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录”

星期五傍晚五点四十三。

教堂开放时间临近结束了,我叠放起木桌上用于抄写的纸笔从狭小的房间中起身,大概没有人会来了。

近九个小时除吃饭外的静坐和倾听,让我和那些秘密一起被镶嵌进了这间闭塞的忏悔室中,浑身沾染着松木墙壁沁出的陈旧松香味。随着起身的动作颈椎“咔”地轻响,抗议着一整天对它并不友好的僵直动作。我轻晃着脖子,然后瞥见面前的青绿色帘子一晃,彩色玻璃反射来的夕阳跳跃到木桌上,紧接着传来椅子受力的吱呀声。

“有人吗?我来忏悔。”

听上去三十岁左右的男声,显然不是信徒,语气谨慎却也显得唐突。他的嗓子像是用针线一丝一丝缝起来的,气流沿着紧绷的喉咙局促地流进流出。

“我在,我们一直在听着。”

我重新端坐下来,轻轻抿了一口水说道,不打算细究他讲话的不合“规矩”。

“我今年二十九岁,一边在学校读书一边工作的第三年,是个电脑工程师。是大家都最熟悉的那种办公室职员,每天穿着件格子衬衫背个笔记本电脑,再带个黑框高度数眼镜,坐一次早高峰地铁就能看见好几个的。哈哈……”他自嘲似的笑了。我有种感觉,他下一句会解释为什么是早高峰地铁——因为晚高峰的时候他还在加班。但我并没有猜对。

“这么听上去你应该会觉得我是个无聊的人,事实上我比这更无趣。除了上课和学习我没什么可做的事情。不过至少曾经有过。上大学的时候我经常画画,但是现在不怎么频繁这样了。我画的画——”

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嘶哑的声音——据我在这里聆听了三四年的经验,他大概将身子向靠近布帘的地方挪动了一下,再做了个深呼吸。“抱歉,说出来比我想象的更难,虽然我知道你就是专门听别人讲这些的。”

“没事,你可以慢慢来。”我本应加上一句“主会原谅你的”,可是对他隐约的好奇和非信徒身份的想法让我暂时做了这样的取舍——你可以说我是个不够尽职的牧师,但我比你深知他不需要主的原谅,或许只是想有一个对象来倾诉这一切。

沉默了半晌,他继续开口:“在我大概上高中的时候,压力非常大。我读一所普通的高中,我记得当时自己的成绩在学校相当好,但总是有人这样和我说:‘人外有人,又不是只有这一所中学。你把自己放到全国来看根本什么也算不上。’我当时对此深信不疑,每天拼了命一样地学习,直到每个早晨醒过来太阳穴都因为睡眠不足,像针扎一样地疼。生理上的疲倦连带着对自己的生活这么辛苦的厌倦和痛恨折磨着我。这样最后会出问题,我当然知道,于是这些无处释放的压力和负面情绪就被释放在了纸上。”

又是短暂的沉默和沉重的呼吸声。他明显不愿意回忆起这些。

“我会画一切自己想象出来的和各种途径所见的血腥场景,用于宣泄情绪。对了,我有个姐姐,差不多就是在我高三上学期的时候出车祸去世了。我当时的画的东西大多来源于此。那是一辆棕色的两厢轿车,在斑马线附近把她的一半碾成了碎片,断面处能看到残存的骨头截面。血蜿蜒地把白色的琴键一样的斑马线连接起来,还有一部分溅在车身上——我很晚才被通知到这件事情,所以过去的时候血已经凝固了,像是车身上的黑色泥点。”

“这件事与你有关吗?你为她而内疚?”

“不,这是一起普通的意外车祸。我想忏悔的事情还在后面。我画画的内容可能有点诡异,但我希望你不要对我有什么额外的先入为主的看法。在当时我一直是个无论精神还是哪方面都很正常的人,画画和别人用运动减压的道理一样,就是方式不同。而且这个爱好——也不完全算是爱好——发泄情绪的方式一直保留到我大二结业前。

“在我读到大二的时候,我认识了我的初恋,甚至不能算是认识。我们彼此不知道对方的名字,我也相信她百分之九十九根本不知道我的存在。我们上同一节课——半导体元件。整个一年我唯一做过的事就是在不用看着老师的板书或者写满笔记的iPad的时候看着她。唉,我说不出那种感觉,现在我讲的这些东西你一定认为是普通人青春期普遍出现的不能算是爱的情感,但我确实暗恋着她。”

深呼吸,像是要挤光肺里的空气一样呼气。我觉得自己插不进话也没必要开口。指针在表盘早已走过了十五分钟,他的故事仍随声音流淌着。

“然后我经历了另一些事情。让我很受打击的。在这里说的话应该算是没用的废话吧。我直到那时已经很久没有画过那些压抑的画了,前一半大学生活总体还是让人充满希望的。可是我真的很难受。“

布帘晃动了,连带着用于固定它的金属环簌簌作响。他把头顶在桌子上时一定不小心碰到了。还没等我说些什么,他就继续开口了。从他刚进来直到现在,我的存在对他来说似乎越来越淡化了。现在是他的独白,而不是期待着得到回应和谅解的忏悔。

“我把自己锁在一个空屋子里,那时候大概已经没有多余的经历注意其他的事了,所以我花了一整个下午画那幅画。它承受了我已经活过的二十多年来最深刻的痛苦,我画着它,好像那些在我身上的快要把我的全身骨头都压碎的力量都在纸笔接触的时刻流进了画里。这个过程除了负面情绪的宣泄外我什么都没有注意到,我一直感谢着这幅画替我承受苦痛,直到我停下笔审视画中人的脸。”

啊。他的声音痛苦地颤抖着。

“那是我暗恋着的人的脸,是我注视过无数遍的那张脸被投射进2D世界的样子,但它……它长在一个支离破碎的躯体之上,只沾过护肤品的脸上溅满血迹一样的红色颜料。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是她而且我保证我对她完全没有怨恨,可能单纯是看过太多遍因而刻进脑海里了。我只知道从我看清它的一刹那,更加剧烈的痛苦涌过来了,它将在我的后半生彻底把我压碎。

“不知道你能不能懂我,总之画出来姐姐出车祸的惨状或者是想象出来的东西对我不算负担,因为我最多算是忠实地记录了已经发生的事。但这,这完全不一样——”

他的声音剧烈哽咽起来,嗓子里紧绷着他的线也一下被剪断了。

这话忽而让我感到他发自内心的诚恳,好像我的灵魂也一样啜泣着抽痛。这是我从未在任何一位前来忏悔的信徒身上感受到的。他说的明明只是一件我应该觉得无病呻吟的小事,但我为他悲伤。尽管我相信对包括我在内的多数人来说,画这样一幅画完全不算是值得忏悔的事,对他来说他却让自己的初恋惨死在了画中,这是不能因忏悔就被原谅的错误,他会一直在其中挣扎着却无法挣脱分毫。我只希望和我讲出来这些对他有些许帮助。

在我还沉思着这些时,他离开了。椅子大概也响了,布帘大概也晃动了,还会有沉重的脚步声。但我什么也没有注意到。

时间已经近七点了。等收拾好东西之后我便出去锁门。我看见教堂门口的台阶上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正踌躇着下行。不是我故意无端联想,而是他和刚才那位忏悔者的自述形象过于相似了,带有白色的格子衬衫让他不至于和黑暗完全融为一体——由于光线太暗,看不清另一种深色是黑色还是蓝色。我注视着他走过昏暗路灯闪烁的一小段路,淹没在斑马线指向的马路对面。

确实是在早高峰地铁里就能遇见好几个的类型,这是我最后的一个念头,如果我没有听过他的“忏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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