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往常一样的清晨，教室萦绕着喧闹声。李彦文掩在教室最后一排，低着头默默地读着一本书。前面两个人带着激动的声线交谈着：
“你听说了吗？隔壁班那个新转来的女生? 他们都说巨漂亮。”
“上课路上我遇上她了。真的美。”
“你不会又想追吧？”
“滚! 嗯，也不是不行。”
随后李彦文身前爆发出一阵大笑。他读到兴头上被打断了，抬起头,皱眉盯着他们。那两人意识到了身后的目光，短暂的沉默过后，他们用自以为很小的声音开始议论：
“他不就是在国外待了一年吗，有什么吊的？”
“听说他是休学出的国，比咱们都大一岁。”
“哟，为什么呀？”
“因为这里全是你们这样的小丑。”
两个人的脸瞬间凝固，僵在原地，不敢回头看，也不敢出声。几分钟后老师进班宣布上课，两人赶忙抓住救命稻草，夹起尾巴做起听课状。
这天，李彦文去售货机买饮料时见到了那个传闻的背影，果然如他们所说。黑色法式卷发披在灵动却不纤弱的肩上，腰上别着一架相机，在众人眼中格外夺目。
接下来的几天，；李彦文总能在上午10点20看到她在售货机前买咖啡。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议论她，李彦文从他们口中听说她叫汪雨琴，好像从南方来。
几周之后，当李彦文再在售货机前偶遇她时，在他眼中她依旧是那么光彩照人，她后退一步，等着咖啡掉出。身后的人群突然向后退了两步。汪雨琴身后的女生在她离开时斜眼瞟了她一眼，和身后同伴窃窃私语。他嗅到周围微妙的气氛，心里明白发生了什么。不出他所料，没过几天，他就听见些断断续续的闲言蜚语 “她真高冷”，“拎个相机真把自己当艺术家了”，“仗着自己长得好就指使别人。” 和以前没什么不同。
今年的雨水格外多，四月生出的嫩叶在春雨的滋润下肆意地翻涌。李彦文也是爱雨的：无时无刻不在压抑监视他的阳光难得被掩盖，那带着独有清爽气味的水滴滋润着他，抹平抚慰着他内心的焦虑和不安。不过雨水也不总是好事，就像现在，毫无预兆的倾盆大雨把他关在学校里，他知道没人能帮他送伞，只好静静的等。
教学楼依旧灯火通明，却一片寂静，他漫无目的地闲逛，在自动售卖机附近的角落里，传来一阵急切的声音。
“没人能借我伞，这一个人也没有。”……“就算有他们也不会借我的，我不喜欢这。”……“我自己想办法吧，没事。” 短暂沉默后，李彦文听见了轻微的抽泣声。 是那个女生的声音，他买了两瓶咖啡，把一瓶放在她附近的窗台上。也许是听见了声响，另一边的声音突然消失了。一股强烈莫名的情绪在他心中回荡，诱使着他拿起咖啡走到她背后，把手伸出去。”会停的，雨总会停的。”
五分钟后，两个人倚在窗边，手上捧着咖啡，聊了起来，好像多年的朋友那样。李彦文看着雨点拍击着玻璃，几条水流汇成一股，缓慢但不绝地流着。窗外的一切变得模糊而抽象，雨声屏蔽了周围的一切，只留下那真诚而让人沉醉的声音。他知道她从上海来，他们聊了她的摄影师理想，交换了彼此对于咖啡的独特偏爱，那些幼稚的永不停息的追问和不怀好意的审视目光。一切汇成一道美妙的霞光，渐渐化开了窗上迷蒙的水汽，窗外的雨声渐渐减弱，
他们趁着雨跑到楼外，在自由的雨水中跑着，雨滴浸润他们蓬松的头发，从鬓角，脖颈处缓缓滴下。他们旁若无人的笑着，踩着地上的水坑，任凭泥水溅在小腿上。跳着对西斜的若隐若现的太阳招手。对马路对面牵手的情侣招手，祝他们一辈子幸福。他们身上闪着独属于雨夜的，朦胧却又磅礴的光。
“我真的很幸运，能遇到他这样的人。”汪雨琴在本上写着，脑中浮现出那个男生，想起他向自己伸手时羞涩真诚的眼睛，想起他在雨里飞跑的模样，想起他脖颈上挂着的，泛着光的水珠。
从此之后，学校的人惊异的发现这两个人常常坐在一起有说有笑，他们只好归结于怪人之间的互相吸引，不过从此之后，注视着李彦文的目光除了厌恶，又多了一层嫉妒。
他将他们成为“好笑的媚俗者。“
高二的生活忙碌起来，所有人都忙着做更多的卷子，下课便是聚在一起比较排名，汪雨琴还要兼顾传媒方面的课程，应接不暇的负担把她绷得越来越紧，每日不多的休闲就是放学和李彦文在学校旁边的咖啡店喝一杯咖啡。令她惊异的是，他似乎能把自己和外界的压力隔开，他仿佛有一种将周围时间减速的能力，令她也能在他身边喘几口气。他总是给她看自己拍的照片，放学路上的晚霞，楼下偷偷长出的小花。她看着这些无论是聚焦光线还是调色都一团糟的照片，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放松，她又回头看看身旁的李彦文，他好意的在她难过时不去看她，此刻他正用手摸着木质咖啡桌面的纹理，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高二下学期的期中考试结束了，成绩单发下时，汪雨琴面如死灰，更糟的是，她的成绩被传得全校皆知，媚俗者们总是聚在一起，小声谈论着什么，时不时用奚落的，得意的眼神瞟着他。待她走近时，他们心有灵犀的缄口不言，等她走开时又在她背后毫不掩饰的大笑。
一种从头到尾的挫败感击穿了她，她变得极度敏感，只要听见“成绩”，“未来”，和别人的嬉笑声，心脏就会传出强烈的颤抖，直达四肢，手指不受控制地敲打桌面。她无意识地大口大口喝咖啡，喝到舌头刺痛。晚上在咖啡因和心理作用下难以入眠，她趴在床上，只能听见自己心跳猛烈的跳动声，伴随着强烈地疼痛，像是被人握住发出的哀鸣。终于得以入眠，却也会突然惊醒，头如同裂开般疼痛，天旋地转的干呕。等晕眩和痛感终于消失，重新躺在床上，发现衣服和枕头都被浸湿了。
她的作品不似原来那般的生命和活力，她没有那份等待和发现的心境和动力了。最令她崩溃的是，她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他们说的样子：她变得易怒，难以接近，毫无才华，装成有艺术气息的样子。李彦文竭尽全力宽慰她，搜肠刮肚地想有趣的事转移她的注意力。这让她又被一中负罪感包围，一面觉得自己不该这样成为他的负担，一面又害怕自己会被抛弃。于是她本能的想要远离他，不让他看到自己这副样子。
几天后，她的座位里有一封信：
你好哇，汪雨琴：
很想给你写信，信来的很慢，能让人过的也慢一点，让我们都好好想一想。
我知道你高考假期的几天没有安排，我要去一个地方，我想你会喜欢。希望你能来。
你有时间吗，我想在老地方和你单独待一会。
希望你这几天过的一切都好。
李彦文
她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来到学校后的咖啡馆，隔着玻璃看着他左顾右盼的样子，残存的忧郁也消散了。她进门，和他打过招呼。在她点东西时。李彦文从旁边的空座位拿起一盆植物，上面长着几株黄色的芍药。“这是我家楼下的小花，我想你无聊的时候可以看看它，也可以用它当摄影素材。额，顺便想想我。”
汪雨琴眼眶瞬间便红了，她背过头去，假装翻书包，抹了抹眼睛。
“我们去哪?”
“去个让我战胜地心引力的地方。”
李彦文眼神跳了一下。
“嗯，但我觉得你暂时还不用克服引力。”
汪雨琴愣了一下，他捂着嘴笑的停不下来。突然，女孩意识到了什么，”流氓。”随后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还笑！”
“我错了，错了，但是真的好好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个月后，当汪雨琴拿到火车票时，她才知道他们要去哪。
“大连？“
“对，去北边。“
汪雨琴坐在车厢里，窗外只能看见一片过饱和的蓝天和一根根飞驰到身后的电线杆。一种平静的无力感从她心中升起。她向左看，两人的共用的耳机放着radiohead的歌。他静静地看着书，他们总是这样，待在一起做自己的事，很久很久不说话也没有任何不适感。
车停下，两人随便吃了些东西，他带着她先坐车再打车，属于城市的喧嚣渐渐远去，空气也泛起些许凉意，他们最后停在一片空旷无人的沙滩，边际连接着墨蓝色的海。天空重重的云将太阳极好地掩藏起来，唯有几束日光穿过云层缝隙洒在海面上，散出柔和的星点。海风混着些许山的气息，吹在海面上，漾起细碎柔和的波纹。
李彦文褪去鞋袜，挽起裤腿，赤脚踩在沙子上。汪雨琴照着他的样子，沙粒细软，带着些许暖意。李彦文轻拽住她的手腕，带着她向前跑去，留下后面沙滩上两对清晰的脚印。
来到海与陆的交界处，仿佛有着某种默契，两人对视，随后坐在沙滩上。她把头靠在他肩上，他搂着她的肩膀，膝盖并在一起，陷入了某种宁静的沉默中，四周只剩下海浪在向岸上冲击又回落的潮水声。
李彦文看着翻涌的海水，感觉自己的内心仿佛是一块深蓝的墨块，渐渐下沉，融化在这翻覆的海水中。他转过头来，看着汪雨琴的眼睛，她眼神中的疲惫伴着海浪的一次次回落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灵动和温柔。此刻他与她，乃至他们和这周际的一切，都融为一体，他合着海水的脉搏呼吸，跟着她眼波的流转心跳。时间就这样被不断拉长，游离剥开成丝，将这一切串联在一起。他们就这样看着太阳缓缓落下，直至最后一抹日光隐没在阴影中。
天空昏暗下来，沙粒表面的温度急剧下降，身边的空气也带上冷意，这才惊醒了两人。
李彦文从沙滩一处隐秘的角落找到了一个用过的篝火堆，生了一团火。两人围在篝火旁坐下。
她难掩疑惑，“你怎么知道这有火堆？”
“曾经来过这”，他沉默半晌，接着说“我没和说过我休学的原因吧“ 我当时查出了抑郁症，学校为了不影响形象，对外宣称我出国学习一年，实际就是把我打打法回家而已。我想着这一年也没事干，就一个人出来走走。”他指了指地面，“我就在这看了一天的海，从日出到日落。”他说话时汪雨琴就靠在他身边，在说到“一个出来走走”时，他注意到她无意识的抓着自己的胳膊。李彦文笑了笑，“过去的事了，我当时在这坐着，看着潮起潮落，日出日落，听着大海的呼吸。“他一边说着一边看着她的眼睛，她若有所思的望着海面，突然转过头来对他说，他好像又能看见那个他所熟悉的，带着自若和灵动气质的她了。她突然站起来，对他伸出了手，“去干什么？”“给大海上色。”
他们拿起火把，沿着海岸线一路跑起来，火焰划出一道绚烂的弧线。他们跑啊跑，最后坐在地上。火光照亮了她通红的脸，风吹动她的影子摇曳起来，他们亲吻起来。那些人和事渐渐淡去，连同所有滚烫焦躁不安都融化进海里。剩下洗净的，自由的，闪着火光的李彦文和，融在一起，在漆黑的夜里相伴而行。尽管在以后漫长的日子里他们还会无数次被绳子紧紧绑住，焦躁，不安，彷徨，但落下的太阳总会再次升起，他们也会再次生出翅膀摆脱引力自由翱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