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哼着不成调的小曲,目睹着又一批透明小球向着身旁的空位弹射过来,有点好奇地球上此时此刻在发生着什么。伸手拿笔在身侧的白板上划上一道,默默算计着今天是不是迈入了来到轨道的第十年,哦,还差一天。身侧的太空舱内,一个金头发、长着俏皮雀斑的小女孩奋力地像我挥着手,我注意到了她,露出我招牌式的热情微笑,用特殊的传递管道给她递去了那本九年前一位老伯伯在离世前赠予我的《地球第二空间生存指南》。
你是不是想问我我们这群被太空舱隔离成为一个个小“星球”的人在哪里、“地球第二空间”又是什么?这里,是距离地球一万公里的太空,而我们在保证我们生存的小舱室内以恒定的速度像是一颗卫星一样地绕着地球旋转。为什么我们会来到这里?当然是因为我们是不满足《地球生存行为规定》了!想当年我还赖活在地面的时候,资源就几近枯竭了,再加上我喜欢呆在家里研究自己喜欢的音乐和文学,被判定为“非优秀地球人”和“无用人员”,很“光荣”地成为了第一批被发射出来的流浪者。从前是一年发射一批小太空舱,但是当地球的境况愈加危在旦夕,现在已经是一天一批了。我们这些游民依靠“太空运输机器人”获取地球上的小部分资源维持生命,我们不运动,吃的自然也少,消耗的资源几乎没有,平常除了睡懒觉、偷窥身旁的太空舱唯一能做的就是当一名合格的太空垃圾观察员。当然,我对此毫无怨言,谁叫我是不遵规守纪的人类垃圾呢!
仍记得大约是刚刚来到这里的几个月后,我便有些厌倦这里单调枯燥的生活了,我开始思念总在我耳边唠叨的父母和经常“捉弄”我的弟弟。他们一切都好吗?有没有遇到难以解决的困难呢?他们没有被发射出来吧?很长一段时间,我总是对着窗外暗黑的太空发愣,黯然神伤着独属于我的孤独,想着那些我无法放下的亲人们会不会也在夜晚遥望我的方向拭泪思念。时日久了,我开始没日没夜地哭、想着离开这个幽闭黑暗的恐怖牢笼。在那段黯淡的生活里,我找寻不到丝毫活下去的意义。我对着监视屏忏悔着自己莫须有的过错——我不应该做对世界没有贡献的只满足自己精神富足的可笑事——并渴望着有监管者能够注意到我、送我回家。认识到这一切都是无谓的挣扎时已经过去很多个月了。最终我被身边的“流浪者”老伯伯注意到,他通过交流白板告诉了我他是个中国人,并写下“为自己活吧”这样一句话。那天我终于停止了哭泣——第一次地——开始了对生命的思考。“人总要成长、生活总要继续,除了思念外我所做的一切都帮不到我,我必须转移注意力”是我得到的唯一结论。我开始关注周围离我越来越近的太空舱内的人。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喜悦的有悲伤的、有热情的有冷漠的。每当看到黄皮肤的人,我总会开心好一阵,揣测着他们是否同我来自一个家乡。有些人乐意跟我这个窥探着他们的陌生女人聊会儿天,就写一些英文在白板上展示给我看,我再回他们几句,就这样,算是熬过了那阵暗淡无光的日子。
一次当我刚清醒拉开窗帘时就看到了机器正拖着身边的太空舱运回。我没有看见一直在我周围同我一起运转在轨道上的老伯的身影,我知道,我再也见不到他了,也再也不会有人在我困顿而怅然若失的时候指引着我的生活了……
身边的“小金”姑娘抱着我给的生存指南睡着了,我的思绪也在飘转间收敛了起来。看着小金青春靓丽的模样,我猜她一定是因为不好好学习而被遗弃出来的。相比于她仿佛解脱了似的开心模样我有点思念家人和地球了。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算了,我还是就像现在这样赖活着吧。我可不想年纪轻轻秃了头、过父母就在身边却没时间与他们坐下交谈的恐怖生活。
“滴——”一声高昂尖锐的刺耳警报声猛地响彻在我狭小的舱室内,把我吓得一激灵。就在我以为我要连同我的太空舱一起爆炸在浩瀚星辰中的时候耳边响起一道机械的女音:“地球进入资源严重枯竭的濒危状态,我们现将您以第二宇宙速度发射入太阳系绕太阳环行的轨道,祝您一路平安。”听完这则消息的我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倒是为自己竟然变成了一颗“行星”而感到一丝好笑和荣幸。身边“小金”错愕的表情不禁让我感慨我竟在岁月的摧残下内心已经变得如此强大了。
第二日清晨,我被萦绕在身体周围的高速地向着未知远方行进的冲力惊醒,我转了个身,在睡梦中悄悄等待着被放置在另一个所有不按照地球规定的叛逆者集聚的绕着别的星球旋转却永不能回到家乡的轨道。当我们被机器推动着到达目的地的时候,我已经从物资箱里拿出过了三次食物,想必是一整天已经过去了。我环顾了一下四周的环境,跟每个新结识的小星球和小陨石热情地打了个招呼。嗯,我的新旅程就要开始了,我在心中默默思量着。
又是平淡无趣的日子。在我心情不错的时候偶尔能跟在我身边的人通过白板交流片刻,但可惜的是这位黑皮肤的大叔生活在美洲,我们的作息不同,常常是轮换着睡觉。我又偶尔会怀念之前认识的小伙伴,他们来自世界的各个角落,每当我情绪暴躁他们总会用灿烂的微笑带给我无与伦比的能量。我想到了小金,她那么小,我不清楚她是否会在悠长的岁月中烦厌这乏味的生活。但她应该会比以前快乐,最起码她不会比在地球过自己最不耻的犹如行尸走肉般的生活更痛苦吧。就这样,我沉浸在回忆的长河中,每天过得倒也还算有意义——在我心中是这样的。
时日久了,我渐渐地不觉得这样的生活无趣又枯燥了。随着点滴时光漂流在银河的浩瀚中,我的思想和精神再不局限于一些无谓的琐碎和表面的欢乐。我能够沉浸在自己构建的世界中很多很多天,有时领略了些生命的意义或得到了些对事态的参悟,总能使我开心半天。在我脑海中的小世界,它有着热情灿烂的太阳、涓涓而下的小溪、绿荫葱葱的丛木、高昂啼鸣的鸟儿、欢跃舞蹈的小动物以及置身其中的我。无论何时何地我都生活在这里,我不断地汲取着滋养我的每一寸阳光、每一滴泉水、每一声小鹿欢快的歌唱、每一秒穿梭在明媚中的时光。我在长大,越来越强大。我的肌肉愈加发达,我的身形愈加高大。当我从这个美丽的地方抽身后回到狭小的空间,我总能沉醉于悠长温暖的提灯光晕中,和窗外隐曜又广阔无垠的星海。我越来越爱自己,更爱这个没有旁人干扰、没有纷乱嘈杂的属于我的小小宇宙。
我真的好快乐!这就是生命的意义吗?生命的意义就在于永不局限于眼前困境而探索到的一切的欢愉和快乐着自己的每一点快乐吗?生命的意义就在于失去一切后幡然醒悟自己拥有着一切吗?没有人给我回答,但我享受并沉浸在自己的精神海洋中。
又是十几年时光的流逝。这一天在我给自己梳妆打扮的时候瞥见了发丝内的斑白,突然一想一算,我已经四十九岁了,短暂人生中的一半时间都是呆在这偌大宇宙中的小舱内导致我始终认为自己是二十几岁如鲜花怒放般洋溢和发散着美与香的少女。沉沉叹了口气,耳边十几年未曾听到的尖锐喇叭声又响了起来:“地球及太阳周围的环绕舱过多,已无法容纳发射出地球的人类,我们现将您以第三宇宙速度发射出太阳系进入绕银河系环绕的轨道,祝您一路平安。”我笑了笑,喃喃自语:“好家伙,我是一颗恒星了啊。”就这样,又一次旅途开始了。
这次的发射过程我可以说是全程全景全方位观看。耳边萦绕着机器嚎叫般的嗡鸣,感受着强烈气流拍打在舱室坚实的玻璃上,登时怀恋起细碎春风拂乱发丝的轻柔感。充盈在眼底的是各样的星系、星球、陨石、杂质以及星球发散出的不时笼罩的黑暗和陡然越出的光亮——有的耀眼夺目、有的隐于黑夜——在光明与暗淡的吞噬中踌躇徘徊。除了视觉与听觉的盛宴,旁的我一概不知觉。舱室减速停下之时我竟对旅途上的奇异留恋万分——当你久远地驻扎在一片地域,总是会向往和追逐着更加遥远的未知。
又要过一段新生活了!感受到宇宙景观带给我的无与伦比的快乐后我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期待,甚至失去了离家乡更加遥远的孤寂和无措感。我感受到了生命的意义——不同于以往的——深刻而欣喜的——活在当下。起身离开柔软舒适的坐垫,踱步在狭小的空间内,我伸展了一下筋骨,检查了一下上个月机器送达的丰盛的物资,合起手庄重地感恩着地球对我的不抛弃不放弃——它最起码保护了我“生”的权利。瞧!我是一颗“太阳”了!或许没有行星围绕着我转——我仅仅是自己的那颗,但我和太阳一样在绕着银河系转!我和太阳这样庞大的恒星平级了!难道我不是在变得愈加强大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
我的转速变得越来越快,可我丝毫无法感觉出,因为我的世界变得越来越大。我的太空舱内总萦绕着歌声和欢快,我多么想把我每天的快乐分享给距离我很遥远的小伙伴——现在变成了一个和我一样黄皮肤的亚洲人,可是习惯了孤身一人的我知道我的快乐只能感染到自己。我运动的速度在变快,我开始思考不一样的问题:我的时间在变慢吗?我会很快地迎接死亡的降临吗?我真的无所畏惧甚至是不畏惧死亡吗?我久远地思考着、钻研着,或许在生命结束的那一刻到来之前也得不到答案了。我这样想着。
很长时间过去了,由于懒得计算时间我已经无法数清到底是过去了几年还是十几年还是几十年了,只是我的头发变成了漂亮的银白色,像是我的太空舱内的星星一样美丽耀眼。我前一段又随着我的太空舱来到了本星系,没错!我现在是自己的小银河系了!这次的旅程好像耗时很久,因为我昏昏沉沉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好几次才到达目的地。但也许是力不从心的缘故,我不得不承认自己不是花季少女了,我变身成一位花季老奶奶。当年离开地球前我放的那句狠话“人为什么一定要过和别人一样的生活”在经历岁月的淘洗后变得沉甸甸的、在经历生命的磨砺后变得闪闪发光,过着与别人不同的生活的这些年,我体悟着那些或许还在地球挣扎的人们所无法想象的快乐。
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清晨”,或许是清晨吧,因为我刚刚从梦境笼罩的彼岸苏醒。我看到了一个摄像机包裹在小太空舱在外面飘浮。我用传递管道将它吸进我的舱室,毫不费力地开了机。在时隔几十年后我终于又一次看到了地球!这是否是上天的眷顾呢!相机里有一段视频,展示着我未曾见过的地球的日常:人们像机器一样工作和马不停蹄地奔走,他们没有也不敢有清透的眸光,他们为了安稳地在短暂的生命内停留在这个拥挤纷扰污浊的地球上、为了深夜能安稳地躺在自己1.2的单人床上睡觉而活。哦,我的床可是无穷尽的宇宙!我的时光可是充斥着快乐!联想到地面上的人头攒动、大气层充斥着有毒有害气体、动物四散奔逃的末日景象,我鼻头酸酸的,悲哀着他们的悲哀。我找寻到了自己孤身漂泊在宇宙的快乐与幸福,可他们又能否在一无所有的地球挖掘出一无所有的自己心中的快乐呢?他们会害怕死亡吗?还是在迫切等待着生命的消失呢?或者,他们是否与我截然不同,根本没有时间也没有念头思考我世界中的难题?
同一天,在昏昏沉沉的夜晚(虽然我的世界只有夜晚),远方星球的光亮也像是晕酒了的醉汉般摇摇曳曳,我短暂却冗长的人生像是刻在倒放带一般在脑海中重映——我出生在幸福的家庭——快乐地生活了一段时间——渐渐在逐渐纷扰的世界中迷失了所谓的“方向”只沉浸于自己的热爱——我被地球抛弃——却从未自己放弃自己——我经历无数困顿迷茫——我以我的生命为引追寻到了幸福——那份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快乐、只存在我的脑海中的快乐随着我漂泊在无垠宇宙——我在重生中沉沦往复、在无尽的享受与一轮又一轮的思忖中成长得越来越强大、越来越强大。
我想着、想着,反复观看出现在我眼前的点滴,又想啊、想啊,突然想出了些答案——它们属于很久以前发问的我、现在行将就木的我和未来永久留下痕迹的我:我的时间一如既往般地飞速流逝、死亡是转眼就会到来的瞬间、我真的变得无所畏惧了。我竟然在生命结束前,给出了问题的答案。这些答案是正确的吗?我不知道。谁定义它们正确呢?不能是我吗?我是自己的本星系了,未来——我的意识离开身体的很遥远很遥远的将来——我或许能成为宇宙——属于我自己的那个宇宙,那么我为什么不能决定几个答案的正确性呢?我当然可以。我的答案,是正确的。
我感受到了心脏最后一下的有力跳动和嘴角向上扬起带来的一瞬间的雀跃和幸福,看不见了最后的光亮。
哦,谁规定的黑暗不能是光亮?
我可是宇宙,我现在规定死亡就是永生、黑暗就是夺目的光彩。
哦,谁规定的宇宙就是无穷?
我不想思考了,宇宙需要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