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篇 仿生人会不会梦到电子羊——缺氧氟西汀

灵感以及部分句子源自张寒寺老师的《随军牧师的祷告》

1

我从飞船冰冷的地板上惊醒时,最后的印象是突然的失重和几乎震碎耳膜的爆破声。

“艹?怎么回事。”

 

“我收到撤出大气层的指令。”

 

面前站着的这个人回答了我的问题,但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奇怪。

我揉着酸痛的脖子试图站起来:“你是谁?”

 

“编号kc808,你可以叫我kc,或者左元杰。”

 

原来飞船的控制电脑不单单是人工智能,还是仿生人。他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样,高高瘦瘦,头发留着浅绿色的狼尾,和他的嗓音相符,是略微低沉的气泡音。事实上如果他不说自己是仿生人,我会以为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类。

 

“为什么之前不出来?”

 

“指挥官,这是我的设定,当士兵征战时我才会出现以维持飞船的正常运作。”

 

“好吧,你…你叫我张思源就行。”

 

“好的,张思源。”

 

他念我的名字十分生硬,与指挥官三字无异,不过幸好,聊胜于无。

 

想起了让我昏迷的爆破声,我问他:“其他人呢?”

 

“未在星球表面监测到任何生命反应。”

 

全军覆没。

 

我顿感眼前发懵,扶住他的胳膊才堪堪站稳。“怎么可能,他们才下去…嘶,多长时间了?”回忆只会让我的头痛愈演愈烈。

 

“距离空降部队降落已经过去3分27秒。”

 

“那,那撤离指令是谁下达的?”我无法想象他们在下面遭遇了什么,彻骨寒意顺着脊椎向上延伸,爬在脊骨上。

 

“是上校最后的命令。”

 

“那现在谁来负责指挥?”

 

“现在的指挥序列上只有一个人,随军牧师张思源。”

 

 

我不是军人,我是一个为了活下去阴差阳错上了三年神学院的牧师,但实际上我不信任任何宗教。我曾问过大祭司,他只是拍拍我的肩告诉我:“其实没有明确信仰的人更适合做随军牧师,不偏爱,不盲信,但是可以做每个军人的精神寄托。”

 

我举着我的坠饰为士兵们做完祷告之后目送他们进入降落仓,现在隔了不到五分钟,他们全军覆没。整艘船上我唯一会用的电器是冰箱,和武器发生过仅有的互动是被枪指头,手不能提肩不能扛,这样的我现在是一支军队的指挥官。即使这支军队里只有我,哦不,还有左元杰。

 

“你有收到进一步的指令吗?”

 

“没有。我在飞出大气层时遭到了严重电磁波干扰,已经失去了联系外界的能力。”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左元杰可能从来没被人问过这样的问题,他作为一台电脑,习惯了服从与执行,就像我习惯为人祈祷和祝福。

 

“依照程序设定,现在应当返航地球。”

 

我稍稍心安,长舒了一口气:“好,我们返航。”

 

“返航路径已设定。”

 

科技造福菜鸟。

 

“左元杰,还有多远?”

 

“还要飞多久,kc?”

 

“kk,是不是快到了?”

 

这些问题被我翻来覆去的问,好在他是台电脑,没有情感,不会厌倦,不然就算是再有耐心的领航员,可能也会把我和垃圾仓一起丢出飞船。

 

这趟航行最大的敌人就是无聊。无聊到我有时都会产生幻觉,睡到半夜听到走廊上响起齐步走或大声喧哗的声音,跌跌撞撞冲出门外,除了昏黄的灯光和灯光下我一个人棕灰色的影子,什么也没有。

 

左元杰不需要睡觉,我求着他在我睡觉时躺在我身边,其实也不能算求,在他看来这些都是我的命令,他只需要执行。他身上似乎一直有一股淡淡的薰衣草味,闻着让人心安。

 

是我的错觉吗,我觉得他好紧张。

 

后来我试着和左元杰进行一些简单的交流。

 

“左元杰,你见过其他人吗?”

 

“除了我的制造者,我只见过你。”

 

“那你会不会觉得很无聊?”

 

“不会,我觉得和你在一起时很有趣。”

 

他说这些话时微微低着头,像极了人类。

 

我听音乐打发时间的时候他常坐在我旁边。

 

“张思源,你在唱什么?”

 

“一首歌。”说着我把一只耳机递给了他,“我是个牧师,我总会带着人们做礼拜,唱各种各样的圣歌,但其实我更喜欢这种简单轻松的音乐。”

 

他没有说话,只是安静的听着。

 

“左元杰,你会唱歌吗?”

 

…沉默了几秒,他小声的唱了起来,“总有种奇妙的机遇,比方说当我遇见你,你那双温柔剔透的眼睛,出现在我梦里。”

 

“如果神真的听得到我们的声音,为什么他从来都不回应?”

 

“我不知道。”

 

也是,我为什么问一个仿生人这样的问题。这样想着我突然又萌生了一个疑问。

 

“左元杰,你会梦到电子羊吗?”

 

“这是什么问题?我不会做梦。”左元杰微微蹙眉,疑惑的看着我。

 

“那如果你可以做梦,你想梦见谁?”

 

“你。”

 

他清澈的眼睛直愣愣看着我,让我有一瞬间的恍惚,好像心脏漏跳了一拍。

2

吃着吃着饭,上校突然站起来凑到我眼前,我看到他脸上的皮肤一点点融化脱落,露出可怖的血肉和白森森的骸骨,低沉的念着:“牧师,牧师…”

 

我从梦中惊醒,“啊!”

 

“怎么了,张思源。”

 

左元杰轻轻抚摸我的肩膀,给了我一些安慰,也许这是他的程序设定吧,不过这样就足够了。

 

“我梦到了上校,他,他的脸好吓人。”我顺势靠在他肩膀上,顺了顺气,“左元杰,我是逃兵吗?”

 

“你不是逃兵,因为你不是军人。而且他们已经死了。”

 

心里没来由的怒火突然被点燃,我支撑着站起来,差点滑倒在地:“对,他们都死了!我还活着!为什么我还活着!凭什么只有我活着!”我朝他倒过去,在手肘磕到床沿之前被他狠狠揽住了。他温柔的捧着我的脸让我和他对视,一字一句的讲:“活下去的人才是最痛苦的,张思源,你不是逃兵。”

 

积压过久的情绪好像突然一下找到了突破口,我扑进他怀里嚎啕大哭。原来仿生人的怀抱也是可以带有温度的。

 

“如果我和他们一起死了会不会好很多?”

 

“张思源,那是自杀,为什么会这么想?”

 

“你不懂,我没能尽到自己的职责。”

 

“对不起。”

 

“为什么道歉?”

 

“因为我不懂你。”

 

“那他们呢,死掉的那些人呢,你懂他们吗?”

 

“他们是自杀吗?”

 

“怎么可能?军队是不会明知道有陷阱还往里钻的,这绝不是自杀。”

 

“那是什么?”

 

“…是牺牲”

 

左元杰开始念他的词典,“牺牲,个体为了正义或信仰主动放弃自己的生命。”

 

听起来还挺像那么回事的,“你可以这么理解,所以我的存在是没有价值的,起码…”我握着胸口的坠饰,“我没有我认为自己拥有的那种价值。”

 

“你有,你有他们生前最后的影像记录。”

 

我按下坠饰上的开关,全息投影出现在舰桥里,他们或站或跪,全部凝视着我,眼里透光,上校站在远处盯着手里的秒表,我仿佛能听到秒针走动的咔哒声,一步一步向死亡流转。这是例行公事,每一次的祷告都需要录像,我还会记录下每个人的名字,当然我希望这是多此一举。每当有人问起英雄们的传说,应该是他们自己来回答而非我来。

 

可惜,英雄们一个都回不来了。

 

“他们的家人会需要这个,你该把他们带回去。”

 

“我可以把它给你,你现在就传送回地球,这件工作并不需要我。”

 

“张思源,我的通讯功能已经失灵了,这件事只有你能做。”

 

所以我不再只是一个牧师,而是邮递员,带着死讯,带着遗物,这一趟不是返程,是奔丧。

“我在神学院的最后一个学期,去了喜马拉雅山脚下的尼泊尔,和别的同学不一样,我没去找当地的僧人,只是在一个偏僻的村里生活了半年,跟着村民们爬山,采蜜,放羊,我没有和他们谈论任何与宗教有关的事情,直到我离开,他们都还以为我只是个勉强与他们交谈的普通游客。”

 

他半侧着头认真的听着,但并没有说什么。过了半晌才慢吞吞试探性的说:“我也想去。”

 

我有点惊讶,随即笑了起来:“好,等我们回去了带你去。”

 

“好,一起。”

 

这样说着,我突然有点开始期待未来的日子。那里有低低的白云,蓝到人心里去的天,有远近的山,还会有左元杰。

 

我趴在窗边看外面的星辰:“左元杰,你看过夕阳吗?”

 

“没有。”

 

“太可惜了。”

 

“尼泊尔的夕阳很美吗?”

 

我点点头:“不光尼泊尔,哪里的夕阳都很美。”

 

我突然想起之前看到的一首小诗:你所看到的夕阳不是夕阳,是太阳即将熄灭时,徘徊在云彩之上。

 

“左元杰,你知道什么是信仰吗?”

 

他迟疑了一下,大概是在考虑要不要念一遍词典里的定义,最终还是看向我,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信仰就是生命终点的风景。”

 

“这和词典里说的不一样。”

 

“凡是你最终明白的道理,都会和词典里说的不一样。”

 

“那你的信仰是什么?”

 

我的,信仰?我不知道…大概是好好或者吧,和你…好好活下去。

 

飞船突然一阵颠簸,将我甩出去,不知是我下意识抓住左元杰,还是他把我揽在了怀里,总之我们一起滚出去很远,所幸他捂着我的头,我没有受伤。我下意思的看他有没有受伤时突然反应过来,左元杰是仿生人,他不会受伤。

 

他看穿了我的心思,轻轻摇了摇头:“我没事。”

 

“嗯,这是什么情况?”

 

“我监测到了敌方飞船。”

 

敌人?“离我们多远?”

 

“十公里。”

 

十公里,近在咫尺,我不由得深吸一口气。“是刚刚才发现的吗?”

 

“是,它应该是一直在隐身跟踪。”

 

“跟踪?”我有基本的星际旅行常识,“它怎么做到跟踪一艘进行过虫洞跃迁的飞船的?”

 

“按理说不可能,除非敌人事先在我身上植入了信号发射程序。”

 

难怪这艘船能从战场全身而退,他们不止想消灭我们的先遣部队,还有更具野心的目的。“地球!”我看向左元杰。

 

“嗯,那是我们唯一的目的地。”

 

我们之所以进行远征,就是不希望把战火引到家园,“我们必须阻止他们。”

 

“对,所以我进行了紧急制动。”

 

“那现在该怎么做?”

 

“你是指挥官,我服从你的指挥。”

 

我是随军牧师,同时是左元杰的指挥官,祷告已经不能解决现在的问题了,我的手心微微出汗,下意识攥紧了左元杰的手,浩瀚的宇宙里,他是我唯一的依靠。“k,如果我们与他们作战,有胜算吗?”

 

“对方为了不被发现只派出了一艘小型炮艇跟踪我们,但是我们没有武器,根据我的计算,我们的生还几率是50%。”

 

作为一个没有任何准备的指挥官,第一次战斗就有50%的胜算,没有比这更幸运的事了。

 

“k,执行计划。”

3

事实上我还是要依靠kc,我经受的训练只能和凡人与神打交道,至于外星人,或者打死外星人我一窍不通,而左元杰不同,他褪去仿生人面貌后虽不算天生的杀戮机器,但至少强过我。

 

“在飞船的下层轮机第三舱室,有一道开关,可以解除全船动力,我需要你去手动关闭它,飞船丧失动力后可以诱使敌人接近我们。”

 

我们立即往下层赶去,轮机舱总室大声轰鸣着,为了节约时间和动力,舱室之间的过道狭窄而昏暗,幸好有左元杰陪同,我不至于走错路。

 

“思源儿,就是这里。”

 

我心里一惊:“你,你叫我什么?”

 

他微微笑了一下:“思源儿啊,我看很多人都是这么称呼别人的。”像是在邀功。

 

我的脸有些发热,可能是过道太狭窄的缘故。

 

大战来临之前,人总是会多出很多无关的勇气。“左元杰,如果我们两个能活着回去,在一起好不好。”

 

“好,再见面就是永远。”他牵住了我的手。

 

这是我们前两天听的一首歌。

 

看起来这里是一个额外的空间,嵌进墙壁里,“开关在哪里?”我向里探头,结果却被左元杰狠狠一推直接滚了进去。

 

“再见,张思源。”

 

我听到身后的门沉重的关上,转身一看,我已经被隔绝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了。

 

“左元杰!开门!kc!你在干什么!”

 

“张思源,这是一个逃生舱。”

 

“放屁!谁告诉你我要逃生了?”我敲打着玻璃门望着他,“我要留下来!你的作战计划呢!”

 

“这就是作战计划。”

 

有休眠液从地板缓缓注入,“这是逃跑!我告诉你要战斗!你说有50%的生还几率,你他妈说谎!”

 

“张思源,我没有说谎,你就是那50%。”

 

“逃生舱又不会跑,我他妈能去哪。”液体已经没过我的腰部,“让我留下来,我留下来至少可以——”

 

和你一起牺牲。

 

“不,我会发出信号,附近的人类基地收到信号会赶过来,他们会发现你。”

 

“你的通讯系统已经不能工作了,你怎么发信号。”

 

“如果这里发生一起爆炸,就是最好的信号。”

 

“你没有武器,没办法击毁敌人的飞船。”

 

飞船上响起了奇怪的警报声,这是什么声音,我为什么从来没听过。

 

“根据我的计算,敌人有92.8%的概率强行登船。”

 

“为什么?”

 

“因为我的程序里有他们需要的东西——地球的坐标。”他隔着厚厚的玻璃板对我眨了眨眼。

 

左元杰要自爆!

 

“我不能看着你死!我不想再当逃兵!”敲玻璃的手逐渐没有知觉,却无济于事。

 

“你不是逃兵,从来都不是。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完成,张思源,你要把他们带回家,还有我。”

 

我胸前的坠饰漂浮在液体里,反射出微弱的光芒。

 

“逃生舱,弹射。”

 

“kc!我命令你停下!”

 

“自爆程序已启动,倒计时1分钟。”

 

逃生舱已经和运兵船分离,我看到自己正在远离飞船。“你这是自杀!”

 

“不,这是牺牲。”

 

我离运兵船越来越远,已经逐渐看不到他,信号变得不稳定,我尽力稳住了自己的情绪:“k,你还剩下多长时间。”

 

“报告指挥官,还剩47秒。”

 

“对不起…”眼泪不受控的滑落,融进休眠液。

 

“思源儿,敌人之所以会登船,是因为他们以为这艘船上没有人,他们不知道什么是随军牧师,不知道什么是信仰,什么是爱。”

 

“信仰是生命终点的风景,张思源,把我们最后的风景带回去。”

 

液体将我完全淹没,我已经说不出话。

 

短暂的沉默后,我听见左元杰的声音:

 

“张思源,好好活下去,随军牧师,你愿意为我祷告吗?”

 

我总是在送人上战场,总看着他们奔赴死亡。我尽最后的力用双手握紧坠饰,把它靠近我的额头,为左元杰默念着最后的祷告。

 

至于我被人类基地救下,辗转几次后终于回到地球已是两年后的事了。

 

上交坠饰又处理完一大堆事后,我如约回到那个边远村庄。

 

这里的云依旧很低,仿佛在贴着地面行走一般,总会让我想起很久前看过宫崎骏的动漫。有时我会出神的望着那些云,坐在院子里弹吉他,一直弹到太阳落山。

 

看着西边粉红色的云,我突然想起小王子一个人看四十四次日落的时候,得有多难过啊。

 

日子就这样慢慢的过,像是花落了,花又开。安静的环境是治愈战后创伤的良药,即使我偶尔还会梦到左元杰。

 

被梦惊醒的我大口喘着粗气,发现泪早已打湿了枕头。

 

我以为我忘了。

 

左元杰,你会不会梦到电子羊不重要,我还会梦见你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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