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终稿——抉择

【一】

林冬苇站在地铁上,拉着上面的扶手,身边、身后都是人,别人的肩膀、手、背包把她挤得几乎动弹不得,人们晚上热烘烘的汗味和大衣味充斥着整个车厢。她今年三十二岁,皮肤很白,眼睛很大,穿着还算整洁,发梢微卷,整个人看上去还算得体而优雅。但破旧的手提包、斑驳的指甲油和不施粉黛的憔悴面庞却让她死气沉沉。仔细一看,她一双大眼睛的双眼皮无力地下垂着,一双眸子黯淡无光,眼角已经爬上了几条细细的纹路,眼睛里的红血丝依稀可见。嘴角旁的肌肉也是向下生长,压得她嘴角微微下撇,两条法令纹似乎在诉说女人年华的逝去。她早上五点半就起床了,因为要给孩子做早饭。然后她先送了儿子上小学,又送了女儿去幼儿园,然后自己挤着北京早高峰的地铁六号线去上班。上午因为用上班时间咨询别的家长关于课外培训机构的问题而被领导责怪,中午吃完外卖后肚子痛了一下午。一下班,她就冲出办公室去接孩子们放学,才回家做完晚饭吃完晚饭,就带着儿子挤着地铁去上钢琴课。就在刚才,她一只手拽着儿子,一只手拨开人群,两只脚熟练地在众人的脚和箱子之间找到落脚点,跌跌撞撞地赶到地铁站台前,由不得自己选择就被身后的人们半推半挤地塞进了车厢。她嘴里念叨着“不好意思借过一下”,一只手仍然紧抓着儿子的手腕,凭借着较小的身躯硬是挤到了座位前。座位上当然是坐满了人,儿子在身后叫妈妈。她没管那么多,四下扫了一眼,便观察到了一位要下车的乘客。她赶紧把自己和儿子塞到该乘客面前的缝隙里,待他刚离开车座就飞快地将儿子放在座位上。她舒了一口气,扶住上面的把手,随着列车一起摇摇晃晃。但还没等她歇一会,面前的小孩又闹了起来。她六岁的儿子希希,此刻正红着眼睛涨着脸,嘴巴张的老大,不顾他人的眼光大声哭闹。周围的人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又假装什么也不知道般转过头去。有人开始小声地议论,眼前孩子的哭声却还是一刻不停。她顿时感到一阵疲惫,无名的烦躁涌上心头,像有无数只苍蝇在她耳边嗡嗡作响,又像有一团乱麻缠住她的大脑让她头痛欲裂。林冬苇用力地眨了眨眼睛。

“你告诉妈妈,你到底为什么不想去上课啊?”她告诉自己,现在在地铁上,周围人很多,不可以生气,要努力放平心态,尽可能平和地劝说希希。

“呜呜呜……妈妈……我就是……不想去……不想上课……”希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那你告诉我,我该以什么理由跟老师请假?别的小朋友生病了才请假,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和老师解释?”

“妈妈……我不要去上课……”

周围陌生人的目光愈发剧烈,仿佛在熊熊灼烧着她,质问她为什么要对一个孩子如此严苛。“我知道这很辛苦,”林冬苇想,她握紧了扶手,些许斑驳的红色指甲油无比鲜艳,“但我是他的妈妈,他现在吃苦,以后才能比其他孩子更优秀。我的孩子的未来必须是一片光明灿烂。”

“希希,我周三问过你要不要来上课,你说你要来。”

“呜呜……可是我现在不想去了……妈妈……”

“你看着,还有三站就到了。咱们都到这儿了,你想怎么办?”

“呜呜呜……妈妈……我要回家……”

她被一阵阵哭声吵得心烦意乱,浑浊的空气将她的脑子都变成了一团浆糊。此时此刻,林冬苇无比怀念爸爸妈妈,还有被调去福建工作的老公。她盯着眼前这个小男孩,不停地说服自己,这是自己的儿子,现在在地铁上,不能打不能骂,要平和。但是课不能不去上,一节课是八百块钱,一次不去就是白白浪费,八百块钱可以买好几根心仪的口红,或者给自己换个轻奢的优雅小包,一直没舍得买的香水也可以买了……林冬苇板起脸,瞪着眼睛对希希说:“你自己答应过的事情,现在又临时反悔?前几天我为什么跟妹妹生气你不知道吗?我告诉你,我最讨厌别人临时变卦了。你现在说不去上课,门儿都没有。我就算把你拖过去也要让你上课。”

希希哭得更凶了,也瞪着眼睛跟她说:“呜呜呜……你怎么能这样!我以后再也不跟你说话了!……呜哇哇哇……”

她听了这话,怒极反笑:“行啊,你不是说你不想跟我说话吗?从现在开始,我今天不会再跟你说一个字。”随后,不论希希怎么拽她的袖子,她都没有再说过一句话。地铁到站了,她自己径直走了出去,没有看身后大哭的孩子一眼。希希一边哭喊着“妈妈”,一边跟着她下了地铁。

 

【二】

林冬苇带着希希,刚一到上课教室,钢琴老师就拉着她说希希学习的状态特别差,做什么都不认真,甚至会影响其他孩子上课,老师也不知道怎么管教了。林冬苇顿时感到很尴尬,只能一个劲儿地说对不起给老师添麻烦了,并许诺回家一定好好教育他,还请老师多包容一下。希希上课去了,她走进一家星巴克,待两个小时后就可以接希希放学回家。店里面人不少,有大学生也有小白领,敲着键盘或是拿着书。屋里很温暖,各样咖啡的香气混合着,令人昏昏欲睡。林冬苇点了一大杯星冰乐,找了个位置坐下,双手交叉放在桌子上,盯着自己的指甲怔怔地发呆。

窗外,太阳苟延残喘着散发出一天中最后的光芒,月亮已经升到半空,月光是一片惨白,寒冷万分。街上的人大多低着头赶路,无暇欣赏太阳的一丝余晖。无论是屋内还是屋外,世界万物都在按照其固有规律运转着,为完成使命而不停奔波。太阳、月亮、行人、学生,其实一切统统与她无关。

我好累,她呆滞地想,真的好累。我为什么会这么累呢?

一个看上去二十几岁的女孩端着一碟蛋糕,路过林冬苇身边。她望着那块蛋糕出了神,直到对方察觉到她的视线,转过头来看她,她才慌忙移开视线。

她想起二十年前,自己一家住在小县城的时候。虽然地方穷,但家里还算宽裕,至少不愁吃穿。那时候她最盼望冬天,因为每年年前,爸爸都会去市里采办,顺便给她买几块市中心卖的做工精美的小蛋糕。那是她童年最喜欢的东西。她曾经还梦想过做一名糕点师,以后自己亲手做蛋糕,自己开一家蛋糕店养活自己。不过自从她上了高中,被军事化管理之后,这样纯粹的快乐就消失了。高考后选专业,爸爸妈妈劝她选一个有前途的专业,将来可以赚大钱,也给家人长脸。所以她再没想过糕点师这条路。等到她上了大学来到北京,有能力去各家蛋糕店了,也再也没能再次品尝到童年的味道。

哦对了,家乡,林冬苇想着。我已经一年多没回家了。她拿着吸管在杯子里慢慢搅动,听着冰块碰撞发出的响声。去年是因为疫情,今年则是因为老大上了学,丈夫又不在北京,还要陪伴公婆,公司最近还在裁员,自己就算有四条腿也腾不出时间回家。

林冬苇看向放在身旁的手提包,那是五年前生二胎前老公给她买的名牌包包,样式已经过时了,皮面的颜色都斑驳了。她犹豫了一下,从手提包里掏出了一面小镜子,镜子里的自己虽然还算打扮得体,但眉眼之间的疲态遮都遮不住。

透过镜子,她恍惚间看见了许多年前的自己,大脑中那些遗落多年的记忆碎片如潮水般涌来。

她想,如果我当初不来北京,是不是会比现在快活多了?

高考报志愿时,父母都劝她不要离家太远,是她自己太过年轻气盛,野心勃勃,不甘心一辈子待在安徽,一心要去大城市混出点名堂。可是在这里,她得到的不仅是大都市的繁华体验,还有因为天气干燥而皴裂起皮的皮肤,地铁上双腿不沾地也能立住的独特经历,还贷款的压力,以及与父母南辕北辙的长久分别。

当年的自己,离开家乡时是那么决绝,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身后啜泣的父母。自然而然地,她想起前几天,婆婆对她说的话:

“小冬啊,这些日子来,你一个人带两个孩子确实辛苦了。你看你,白天忙工作,累了一天回家之后还因为儿女生气,你的不容易我们都看在眼里。我和你爸爸商量着,我们俩退休金也挺多的,咱们家生活也算充裕,你不如就辞职,专心照顾希希和涵涵得了。另外,也没必要给孩子报那么多班,看把孩子都累成什么样儿了。”婆婆苦口婆心地劝她。她愣住了,大脑一片空白,强笑着说:“没事儿,我再考虑考虑,您放心吧妈。”

她的心好像裂成两半,一半在激烈地呼喊:“放弃工作?当全职妈妈?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吗?想想你以前是什么样子!”另一半却冷静地反驳道:“不然你就一直这样狼狈地生活吗?你公公婆婆让你辞职也是为了你好。你自己的人生已经如此了,还不如好好培养孩子们,让他们成材,帮他们少走点弯路。”

林冬苇坐了很久,直到天完全暗下来。临走前,她暗自做了一个决定。

 

【三】

几天后,林冬苇坐在家旁边的小饭馆里,罕见地涂了口红化了妆。周围环境很嘈杂,对面坐着她在这座城市最知心的朋友白萍。后者正用忧心仲仲的大眼睛盯着她。

“亲爱的,你一定是疯了。”

“或许吧。我只是很羡慕你,无忧无虑无牵挂,自己一个人过也挺好。你看看你,哪有一点三十多岁的样子。可我都成了黄脸婆了。”

“你要知道,独居也有独居的难处啊,”白萍深叹了一口气,“没有家人的日子,一点也不好过。”

“我只是希望家庭能够给我陪伴,而不是束缚。”

“你确定要这样做?”

“说实话,我不知道。我只是想这样干。”

“你要知道你现在三十二了,你不是十八。”

“我不希望我从三十二就开始走下坡路。”

“亲爱的,我理解你的感受。但你不能……”

“我最讨厌‘你不能’这个词。我正是因此才做出这个决定。”

“但人生来就是被束缚的,大多数人都是迫不得已。”

“所以我便不能向往自由了吗?”

“考虑考虑孩子们吧。”

“……”

“孩子们不能没有妈妈,这一点你心知肚明。”

“……”

“亲爱的,你不能这样自私。”

“……知道了,我会再考虑考虑。”

她回到家中,把自己的房门锁起来,“自私”两个字在她的脑海中萦绕不去。自私的人,林冬苇烦躁地撕着手上的倒刺,我又成了自私的人。

有时候,我真想把身上的一切枷锁通通甩掉,然后一走了之,多好啊。

如果我离开这里,或许可以先跳个槽,先换家公司养活自己,然后用以前处理家务的时间去自学做糕点,没准儿以后能开家蛋糕店,没准儿我想什么时候回家都可以,没准儿我能像白萍一样光鲜亮丽,没准儿还能像25岁一样再年轻一次。

至于孩子们,还有公婆啊,他们才五十几岁,反正他们一直看不惯我给孩子报兴趣班,他们管孩子可不会像我一样忙,孩子们还会感到高兴。他们自己也能过得很好的吧?如果我自己一个人可以实现我的梦,我又何必强迫希希和涵涵呢……

在众人眼里,我一定是那种最没有责任心的女人,最不称职的妈妈,最没有良心的媳妇吧。对不起,我只是不甘心为成全他人而牺牲自己的生活,我只是不甘心我日复一日地过着这样的生活,我只是不甘心我的人生从现在开始就是下坡路。我只是想为了自己自私一次。

 

【四】

林冬苇站在镜子前,她还是与之前一样的打扮:白色的毛衣,外面搭上一条蓝色针织衫,搭配一条浅灰色阔腿裤,看上去温柔而得体。她扔掉了那个虽然名牌但是早已破旧的手提包,久违地拿出化妆品略加涂抹,她重新一点一点地把指甲油填补完整。仔细看她的眼睛,皱纹还在,而眸子里却有一丝微光,闪烁着野心的光芒,一如十八岁的她。

她涂完最后一笔口红,穿上她新买的大衣,提起她的手提箱,啪啪地关掉屋里的所有灯。她站在门前,深吸了一口气,回头看了一眼这个家。她把手放在了门把上。

 

 

 

 

 

作者阐述:

写的很仓促,可能不是很细致

她到底有没有离开家呢?其实我也不知道。就留下来让大家猜一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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