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吃红烧肉

记者又一次见到阿均是在公安大厅,瘦小的青年缩在冰凉的椅子上,小小的眼睛怯生生的瞄了一眼这位突然来客。然后又用外套把自己紧紧的裹起来,像给自己套上一个坚固不催的壳。

监控闪着红光,空气像沉重的铅块,压在周围人的心上。

 

“您好,我是A市光明报社的社会新闻版的记者”他走上前去与阿均握手。阿均的手指并不光滑,也没什么茧子,但仅仅是流水冲刷出的褶皱就够让人触目惊心了。湿滑粘腻的,冰凉的手,让记者在这个开足暖气的屋子里感到不适。

 

“目前案件已经告一段落了,我们需要做出一个完整的报道。这件事情因为他的特殊性,引起的关注颇多,所以需要进行一个报道,向公众做出解释。”

“嗯”

“那就从事情的最开始说起吧。”

 

 

阿均是一个小城青年,从农村户口跨越到城市户口的一代。说是小城青年,其实就是这个省里面最落后最落后的那个县城里的那个青年。县城里的落后让人和人躲不开买菜时送的那把香菜。没有原离乡土的县城是称不上为城市的。仅有的几个社区里,家家都在楼底下的花池里圈上一块地,种点什么,不管会不会烂在地里。孩子们也是,每天放学后,就在花池里挖土,美其名曰:战壕

 

“我那时候是挖战壕挖的最厉害的一个,土弄了一身,每次回家我妈都要大骂我一顿。“

 

“停停停,是让你从你怎么买的那些东西开始,不是从你出生开始说。”旁边的警察耐不住性子打断道。

 

 

阿均面色懵懂,像是孩童一般。在记者的眼中,恐惧将他打成了原型,那个还在小小县城的青年,可是这里早不是什么会送一把香菜的县城了。大概什么也不会送,汽车尾气也说不定。

 

“嗯 嗯,好的,我想想,让我想想。”

他声音颤抖着,试图控制着。可惜破碎的声音还是一样传到了众人的耳朵里。

 

“那个,我很早出来打工,然后打了几年工,攒了点钱,就自己开了个店。”

 

一说起这个店,阿均的眼睛就红了一圈,“现在店也倒了,钱也没了,还能怎么办呢?”

记者想起那家店,在被爆出使用假药水之前,他去调查过。看过那家店便知道,阿均的哽咽绝对不是装的。实在是太用心了。进门有一面很有艺术感的墙,记者驻足看了很久。墙的表面凹凸不平,像是一幅画。看到那面墙,记者就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店长产生了好感。

 

粗糙的痕迹,有力量的美。

 

看到阿均的时候,记者不免有些惊讶,阿均瘦瘦小小的,肩膀也很窄,典型的南方人长相。

“这面墙真好看,是你设计的吗?”

阿均有点不好意思,他抓了抓头发,露出了羞涩的笑容,突起的苹果肌和眯起来的眼睛让记者感觉十分温暖。

“是我自己做的,用水泥随便抹了一下,就成这样了。这里的东西基本上都是我自己选的,材料拉到这里,自己拼。”

记者能够相信了,这面墙确实是他的手笔,他好像骨子里就有股劲。

记者不太愿意承认这是使用假冒伪劣的烫发药水的那个人,这股劲也不是这么用的。

 

 

 

“送检结果出来了,确实不合格。”

 

第二天,这个小县城里唯一一家报社的头版:“理发店用假药水,消费者怎么办!”

加粗的标题明晃晃的挂在版面中间。

 

阿均得知消息的时候还在工作,他店里的伙计拿着报纸悄悄把他从顾客身边叫走,指给他看。阿均一下子慌了,他看了伙计一眼,来不及嘱咐什么,就冲进库房翻找起来。

“生产日期,有!”

“生产厂家,有!”

“保质期,有!”

“生产许可证,有!”

“都有啊,明明都有啊!”阿均的心飘在空中,没有什么可以踩的地方,空落落的让人难受。

下坠的恐惧感让他出了一身汗,说不清是急的还是怕的。

突然,他想起了什么,打开一个网站,输入了生产许可证。

“没有结果”

“没有结果”

这四个字像一把接一把的重锤砸在他的脊梁上。

阿均料想到,外面的人会是什么样的眼神,惊讶的,嘲讽的,气愤的,后悔的?

 

这让他突然回到了小时候,小城中最不缺的就是八卦。小阿均很小很小的时候,很想要一辆自行车,他在废品站找到了一辆。

虽然有点破旧,有点灰尘,几乎不能骑,但他还是跌跌撞撞的骑回了家。

妈妈那天晚上做了红烧肉,小阿均伴着昏黄的路灯,慢慢的骑在不甚平整的路上,顺着飘散的香味回家。

小阿均很开心,他不但有了梦寐以求的车子,还有妈妈做的红烧肉,这简直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一件事。

但是小阿均认为的最幸福的一天没有成为他最幸福的一天。妈妈看到那辆破车子,大声喊着让小阿均扔掉。小阿均和那辆车子一样,被拒之门外,那扇铁门重重阖上的声音,和车上扬起的尘土都让小阿均和阿均记忆尤深。

妈妈叫骂的声音从厨房飘着香味的窗子传过来,“男子汉,什么叫男子汉?捡别人不要的东西,贪小便宜的,叫男子汉吗?”

邻居从窗子探出头来,那种说不上来但让人很难受的目光将仅仅一米多高的小阿均压进尘土里。

小阿均从那天起,知道了贪小便宜的不叫男子汉。

 

 

阿均颤抖着手打开了聊天记录

“哥,你有便宜点的进货渠道吗?最近新开了自己的店,手头实在没钱了”

“有!保准靠谱,该有的都有,你等着哈,我给你微信。”

“好好好,谢谢哥了!”

 

该有的都有,有的都是假的。

 

 

阿均讲完这些,几乎泪流满面。记者好像看到了十几年前那个小阿均和长大成人的阿均一起出现在面前,表达着他的痛苦、他的纠结、他的自我厌恶、他的自我谴责。

记者想走上前去安慰这个可怜的孩子,“没事的,没事的,问题并没有那么严重。”

于是,他便这么做了。

“小时候妈妈那么做,只是想让你学会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品质,想让你身上一点糟粕也没有。

现在,你大概也只是被人骗了罢了。不贪小便宜这个教训还是很管用的。“

 

记者觉得这句话虽然不够妥当,但也能表达出一点他的内心所想了吧。

 

显然,这段不够严谨的话对于深陷自我怀疑的阿均有着强大的安慰力量。他抬起头,红肿的眼,眼周的肌肤好像水肿了,在顶灯的照射下显得格外脆弱。

 

“这样,你去要交罚款,还有顾客的赔偿,不是个小数目,二十一天内交上,这件事就算结束了。以后可别干这种事了昂。“ 警察说道。

 

阿均听到罚款瞬间慌了神,像只找不到家的小狗。记者看不下去,把他拉出公安大厅,转帐给他。

“听好了,交罚款的算是我借你的,剩下的是我入股的钱。两年之内必须还给我两倍,小伙子,好好干!我们约在下一个秋天见。“

 

 

第二年秋天,阿均和记者在他的新店见面,虽然还不是很红火,但也算的上是街坊邻居口中的好口碑。那面墙还立在那里,阿均也立在那里,身材小小的,但看起来板板正正的,像个男子汉了。他面上带着笑意,有些春风得意的意思。他冲过来对记者说道:“这次我所有的材料都用的最好的,邻居们都夸我呢!”

 

“好,那你今天可以吃到红烧肉了。”

 

 

其实写到中间的时候,真的觉得阿均妈妈的教育方式不能苟同,这给阿均带来的影响实在太巨大了。他一直在想自己怎么样才能做成男子汉,但是这样的男子汉的评价方式对吗?不一定吧,但是阿均的妈妈可能就会这么做。而阿均也会按照他所受到的那个家庭教育来进行自己的行为。虽然他会被现实诱惑,但是他还是最终成为了使用好材料的少数人。以此纪念一个普通人的成长吧。祝愿他能一直吃到红烧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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