歌剧厅。那阵暮光照耀下的风车在郁金香开满的地方沙呼,沙呼的涌动,浅粉色的极光涌入,融合在孤光里,转瞬即逝。紧接着是溪流在日落的晕染下涌动,蓝色的水,纯净地,蔓延向海洋,寻找着,属于自己的归宿。那曲子柔和、缓慢。久而,纷纷杂杂的声音消失了,灯光一点点暗下去,暗下去。

直至音响室里没有光。

键盘、音响器、大喇叭,一概湮没在了黑暗里。他抬起了沾满淤青的手腕,变青变紫。像是母亲抚摸新生的婴儿那般抚摸着自己的小提琴。眼眸里的深不见底的温柔回来了,像是星星从眼角重新升起。在他的眼眸深处涌动着贝加尔湖畔纯蓝色的水波,在湿润的泪光中荡漾开,荡漾开,荡漾成清澈的闪着光的液体,在他的眼角里打着转淋浴。

 

外面的喧闹声停止了,烟熄灭了,酒水凝滞了。人群怔怔地呆滞,仿佛被抽了魂,金色和红色的眼睛荡漾出蓝色的水波至暗时刻,仿佛听到了抽噎声汇入了这个安静的无可附加的屋子。

无疑,是一次成功的演唱会。

只不过故事的主角不是接受数不清的掌声和礼赞的梅拉德利。

 

六、天亮了

天亮了。

黎明冲淡了苦难和不甘,又是新的一天了。

太阳照常升起。

人群保持沉默,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按部就班的,继续使用着那些仪器,合成着一个又一个迷人的音响。安生眼神中流露出新的一道光,散落如星辰,温柔如海。不久后,他就离开了,但他不再恐惧,他此刻已经找到了新的自我。这份真心足以支撑他续写一切未竟的故事。

“太阳落山时,星会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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