呕吐青蛙的母亲(未完

 

不知是从哪天起,母亲开始不断地呕吐。第一天是象征性般地干呕,大概每十分钟一次。母亲会弓起背低下头,紧紧皱起眉头,在脸前伸出手掌做好接住呕吐物的准备。但她吐出来的只有刻意压低的痛苦的声响,除此之外空无一物。母亲在这一天里始终都是一副像对呕吐十分忠诚的样子,会放下手中一切事务,专心地把这些东西从体内驱赶出来。干呕完后她神态安然地回到工作里。第二天她呕出来一些水渍和卵一样的东西,和昨天一样十分钟就会有一次。这次落到她手掌上的不再是些许的唾液,而是零星参杂着卵状物品的清水。那水降临的频率实在很高,是倾泻地从她口中流下来的,既清澈又飘着一丝丝浑浊,像把母亲身体里所有水分抽干了的多。我们并不知道那是什么,只能让母亲吐在一个大碗里,暂时把它们封闭在后院里。第三天,母亲开始呕吐摆动着尾巴的蝌蚪。蝌蚪和第二天一样伴随着水流而下,统共可能有几百只。母亲自己把它们都接在一个个大碗里,它们在那里不知疲倦地游动,像一篇文章把自己所有的逗号都扔进去自由舞动,碗接满了,母亲就一次次把蝌蚪都倒掉在下水道里。第四天是长着两条后腿的蝌蚪,它们无论是身姿还是游动的方式都有了一些长大的迹象,头变得更宽大,后肢小得令人可怜,但在水里啪啪地踩水的样子迅捷极了,单独去端详则更像一种奇怪的小鱼。第五天是长着四条腿的蝌蚪,四肢依然细小得像草叶,通体已经不是黑色,透着一些隐隐的绿。第六天是长着尾巴的小青蛙,宽大的头部身体搭配短小的四肢有些滑稽。如果不是前几天的经历,我会误以为它们是变异了的壁虎。它们不再依靠着水流从母亲体内诞生,而是直接从舌头上跳下来,微小的身躯稳稳地飘到桌子上,便马上跑开了。第七天是成熟的青蛙。

母亲吐出来的是生命的前进信号,是进化生长的过程。成熟的青蛙比前面几天吐出来的年轻动物要硕大上不知多少倍,从母亲喉咙里钻出来大概会带给她更多的痛苦。在此之后母亲呕出来的动物再没有过成长,它们在她的体内度过了七天,也就度过了从出生到正当年的岁月。在白天,母亲大概每五分钟吐出来一只青蛙。那些青蛙是活蹦乱跳的,半个手掌那么大,秋天草地一般的绿色,凸着两只无谓的大眼睛,脚蹼踩着母亲的舌头,从母亲的喉咙里一跃而下,落到地上就咕咕地跳走了,与我和哥哥在池塘偶尔见到的没什么两样。

我们抓青蛙抓得焦头烂额。家里随着每五分钟一次的咕咕落地变成夜晚怒放的沼泽池,倒是再也没有蚊虫了,但也再也没有一个安宁的晚上了。那些青蛙活力四射,蹦蹦跳跳得像栖息在一张张永不会疲倦的蹦床上,它们的叫声和来回的身姿形成了一些诡异的节奏感。我们被青蛙吵闹得烦闷万分,但听久了,那些此起彼伏的蛙声居然有种乐器一般的奏鸣感。

我们不得不在屋子墙底开了好几个洞,希望院子里的蚊虫对它们能有所吸引,试图逼迫噩梦一样落地的它们不太粘稠地离开我们的家庭。那些青蛙除了无休止的呱呱作响以外对于我们的指令倒是抱有一定敬畏之心,从母亲的喉咙里出生以后,它们会在屋子里自作主张地蹦跳着巡逻一圈,用傲慢起落的呼吸对我们整个家庭作出一番评价,然后就从洞里主动离开。第六天的时候我想起后院里的卵,把盖住大碗的盖子打开——卵还在那里,水倒是全部没有了,卵好像吸饱了水一样肿胀得粗野而肥胖。

对母亲来说,频繁地吐青蛙好像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尽管从这以后,她就这样离开了工作岗位,改成在家做些无需通勤可以赚钱的工作。母亲从前在办公室有一份体面的工作,又把家里的事全都大大小小打理妥当,从哥哥出生后一刻没停过地进行着她有条不紊的生活,是一名不起眼的模范。而她自从开始呕吐以后每天都待在家里,再也没看到她出过门。我们都不清楚她现在都到底做些什么,只能猜测她的工作更惬意了,因为她一反常态地看起来如此安然无恙,而且像以前一样面露难色的时间少了很多。母亲则从来没有像我们一样展露出对她的深海般的担忧,好像吐青蛙和每天做家务一样是一件工作之外的天职。除了在刚开始干呕的时候我见她露出过明显痛苦的表情,这之后就再也没有了,每隔五分钟来临的青蛙只不过是和呼吸一样正常的事,对她来说好像根本不痛苦。我也不理解她从没想过去医院,或者想办法去停止这一每天与无数生命纠缠的荒谬行为。她成为了孤独的英雄。母亲好像又知道我们对她吐青蛙所产生的忧愁,因此她大动干戈地把自己流放在一个小房间里面,一边自在地吐青蛙、一边独自面对纠缠不清的白天和山峦一般的职责。

晚上她倒是不会吐青蛙,好像生物钟和她约定好了不打扰她的清眠——青蛙潮只在醒着的时候从她的身体里涌来,直到一旦开始发酵的黑夜。我猜测睡觉对她来说是如释重负的,就像以前一样让她获得好不容易的清梦,把她从必经之苦的呕吐、劳动中解放。但哥哥觉得她根本就没把青蛙当作一回事儿,还在抱怨晚饭没有以前香气扑鼻味道均衡了,怀疑是不是吐青蛙影响了她的嗅觉,从她喉咙里涌出来的裹挟的粘液让她不能再履行女人的天职。

父亲以为我和哥哥不知道,但我们早就知道自从母亲开始吐青蛙后,他就不再与她亲热了,甚至母亲的嘴唇都在独守空房无人光顾。母亲把自己流放在小房间里的时候,和她的嘴唇一样孤独而庄严。我那天给她送水的时候看见下午无垠的阳光陷落在她身上,她坐在那里阅读。她的手指在翻页的过程中流出漂浮的尘埃,她的两颊绯红,表情和观音一样慈祥肃穆;她的脸庞发着彩虹般绚丽的圣光,那不是太阳光的反射,而是从她的皮肤中直接透出来的光彩。那天我被她的样貌直接惊呆了,我从未见过她那么圣洁、高贵,她的身姿和面容都和观音雕像一样安详,十六岁时的纯洁性可能回归到她的身上了,我猜甚至她又变回处女了。

我们其实很好奇父亲有没有在外面艳遇到一些小姑娘,有没有用他沉闷无聊又自以为威严如山的个性去吸引哪个年轻女孩。我和哥哥商量要轮流跟踪父亲几天,看看他自从嫌弃母亲的青蛙生产体质后到哪里去发泄自己男人的狂妄。我对哥哥说如果发现了父亲有外遇那就告诉母亲,让母亲离开他,但哥哥惊愕地冲我摇头,觉得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他声称母亲开始吐青蛙失去魅力又不是父亲的错,父亲应有权利去弥补这份缺失。我第一次发现,我和哥哥有树根扎进土壤里似的隔阂。

母亲在闭门不出后,变得越来越热爱劳动,至少是我眼睛所见到的劳动。她好像不能忍受家里有一丁点儿灰尘和污垢,尽管许多不干净是她带来的青蛙所造成的。我每日出门和回家都看到她要么在清理,要么在厨房忙前忙后。每隔五分钟一只青蛙就落地,身体带来一些水渍,她便每隔五分钟就用抹布清理一小块地板,如造成了条件反射一般。它们源源不断地降落,跳走,她就源源不断地跟在它们后面打扫。到了晚上青蛙逐渐停止来临,她就前前后后卖力地把整个被青蛙蹂躏过的地地板都拖得一尘不染。

青蛙留下的其实不完全是水渍,看起来有点粘稠又清澈,在地板上留下暂时的斑痕。母亲手握拖把清理那些斑痕时,会明显刻意地擒住圆柱形的拖把杆上下拖拽,还会把它直直地抵在身前。虽然她对于新鲜痕迹的反应十分迅速,几乎是分秒必争,但她连续好几天在干活的时候会面露一丝我看不懂的笑容,手中的动作也更加轻柔而有点媚态,好像为之极为愉悦。一握住那拖把,在那几天中她就会进入这种神秘的姿态。母亲的这幅模样是我从前从来没见过的,我也难以想象无聊至极的力气活在她身上变成了一件难以启齿的、背德又如此兴奋的事情。我以前当然拖过地,这是最基本的家务活儿,母亲从前也从未这么热爱它,都是快速了事。连续多天看到母亲的这般姿态,我不得不对拖地产生了巨大的好奇心。青蛙所带来的水渍拥有魔力,可以让人在清理中获得舒爽的感受吗?

为了一探究竟,那天我回家后又看见母亲跟在一只青蛙后面欲打扫新鲜的水渍,我便一把上前抢过母亲的拖把,说我来替她清洁。我刚想下手开始使劲,母亲突然反应过来,眉宇皱紧,愠怒又受了惊。她严厉地教训我,说为我丢脸,指责我怎么能干这样的事,好像我替她拖地是极其恶劣的、是道德败坏的。既然已经冒了风险,趁着她还没把拖把抢回去,我赶忙迅速地在斑痕上拽了两下。手上的感受与正常的拖地没有任何区别。无辜的拖把灰溜溜地被母亲抢回去,我灰溜溜地挨了几句骂,带着不解躲开了。

母亲对我帮忙的反应像我犯了大错,果然拖地对她的意义完完全全改变了。母亲陷入了它的快感召唤。我可以很明确地说出来那不是因为她怕我抢走了她的快乐,而是她怕我拥有了这种快乐,假如我拖了地,获得了像母亲一样的快感的话,这对我来说将会是一件十分违背道德的事。现如今清理青蛙的水渍应该是带有某种禁忌与诱惑的了。她依然令我匪夷所思,再怎么迅速地清理,下一只青蛙也会很快就会从她的身体里降生,打扫得再勤快又有什么用呢?她也许只是太无聊了,或者怕父亲的怪罪,才如此勤劳地将一种苦难变成享受吧。

可惜的是,母亲对于拖把的这种痴迷很快就莫名消散了。在短暂的瞬间内,她容光焕发,奄忽既逝。这也是最后一次我见她流露出属于人欲的惊慌失措。我长大后的过后好几年才意识到,那个瞬间原来强烈到我都差点错过,那是她最后爆发出的欲望,可能是一种呼救。那是一种类似于自慰的行为。

我终于忍不住了,在母亲开始吐青蛙的一个月后,一个母亲下班回家准备煮粥的傍晚,在已经成了沼泽地的家中,我必须问出这个问题:为什么会呕吐青蛙?为什么这像很正常的事情?煮粥的母亲在此刻比先前还要光芒万丈,她的头颅光辉得如同太阳,她的眼睛晶莹而强大,是善变的星辰,光明折射的彩虹从她头顶到耳朵从全身直直地飘落出来,锅里的白粥被她身上的灵光染得如彩虹一般绚烂。变成青蛙之母的过程让她的肉体逐渐从凡人往神过渡了,这样下去,大概母亲离成为神不远了。

母亲露出了一副表情,那和在我年幼时她告诉我生命如何结合和诞生的神情一模一样,我知道她即将向我揭示的是对她来说恬淡无味的常识,但对我来说是肉体与世界颠覆的真理。她终于告诉了我她之所以吐青蛙的真相。

一些女人在失去她往日的荣光和性张力时,都会染上某种无害的症状。这些症状在不同的女人身上各不相同,生性放荡的女人也许会开始不停眨眼,迟钝的女人可能会在身体的不同部位多长出来一个乳房,严厉的女人也许会逐渐开始失去她全身的毛发。由于女人的天性如此,由于造物主在制造女人时立下如此的规定,许多中年女人的身上必然会生出这种无害又奇幻的症状。我们的母亲,这位一生都顺从家庭任劳任怨的母亲的症状,则是从胃里、食道里、喉咙里、舌头里吐出来活生生的青蛙,每五分钟发生一次。越是乐于牺牲和顺从的女人通常症状越严重,像母亲这样没有一分钟不受其害的是怪病中比较严重的类型。关于母亲病得很厉害这一点,父亲和哥哥全都不知晓。令我无比惊讶的是,他们都知道中年女人会得怪病这个刺骨铮铮的事实,却从没向我提起过。

母亲当然不觉得每天吐上百只青蛙对她有什么好处,实际上她当然深受其苦:口中无法弥散的 粘液要伴随她的余生了,她再也没有哪怕一个时辰的安宁了。母亲的确是一位孤独的英雄。她必须像其他所有的女人一样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地过着,修行着,祈祷着,继续为我们履行她的职责,否则她这类染上怪病的女人就再也无立足之地了。我生平第一次真切地理解了,为什么平日在大街上拱廊下和商店里很少见到中年女人,偶尔出现的几个都用宽大的衣物遮掩自己或随身携带一些奇形怪状的物品,像一些很深的桶;倒是中年男人挺着辽阔的肚子很自在地游荡。我曾经以为女人一到中年就得把自己去街上玩乐的权利让渡给男人了,那街上稀疏的几个大概是偷偷去把自己的权利抢回来的。现在,我永远地明白了那是维持她们生命得以继续的方式,是她们勒令自己带着尊严活下去的号令。

虽然一个月前我早已经被母亲的遭遇牵引得忧郁至今,但从母亲口中得知了蒙蔽了我一生的世界真相后,我震惊得眼泪滑落遍全身,珠子大的眼泪在我浑然不知的身上砸出一个个坑洞,砸烂了我的脚趾头。我无忧的人生岁月正式宣告结束了,一条深不可测的沉重之路在我眼前打开了,母亲愈发圣洁的身影在我眼中再也无法抹去忧伤。

洪水般的白色百合在她头发上盛开,并且在她的头脑里生根了,就此之后再没有脱落。从此以后,我每每望向母亲时,再也分辨不清她脸上悠长的神色究竟是苦涩还是安宁。我们小小的一隅房子因为母亲这尊半神的存在变成了星辰肆虐的旷野。这个傍晚我恍然大悟:为什么彩虹和神圣会成为她的一部分,这是赐予她的回报。她付出了多少年迈的自我,就要经历多少的苦难;她经历的苦难越多,她就离成神越来越近。而青蛙会如影随形,是青蛙为她带来了勋章。

哥哥回家了,接下来是父亲。他们和往常一样不怎么注意母亲,也没注意到她身上散发的光辉。哥哥熟稔避开地上零星的青蛙,把书包像洗手后的水珠一样甩掉,又在自己的房间玩了好一会。父亲的领地永远是沙发,我几乎没看到他待在沙发和饭桌以外的位置,他是一只无情的乌龟,回到家便只有一处可去。父亲曾经热衷于和母亲一起读书,但自从赛博世界把他召唤过去后就再也没翻开书过了。他叮叮当当地放着奇怪的视频声响,在他的龟壳——沙发里肆意地伸展。往日批评的年轻人的娱乐揪住了他,他也不乐意与我和哥哥做除了必要以外的交流,使得我们家里话说得更少了。青蛙逗留的呱呱叫声反而比我们一家说的话都要浓稠几倍。父亲打从进家以后就什么都没有做,疲倦的胸腔一起一伏。哥哥直接跑到楼上房间里和自己相处。母亲哗啦啦地炒菜,没有人和她问好,只有沸腾的油花和撒出的盐在和她交谈。我坐在饭桌前愣愣地盯着厨房,看着母亲的身影。这是一副多么奇妙的景象:圣女在与油锅里的饭菜搏斗。

父亲从沙发上费力地挪动,头也不抬地坐过来。自从我稍稍有了点自己的意识,父亲就开始一刻不停地批评和打量我,虽然他的确有度量我人生的资格,但在我长久的叛逃下如今他连指点都懒得指点了。我们好像生活在同一棵树附近互不干扰的动物,虽然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现在其实很少有什么真正的接触。父亲住在树根旁他自己的龟壳里面,我和哥哥是上下窜逃的松鼠,而母亲就是这棵树。我和父亲的关系其实早就从血亲沦落成室友了。父亲和母亲每天每夜就坐在我旁边,但他们除了关心我不够优秀以外,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呢?我好像从没知道过。他们都是沉默不语的室友。

母亲做的饭菜和以前一样朴素又美好,但刺鼻的芳香不断地闯入我的鼻子舌头。那芳香的来源的确是从母亲里面生长出来的百合花,它们严厉而彻骨的香味把咸味甜味全部掩盖了。父亲有看到什么不同吗?他迅速打量了一下母亲,继续埋头沉没在因特网里。难道父亲没看到母亲惊人的变化吗?我差点要脱口问出来,但考虑到我们目前的关系很是漠然,只能把惊讶憋了回去。哥哥这才下楼来。哥哥坐下来说,妈,你今天有点不一样了。父亲随着这句话再次随意打量了一下母亲,应和着说是有点不一样了,又低下头去夹菜。刚拿起筷子,面色红润的母亲驾轻就熟地吐出一只青蛙,把它降落在地上。我至今也没明白她是怎么一边进食一边吐青蛙的。我们在起落的筷子和吞咽声中无声地吃完了这一餐。

三个月过去了,无远弗届的春天离开我们远去。母亲是从刚刚入春开始呕吐青蛙的,整个春天里我数不清有几万只青蛙从她的身体里面叛逃出来,解放出来,逃向远方。到咄咄逼人的盛夏,父亲开始抱怨母亲在家里就要开一整天空调,是增加家庭开支的一大罪过。因此母亲购买了一台电风扇,每天在自己的小房间里经受着呼啸。我不知道青蛙对于冷气的喜好是怎么样,但是没见到母亲有什么变化。她每天都忙碌地面对着自己的书本和电脑,好像在用树枝搭建巢穴。

每个我给她送水的周末下午我都眼见工作的她更加肃穆了一分,使得我有理有据地怀疑她写的是不是什么圣谕之类的东西。母亲实际上对我说的话越来越多了,我不知道是该欣喜还是不安,因为大部分都是在催促我的学习和生活,虽然那语气平稳柔和,但她的注意力越来越爬到我身上来了。

那天她温和又面无表情地批评我忘记交作业的时候,我怯怯地低着头,不敢看母亲的眼睛。母亲的眼睛我早就不太敢看了,只敢在她的身影离我有些距离时偷偷瞥一瞥,感觉我在看一座庄严的雕塑,而不是我的母亲。我低着头时,看见她的手臂上粘连着的一些黏液一样的白色物体。那苍白混沌的样子不像是她的身体部分,但在母亲挥动手臂的时候还牢牢粘连在上面,不会掉下来。我始终盯着她臂上的那一小簇黏液,母亲批评我的话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这些会是母亲症状好转的体现吗?或者母亲的情况更糟糕了?

这之后每次吃饭时,我都趁着低头吞咽时偷偷看母亲的手臂。那些黏液确实不会脱落,变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而且果真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多了,几周过后,黏液从小臂上的一小簇变成好几簇,慢慢也延伸到手背上。与此同时,我发现一件令我辗转反侧的事实:母亲做的饭一天比一天难以下咽了,不知道是我的味觉出了问题,还是母亲的确手艺一天天退步了。难道黏液对她的影响比青蛙还严重吗?母亲在这之前的整个春天当中,做饭的能力可从未因为青蛙失效过,还是我们全家赖以生存的美味。我不禁疑虑,今天的饭菜难道是用了不新鲜的食材,为什么刚出锅的饭菜像是放了两天的一样,是有些腐烂变质的味道?这种陈旧的味道完全侵扰了我的鼻腔和口腔。我趁机抬头看看:父亲和哥哥也皱起了眉头。父亲直问道是今天的菜不太新鲜吗?母亲摇摇头,说这是刚从菜市场送来的,应该和往常一样刚从农场中收割、屠宰出来不久。我们三个面面相觑,勉强着再咽下了几口,不约而同地在自己的碗里剩下了很多。哥哥是第一个放下碗筷直接上楼的,父亲紧随其后,回到他的沙发。我稍微有些犹豫地看了看他们的背影,再努力地吃了几口,对母亲说:今天送来的好像是不太新鲜的,也讪笑着离开了。我观察到母亲对此是一副略带失望的反应,但一言不发,坐在那里静静地看我们三个人都轮流从餐桌撤退过后,就直接收了餐具去洗碗了。

我心中的钟摆被什么东西拨弄了一下,下定决心要仔细观察黏液对母亲其他的影响。如果青蛙降临的噩运都不能打倒她,甚至赐予了她某种神力,那么她也一定能战胜黏液。我心怀着对母亲的信任和对自己的决心。

事情的发展与我预料的类似。母亲的手艺一天比一天糟糕。但实际上比起这么说,更准确的事实其实是,母亲端上桌的饭菜都像穿越过了好几天的时光,出锅后就直接馊了。它们作为饭菜的生命中没有童年和青年时代,在成熟作为食物之后,马上就来到了被人嫌恶的晚年。我从前有多爱母亲的饭,现在就多厌恶它们,没有人会面对馊掉的东西有饱餐一顿的欲望。父亲和哥哥的抱怨不绝于耳,甚至怀疑菜市场是不是和母亲发生了什么争执,以至于最近送来的都是不新鲜的食材。母亲好像想说些什么,又没说出来。我去厨房专程看了看这两天用过的食材:大部分躺在冰箱里的都富有活力地向我招手,仿佛直接告诉我它们刚离开土壤不久,还处在年轻又美味的青春时代。几种蔬菜挤在一起,吵吵闹闹的。我的猜想就大概得到了印证:不是她的手艺退步或是菜市场故意刁难,而是母亲身上的黏液把这些食材变得不新鲜了。

这天后的那一天,我放了学就早早回到家里,说着想学做菜了,希望今天参与一下母亲的厨房冒险。母亲稍显意外又略带惊喜地答应了,让我在旁边帮她淘米。这不是我第一次淘米,但上次是好几年前,所以我肯定生疏了许多。浸没了米的水中,我指挥手指僵硬地抓放着,胡乱为大米洗净风尘。母亲看到我如此不熟练,便叫我过去看她示范。

验证的机会来了;母亲熟练的双手一放进米锅里去,大米就跟着她的指令游动着,把自己的每一面翻来覆去。但与此同时,令我心中汗如瀑下的一幕也在我面前眼睁睁地发生:那在母亲手下乖巧的大米此刻不听话地快速衰老起来。它们肉眼可见变化的颜色和气味是给我的一道警铃,原本纯净清白的大米一被母亲的双手碰到就衰落了下来。在心中,我默默流泪。但我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从母亲手中接回锅来学着淘米——我真切地触摸到了它们的生命,刚刚经过我的手下时还活力十足,而现在所有大米的气数已经溜走散去了。眼角不受控制地滑落出一颗泪珠,我无法不为此情此景悲伤。

母亲拿出冰箱中的青菜和肉。当这些食物褪去包装,被母亲的双手放在砧板上的那一瞬间,我看到青绿的叶子离开了,枯黄的叶子降落到那颗蔬菜了。母亲的手翻转那块肉,拿刀去切割它。冒着血色的鲜肉褪去了生生的冷气和脂肪上冻着的小冰碴,开始发黑,而后是迅速地发霉、腐烂,它的气味从一丝若有若无的鲜血味变成了死亡的样子。刚屠杀的猪身上割下来不久的血肉,先前还冒着丝丝屡屡的腥气,此刻是只有乌鸦和苍蝇才会当作盛宴对待的腐臭。这情景让我的眼泪更加簇拥而下,只能借着烟雾和油火赶快擦一擦。更为诡异的是此时母亲头上的百合,穿过油烟,还是一如既往散发着悚然的芳香。往常相处久了我都对这香气免疫了,但此时食材变质、变臭,那股香味又开始异军突起,浓烈地与腐臭味混淆在一起,比单单的腐味还要难以忍受。

母亲身上的黏液是带来死亡的,我确认了这一事实。那些黏液能把最富有生命力的蔬菜瓜果变得衰老死亡,那么对于母亲自己呢?母亲会因为这些黏液而加快衰老的速度,然后很快死掉吗?思绪飞到这里,根本不敢向下想去。我根本不敢想象会没有母亲的生活。一切的源头,都是这些该死的青蛙!它们让母亲这个活生生的人堕落到无法出门的地步,甚至还把母亲变成了死神,在慢慢杀死母亲……对于眼下的我来说,最快的方法就是把这些积攒了好几个月的怒火和对母亲的心疼,都给一同发泄到青蛙身上。

油和葱花哗啦啦地跳着舞,母亲像什么都不知道一样把腐臭的肉给放进去,开始翻炒。我的内心此刻只有报复青蛙,在眼下急忙地搜寻,看到母亲三分钟前吐出来的一只青蛙在厨房的瓷砖地上无知地蹦跳着。我一脚踏过去,压扁了它的一半身子。它发出一丝细微而凄惨的叫声,我又补上几脚,把它彻底变成一具二维的尸体。踩这几脚的过程中,我脸上还带着泪痕,一边吸着无妄的鼻子一边试图遏制住疯狂的心脏。再朝母亲看去,她还笔直地背对着我,在木然地炒菜,而胳膊上的白色黏液还是牢牢长在她身上没有任何变化。看来一只青蛙无济于事,得想办法多处理些青蛙才能起到一些效果。在母亲注意到我的猎杀行为之前,我赶忙把青蛙拾起来,偷偷离开了厨房。我逃似的把青蛙尸体冲进了马桶,又洗了十分钟的手,才觉得心里好受一些。

要捕捉到更多的青蛙,第一步是把我们在墙壁上凿的洞都挡住,防止罪恶的生物逃掉,我翻找一些小家具和摆件堵住了这些小洞。下一步是布置陷阱,把它们都集中起来,再一起处理掉。我把以前在市场买的装仓鼠的笼子翻出来,一时兴起买的小仓鼠早被我养死了,当时买的笼子和鼠粮还在角落里与灰尘交手,而现在是它们上前线的时候了。我此时顾不上青蛙会不会对面包虫感兴趣,只想着把它们都消灭殆尽。我要把它们都一网打尽,再都杀死。为了母亲,此时此刻我愿意做任何事,甚至甘愿屠戮这些生命。后来我才知道父亲和哥哥怀着和我不同的目的,犯下了和我一样的罪行。

我想好了一盘拯救母亲的战局,看到母亲此时悠悠地走出来。她刚好在这时候低下头弓起背吐出一只青蛙,而那只青蛙刚好落到了她布满黏液的胳膊上。要不是我亲眼所见,我也不会相信后面发生的事。那青蛙从母亲的口中降生的时候是一只饱满肥嫩的成年动物,和所有母亲吐出来的一样,青蛙凸出来的大眼睛和健壮的四肢告诉我它充满性冲动和食欲,它生机勃勃。而它落到母亲胳膊上后,它被抖搂了一下而后落到地上。那青蛙没有像我预料中的那样马上变得衰老干瘪而死掉,它青翠的身体没有任何变化,只是突然好像流失掉了四肢的力量一般,落到地上就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有眼睛在缓慢地眨动。它慢慢地蹲了下去。虽然青蛙站立和蹲的样子对人来说本就没什么区别,但我清楚地看见它分明蹲了下去。它看不出表情的嘴和脸透露出了一股疲惫的模样,好像受尽了折磨一般。

明明母亲的黏液是带来死亡的东西,可是这只青蛙根本没有衰老死亡,它表现得是如此疲倦,而不是肉体上时间的流失。我的喉咙被这些疑问塞住了,憋得吐不出一口气来。在目睹了接连三只青蛙在触碰过母亲身上的黏液过后都像那一只一样失掉了精气神,我才恍然大悟过来,更正了我的结论。她的黏液不是给生命带来死亡,而是会带走掉生物的生命力。瓜果和肉直接腐烂是因为它们不是活物,只能以变质的方式失掉生命力,而青蛙这样活生生的动物接触了以后不是变老死掉,而是一瞬间失去了作为生命的活力。

接下来的日子中,母亲没有变老,也没有往死亡加速踏进。她头上的百合花日复一日地开放着,从不受到一点磨损,那坚挺又骄傲的样子越来越不像花瓣,岿然不动如瓷一样坚硬。她的皮肤的确一天比一天散发了更多的光彩,现在她站在屋里就可以照亮周围的一小圈空间。她身高越来越高,慢慢和哥哥平齐,又慢慢超过了哥哥,露出来的表情也越来越少。如今她连批评我的学业时都面带着刺眼的祥和。

我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尝试,杀青蛙,阻止母亲做饭,都无济于事。母亲根本尝不出经她手的饭菜腐烂破败,对那些馊味一言不发,大快朵颐。我和哥哥都找借口逃避她的饭,我学会了端起饭碗假装去房间吃,实则倒进马桶,在放学路上买很多廉价的零食充饥。哥哥则是根本就不回来吃饭了,每天都在外面下馆子,他的零花钱因此所剩无几。父亲和我都分别在不同的时候告诉母亲她现在的饭无法入口了,但母亲依然对此浑然不知,偏偏对我们的这一部分反馈无动于衷。肉眼可见,父亲一天比一天面色阴沉,与母亲刚好相反。他自此以后几乎一言不发,我也不敢打搅他,他的样子像在暗无天日的角落里受尽了生活的欺辱,憋着一口浓郁的恶气,我生怕惹怒他会有什么后果,我和他本来就少之又少的对话如今无限接近于零。

房子在夏末初秋正凉爽的时候大门紧闭,窗帘也紧紧拉着,不让一点阳光摸进房子里。以往这时候正是我们去院子里吃饭的时候,每一天傍晚都会支棱起户外的小桌,在夕阳和小风的伴随下聚在一起吃饭,好不惬意。我们家里原本明明比许多家庭拥有着更多的生命,夏末初秋也正是我最以这一点引以为豪的时候。院子里曾经种满了各类花草,房子又有着令人艳羡的通透窗户,太阳和清风是和我一起长期居住的熟人。然而阳光被我们用窗帘驱逐出去了,那些花草在母亲的“精心照料”下早就全部枯萎烂死了,母亲还在机械地“照顾”它们。

如果单从数量上来说,母亲每天生产的青蛙可以算是很多很多条生命,但它们都只短暂地停留一会儿就离开了。那些没迅速离开的都是碰到了母亲的黏液从而变得迟缓的,但我也不愿意把那没有一点活力的动物算作我们家庭中的生命了。最重要的是,母亲作为一个现实存在的事物来说,几乎已经没有什么生命在她之中了。她随着必然的命运越来越引人注目、光芒万丈,但她的光芒是神像的失真光晕,是玉器和瓷器反射出的彩虹色,拥有一簇簇的冷峻,而不是人类皮肤该发出的暖洋洋色彩。我们的存在则在她的映照和折磨下被衬托得极为暗淡无光。

我的确地看见父亲身上慢慢地褪色,从一位宽大中年人的皮肤色彩慢慢变得更灰,经过很多天已经缓慢地变得没有了任何色彩,他的皮肤和他穿上的衣服的阴影都不再遵循光物理守则了。他现在完完全全是黑白相间的人类,和老电影中的人一样,但插在还有一丝丝色彩的世界中。他回到家还是栖息在他的龟壳内,沙发包裹着他没有颜色的肉体。哥哥和我的皮肤可能也轻微地暗淡了,我不知道。

哥哥自从母亲的厨艺崩塌以后,准时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到了现在甚至都很少回家了。我知道他一直在外面吃饭,在外面写作业,直到黑夜才颓丧地溜进来。直到有一天,哥哥不再回家了。我不知道哥哥去哪里了,但他不再回家了。他并没有失踪,还会去学校准时上课,我远远地看着他路过我的学校。只是我每晚回家后都不得不孤零零地一个人面对母亲和父亲。青蛙自然而然地成为我生命中的一部分,好像理所应当地替换掉了他的位置。哥哥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半夜时分,我好像总听见楼下什么声音从后院中传来。是咔咔的响声,有刻意掩饰的节奏感,轻重不一,通常只在午夜前响一小会儿。风摆弄的哗啦啦的叶子和起伏的青蛙叫声盖不住它,和它合在一起,便让夜晚产生出微妙的鸣叫,让萧瑟下多了一些诡异的氛围。偶尔青蛙的咕咕声会浓稠一些,偶尔会疏一些,但当咔咔声出现时通常会变得浓稠到变得吵闹起来。有时叫声消失后,咔咔声还在继续。我的梦魇其实并不缺这一种声响,我也已经早已习惯伴着风声入眠,但从某一天起,咔咔声开始如瘟疫般地蔓延,从一周出现一两次变成每晚都会播放。

那些日子里,我的世界中只剩下这几样东西:数不尽的青蛙、失掉人性的母亲、变成黑白的父亲、离我越来越远的哥哥,现在终于又多了一样,深夜中绵延不绝的咔咔声。前几样东西早就把我拖入了沼泽,日子过去,让我慢慢已经接受深陷其中的事实。院子里的咔咔声则是沼泽下的水草,把我牢牢地拴紧,我觉得全身的骨头都要化掉了,马上就会散开成一团水。我还能呼吸,这是唯一活着的证明。我会像现在一样一直缓慢呼吸着,任由生活的污水牵绊我、包裹我,然后就这样消失在沼泽里。

父亲虽然变成黑白了,但他并非像其他失去生命的一样死气沉沉,相反他既忧郁又狂躁。父亲是随着咔咔声而暴怒的,他日复一日咒骂母亲做的饭无法下口,但他对此又无能得像个孩子。母亲像是他的母亲,接受着他的无理取闹、大叫大跳,并用家长般的无声来应对父亲对她的怒火。父亲此刻变成了她的孩子,无论有多不满,也不得不屈服下来接受家长的一切。

而刚刚好在我确信了这些东西合谋起来,把我侵袭到已经开始变得麻木不仁的那天时,正好是那一天,我清晰得不得了。那天回家后我的肚子一阵绞痛,我赶忙坐上马桶,内裤上有一片炸开的红色。

我瞬间明白了那是什么。恐惧此时从远方向我招招手,一段时日不见,它终于找到机会可以回归了。内裤上得红色把我从内到外直直地打开,恐惧便溜地一下钻回了我的喉咙。

母亲曾经告诉过我生命是如何来的,需要达到成熟的两种性别互相结合。父亲曾嫌过她告诉得我太早,说这种难以启齿的事没有必要和孩子讲,我们长大了自己就会懂了。我当时很不明白,我和哥哥都是通过母亲父亲的结合才诞生的,有什么难以启齿的呢?母亲当时告诉我说,等过个两三年,我也会到达成熟期,我会来月经,这意味着我有孕育生命的通行证了。那时候她一定要为我庆祝,庆祝我长成了大姑娘。我吓得以为来月经就代表马上就要生育,差点哭了出来。母亲安慰我道那只是代表着我步入了青春期的门槛,而且她一定会保护好我,让我不被伤害,可以遵循自己的意愿生活。这席话曾经让我无比憧憬着月经初潮的那一天,母亲会为我庆祝,会给我做好吃的蛋糕,我可以昂首挺胸地开始蓬勃发育,我知道月经是女孩光明正大、自然而然的事情,无需为其羞涩。

但我坐在马桶上失声痛哭。我根本没法控制自己体内喷射出来的难过,难过源源不断地和下体的新鲜血液一起流出来。我不是对自己身体一无所知的女孩,我早早就为青春期做好了准备,但这一刻真的来临时,我的反应居然和一无所知的女孩一样害怕。我的脑海中一片白茫茫,只剩下母亲口中滑出来的青蛙,她日复一日毫无波澜的呕吐,她光洁但毫无生命的模样。油烟中的母亲背影敲着我的脑海,锅铲落下,当、当、当。

我只能边落泪边翻找出来母亲放在那里的卫生巾,按照以前向她学过的方式贴在内裤上。肚子还在痛,像被烤到发暖的钝刀搅拌一样。我不会告诉母亲这件事了,再也不会了。

(这里还有没写的部分)

有一个晚上我漫步下去,终于撕开了我不愿意撕开的咔咔声的面貌。它的面貌其实我早就预料到,但迟迟不肯去证实:父亲。

父亲暗淡的肉身被低低的月光揉进了夜里,他身上的黑白色是天生的迷彩,但手中被月光描摹的一块东西咄咄逼人。他缓慢又急促地把手举起来,露出那块东西,是一片金属。父亲高高地托举起手臂,被他托举金属对着月亮挺起胸膛唱着歌,带着战士般的壮志凌云,奔赴万有引力的战场。父亲把手臂挥下去,月光仿佛与他合作,相应地也把金属按下去了。咔。

一把菜刀。父亲和月亮合谋,在进行一场谋杀。

我远远地站着,看着被他砍杀的东西被月光肆意地玩弄,完全暴露出来。我不知道那到底是生物还是东西。他谋杀的是早已死去的青蛙,一整堆细碎的白骨,挂着干瘪的肉。咔。咔。白骨很多,有一大堆或者一小堆,早就不成形状了,每次被菜刀劈到都被劈散开来,落到旁边。那么多白骨至少来自于几十只青蛙。月亮发出更寒冷的颜色在支持他,戏谑地把已死去的东西染上更阴森的颜色,看着残破的尸体遭受父亲一遍一遍的虐待。一切更急促了,父亲呲牙咧嘴地劈砍、劈砍,在尸体上宣泄所有的暴戾。咔。咔。那声音其实早就非常吵闹,家中不可能有人注意不到。父亲早就不试图掩盖他的暴行了,甚至有意地让我们听到他的杀戮。菜刀上没有鲜血,但那一堆白骨伤痕累累,不知经历了多少夜的虐待。咔。咔。菜刀欢呼着,或者是呜咽着,父亲狂喜着,或者是暴怒着。青蛙的灵魂和肉体烟消云散。父亲再也不掩饰了,甚至发出了怒吼。院子里还有零星活着的青蛙,它们目睹了一切,大声地咕咕尖叫发出指责和惊呼,逃也似地跳走了。咔。咔。

父亲筋疲力竭地躺倒在已经飞散了一地的白骨上。今晚也许就到此为止。父亲大口喘着气,闭上双眼,扔下身经百战的菜刀。咔咔声就这样停止了。父亲躺了一会儿后,费了很大劲地起身去把白骨一根一根地捡回去。月光这时也帮助他,把调自己稍稍亮了一些。父亲捡了很久很久,终于把所有飞散的碎骨片都收集起来,堆在夹竹桃后面的角落里。今晚的声音结束了。我一言不发地上楼回去睡觉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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