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的再稿

我来到了地下车库门口。至于是怎么到的,我并不清楚。总觉得是在一片恍惚间,便站在了那熟悉的干燥的水泥地板上。

地下车库是一个老旧的建筑。两扇厚重的防盗门构成了它的出口,门上的小狮子嘴里的拉环早已不知所踪,门上的油漆早已褪色,留下一片沾满锈迹的淡淡的米黄色。常开的一扇是左侧的门。门上有窗,铁的窗框,穿插着几根粗大的铁栏杆。车库的墙壁是水泥的,沾满了灰,靠近天花板的墙皮开始剥落,墙根则印满了鞋印和车轮印。时间还早,车库没有开灯。几阶宽大的水泥楼梯缓缓向下,随着两侧的斜坡,没入车库的黑暗之中。

我想起来要去取车。一辆自行车,蓝黑色的,挂着一个歪而松动的车筐,轮轴上的齿轮拽着暗淡无光的链条,发出一连串依旧清脆的咔哒声。车轮上挂着一把紫红色的挂锁。

于是便走了下去。

没走几步,当光线变得昏暗起来时,我便觉出了些不对劲。不知何时,脚下的水泥台阶变成了狭窄而陡峭的铁楼梯,刷着黑色的油漆。抬起头,面前是一道比人还高的铁栏杆,细的,也是涂着黑色的油漆,构成了楼梯的护栏。护栏的那边是一个深邃的竖井,楼梯沿着井壁环绕而下,消失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

我害怕起来。回头望向了出口,那两扇厚重的防盗门不知何时早已悄悄关闭。不知为何,我知道那门上锁孔中的锁芯已经滑入位,将我永久的与外面的世界分隔。唯一的光亮是那两扇铁栏窗,灰白的光混着灰尘洒在螺旋向下的楼梯上,接着被黑暗所吞没。

愣了一会儿,接着便继续向下走去,小心地踏在那单薄的台阶上,一级一级慢慢向下。脚踏在楼梯上,发出微弱的咚咚声,在竖井的墙壁上反弹,回荡。此外,别无一丝声响。

黑暗逐渐上升,直到将我完全吞噬。

空气逐渐阴冷了起来,伴随着地下室淡淡的霉味。楼梯还在向下。不知走了多久,脚下终于有了些变化。是水泥。接着,台阶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平坦的地面。想必是来到了地下室,可我还是什么也看不见。

面前出现了一抹光亮。昏暗的橘黄色,隐约照亮着朦胧的空气和远处的墙壁。我紧贴着墙慢慢挪了过去。光逐渐亮了起来,可我还是未能看到光源。是一个转角,光是从另一侧传过来的。又走了几步,一盏钨丝灯便来到了眼前,由一根细长而弯曲的电线挂在低矮的天花板上,灯泡的玻璃早已被钨丝的蒸汽熏黑,光从里面艰难地漏出。灯光下,我逐渐看清了四周。水泥的墙壁,剥落的白色墙皮,还有墙角处的脏污。这是地下室无疑了。

走廊还在向前延续,而灯只有一盏。我停在了原地,不知是否继续向前。

接着便看到了些什么。在光线即将消失的地方,什么东西怪异地从黑暗中突了出来。迈着小步,我缓缓接近,不敢出声。那东西的轮廓逐渐清晰了起来,是一辆自行车,斜倚在墙上,车筐松松地挂在一旁。正是我来取的那辆。车上有车灯!欣喜若狂,我快步跑了过去,果然在车把上摸到了一个硬质的突起。

打开车灯的那一刻,钨丝灯黯然失色,面前的黑暗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明亮的电光,将白色的墙壁照得通亮。

面前的走廊还是黑的,那是唯一的路。没有了黑暗的阻拦,我快步推着车向前走去,链条发出明快的咔哒声,和我孤独的脚步声一同在走廊中回荡。

走廊似乎无穷无尽。随着我的深入,地下室的空气越发浑浊。

一扇铁栏杆门挡住了去路,由两个铰链固定在墙上,略微歪斜。我认识这扇门,这是地下居住区的门,与车库相分隔。门没有锁。我费力地推开了门。铰链吱呀作响,接着便突然松懈开来,任凭门撞在墙上,震下一片灰尘。

面前就是居住区了。

这里有了灯光。天花板上交错复杂的管道让走廊更加低矮了,上面有水留下的痕迹,以及大片涨破的墙皮。几盏昏暗的钨丝灯时不时地从管道中间伸出,将它们橘黄色的灯光洒下。两侧的墙壁上是门窗留下的空洞,有时有一扇破旧而单薄的木门嵌在其中,挂着一把老旧的挂锁。杂物凌乱地堆放在墙壁上。一张破损的木桌,几个纸箱,装着不知道什么的天蓝色垃圾袋。不时有一盏安全灯嵌在墙中,有的早已熄灭,有的还倔强地从那亮绿色的灯罩里发出微弱的灯光。一切都浸满了灰尘。房间内空荡荡的,只有墙壁的影子,和更多的管道。

似乎很久没有人在这里居住了。一切都静地出奇。

我记得这里有连接地上的楼梯间。那通常是一道有窗户的铁门,后面是交替向上的狭窄的楼梯,在白炽灯苍白的光照下通向地上的某个地方。

走廊开始分叉,通向更多无人居住的房间。有时经过一间公共卫生间,长方形的水池上垂着黑色的黏菌,浴室的门帘只剩下一半,静静地挂着。更多时候是一间又一间空房,以及更多相似的走廊,杂物和灰尘。

仍然没有铁门出现。

我逐渐在迂回的走廊中迷失了方向。脚步与链条微弱的声音在宽阔的空间中回荡,被死一般的寂静吞没。

就在这时,一盏钨丝灯闪了闪。我停住脚步,好奇地看着它。同样的白色电线,挂着一个沾满灰尘的白色灯罩,灯丝在玻璃罩内安静地发出橘黄色的光,似乎从未发生什么。

接着,毫无征兆地,伴随着微弱的一声,它便熄灭了。黑暗瞬间吞噬了前方。

空气仿佛凝固了。车灯的光照在墙边的杂物上,投下一道道长而诡异的阴影。我定在了原地,握着车把的手微微颤抖。

远处一声闷响。

什么东西在地面上摩擦,像干枯的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声音似乎从四面八方传来,在空旷的走廊里反弹,震荡,愈来愈大。屏住呼吸,我不敢移动,紧张地望着面前的走廊。什么也没有出现。沙沙声更大了。

一声爆响,在寂静的环境中无比刺耳。木头碎裂的声音,伴随着飞溅的碎片,不远处的一扇木门轰然倒下,扬起一片尘土。惊愕之中,我看到什么东西从门中钻出。一个高大而模糊的黑影,没有确切的形状,雾状的触手奋力撕扯着门框上残存的木片,快速填充着面前的走廊。纯粹的黑暗。我隐约看到一个扭曲的形状从黑暗中涌现。周围的灯纷纷熄灭。

扔下自行车,我不顾一切地向后跑去,身后是急促的沙沙声,似乎无数人在远方窃窃私语,浪潮一般向我的方向涌来。不再想着那从未出现的楼梯间,唯一的想法便是逃离,远离背后那片不断逼近的黑暗,那黑暗之中所有的恐惧扭曲而成的东西。

几乎同时,所有的灯熄灭了。一切陷入了黑暗之中。

黑暗吞噬了我的双眼。漆黑的空气如同炙热的焦油,灌入我的肺中。脚下是一片无尽的黑暗,沥青一般拉扯着我的双脚,举步维艰。所剩下的,只有黑暗,还有背后不断逼近的不知何物。残存的兽性占据了我的脑海,凭着直觉踉跄着向前,手在粗糙的墙面上刮蹭着,半跑半爬。背后的沙沙声更近了。

就在这时,一个亮绿色的光点出现在了我的视野之中,昏暗的光亮隐约照亮一小片地面。接着又是一盏,出现在远方。是墙上的安全灯。走廊的形状又大致清晰了起来。我开始奔跑,双脚不时碰到墙边的纸箱,绊倒,空气中扬起呛人的尘土。亦或是突然出现的窗户的空洞,如同一个无尽的深渊将人拽入其中。我所能做的只有跟着安全灯,踉跄着向前。身后是墙皮剥落的声音,雨点般打在地上,管道在重压下呻吟着。

拐过一个拐角,一个亮绿色的灯框猛然出现在前方。昏暗的灯光下,隐约可以看清下面那扇厚重的防火门。费力地将门推开,我连忙躲到了门后面,接着将门用力推上。门与门框沉重的撞击,接着是锁芯清脆的转动声,将门与门框牢牢地固定在一起。

什么东西狠狠地撞在了门上。防火门震了震,纹丝不动。急促的沙沙声,仿佛无数牙齿与金属的刮擦。我松了口气,摊坐了下来,倚在旁边坚实的墙壁上。地下室寒冷的空气从未如此地让人安心。门的两侧都是黑暗,但又似乎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一声巨响将我猛地惊起。天花板上落下一阵灰尘,墙皮稀稀落落地掉在地上。又是一次撞击。防火门已经开始变形,门上的油漆略有开裂。耽搁不得,我急忙向面前的黑暗中跑去。

这次的走廊很空旷,没有堆积的杂物与垃圾,只有右侧不时出现的安全灯指明前进的方向。背后的撞击声逐渐远去。我的脚步逐渐慢了下来,继续向前摸索着,仔细听着周围的声音。

所幸只有我的脚步声。

脚下的地板开始倾斜向上,面前逐渐亮了起来。走廊来到了尽头。我来到了一间熟悉的房间。同样沾满灰尘的四壁,低矮的天花板上纵横着红白相间的水管,用塑料布缠着。墙上挂着一根灯管,发出苍白的光。靠着墙的是一排停放着的自行车,多数已经在灰尘中模糊不清。是地下车库。不远处的墙角便是一间小小的铁皮房,被单做的窗帘盖住了窗户,透出里面明亮的灯光。是门卫室。门卫室旁边,是一道水泥楼梯,铁质的扶手锈迹斑斑,缓缓通向上方。楼梯边的墙上用白色油漆印着“04”字样。

不远处,什么东西倒下了。愤怒的沙沙声顺着走廊传来。

我连忙躲到了一辆自行车后面。这是一辆废弃已久的自行车,上面盖的塑料布的颜色在尘土中辨认不清。抓着淡红色的车架,我屏住呼吸,半躺在地上,透过车轮的辐条看着走廊的出口。

沙沙声愈来愈响,这次更加地急促,似乎在嘶吼,在咒骂。

黑暗从走廊涌出,攀着周围的墙壁,在房间中伸展,扩大。一个形似人脸的东西从黑暗中浮现,但五官却辨认不清,扭曲着,窃窃私语着,在黑暗中上下浮动。

猛然,门卫室的门被打开,明亮的灯光从中奔涌而出。一个人影站在门口,手里握着一支猎枪。黑影注意到了他,嘶叫着向门卫奔来。枪响震耳欲聋。我趴在地上,颤抖着,紧紧地抓着面前的车架。黑影踉跄着向后退去,接着又向前扑来。火光,又是一声枪响。黑影嚎叫着退回了走廊,撕扯着周围的墙壁,带下片片墙皮,白色的碎片在地面上弹跳,滚动。

沙沙声逐渐远去,归于寂静之中。

门卫回过头来,望向我所在的方向,他的脸在光线中模糊不清。他挥了挥手,向楼梯间示意了一下,便回身走回了铁皮房中。门缓缓关上。

我急忙爬起身来,向楼梯间跑去。冰冷的铁扶手在手中滑过,身后的黑暗逐渐远去。

面前是久违的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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