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子与陈皮(终稿)——不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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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技飞速发展,但生活还要继续。这里是2085年的中国,在古遗址以外的地方,已很难分得清是东方还是西方。

 

在古城根下的一座小宅子里,住着一对本可以卖掉这间价值千万乃文物级的古院落而过上上层阶级生活的父女;而这倔强的根源与勇气,则来自于父亲莫枉熙,以及他苦苦坚守的、缠上了一抹藤绿的宅门大字:连兴堂。

 

这座宅子,像刚才说的,已有些岁月;清初莫连清创而至今,传了十六代,已有四百二十多年。就像老堂主的名字那样,每一代传人都有着属于他的、对时代风流的倔强。当年是清,如今,于莫枉熙,则是西医。

 

西医统领世界差不多二百年头,在信息文明与科学探究的冲击下,汉医,算是抵抗的最强烈又最坚挺的一个,只是也快脑瓜入土,空留下一张倔强地嘴,在向世人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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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枉熙倒不只是有嘴,他在办实事。他坚信,中医并非不科学,只是因为没通过科学的方法探究而不被“科学”的人认可罢了。二十岁行医,如今三十八生日刚过,七岁的女儿见证了他从医的后半段——参加了林夕科技的科研项目,将中医药科学化,开发了不少引以为傲的产品,像夜交氟铂酸亚铁片、侧耳呋塞米剂、翘丹尼美舒利颗粒,大胆而有成,这几年已然有将封院士的声音,只差一剂真正撼动人们对中医印象的良方。

 

契机从不等待,仅能通过发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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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珈,来吃橘子!”莫枉熙正一箱一箱的把橘子从货车上拉下来,回过头去,叫来房里的莫小珈。见小珈踢踏踢踏的小跑过来伸手抢着要,莫枉熙被逗得一笑,把手抽了回去,“诶别慌哎,这橘子皮爸爸还要用呢!待我剥好了给你~”

 

“好——”小珈鬼怪聪明,心里正偷着笑呢,“那我去玩了爸爸!”

 

橘子本不是什么稀奇玩意,近些年倒越发没用起来。越没用就越稀奇,正是这个样子。维生素片的功效比橘子好得多,橘子香精又可以满足味觉上的需要,真要说实物,现在八九岁的小孩都未必见过哩!不然怎么说,得亏是莫枉熙要陈皮生产他的陈皮铝凝胶糖浆,不然莫小珈真享受不到这种幸运。

 

说到这个陈皮铝凝胶糖浆,莫枉熙可谓是一心扑在上面。当今胃癌,依旧属于完全不可治的种儿,即使胃粘膜细胞病的预防方法已得到破解,但如何在出现严重病变后康复仍是盲区。如果,但凡,找出一种直接让细胞复原而非被动杀死的方法,或许可以抑制——莫枉熙恐怕是第一个换思路的人,但显然不会是唯一一个——他想到了陈皮,或许陈皮可以以氢氧化铝凝胶为底融合出一味解决此难题的新药?如果见效,那岂止是院士,莫枉熙会让中医伴随自己名留千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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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枉熙收好刚记录完实验结果的别在腰间的纽扣摄像机,出门为女儿剥好橘子,送到小珈手上,看着女儿津津有味的啃着,莫枉熙刚搭出手想摸摸背冲自己的小黑脑袋,却被手臂上显示屏闪出的消息吸引……草草一读,抬着的手僵住了——“陈皮返橙子”“人体试验”“活体胃做培养皿”“服用橙子”……林夕科技想要拿他的女儿作为人体实验的其中一名实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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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怎么可以?!”莫枉熙在通讯设备里冲着林夕科技的创始人毕学普大喊,看到女儿在不远处门外投来疑惑地眼光赶紧压低了嗓子,背过身去,“拿我女儿做生物实验!她才七岁——”

 

“七岁……不小了喔,再说,我们会善待每一位实验者的咯,枉熙你大可放心——”那一头,慈祥而坚定地声音打断了莫枉熙,“你不正想通过一次前无古人的创新来证明中医的地位嘛?契机在即,你难道要因为自己的优柔寡断错失千载难逢的时刻吗?这个药你知道的,只要证明了陈皮可以返还为橘子的这一步,就是大功告成啊!你不会对你的药抱有怀疑的对吧?你从没有错过,我相信你这次也一定不会错!你再好好想想咯,失不再来~”毕学普挂掉了通讯设备,丢下莫枉熙隔着门缝无措的瞄着女儿,一声叹息。

 

莫枉熙与他的女儿并不容易,这一路让身为科研人员毫无带娃经验的他进化为进退自如的奶爸,甚是艰辛;好在医院和餐馆是不用去的,教育也被包揽,省下了一大笔工夫。可方才毕学普的话,又一道道击在了莫枉熙的心坎上,谆谆诱导加上些许刺激与鼓励,他动摇了。

 

是的,他承认,他动摇了。他竟萌生了用女儿的未知健康换回荣誉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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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我这是要去哪里呀?”莫小珈奶声奶气的声音却似绵里的针,声音不大,旋律优美而刺耳,击打在莫枉熙的心头——当然,中医角度,所谓心头一悸,还因为这种事情,似乎不太科学——枉熙自己证明过,他是对的。在科学领域,他不允许任何人质疑他,即使是他的女儿,即使心疼,但科学终会证明其牺牲的伟大——更何况,莫枉熙安慰自己说,这不过是换个地方养着,活体胃做培养皿罢了,算不上甚么危险的试验……是的吧?他还是蛮相信这家给予自己希望与地位的制药所的。

 

“我这几天要办事儿,你去我同事公司待几天好不好呀?他们人可好了,很喜欢小孩子的噢,小珈在那边要乖乖的——”莫枉熙倒不觉得有多愧疚,他的同事们在他看来不过是怪了点,倒也挺温和,就是……有点冷酷的温和。不过话说回来,就算他们比较贪财望利,但小珈这样开心果般的人儿,对于充斥着决绝气氛的实验室来说,也反倒是起到改善环境的吧?

 

但愿吧。莫枉熙启动了汽车。

 

一路上,小珈对于许久没出过城很是兴奋,东指指西比划比划,表现着这个年纪该有的兴奋与活力。这倒也不奇怪,如今的人们很多一辈子也不会出几次家门哩!对于科研人员来说,反是不错:用毕学普的话讲,那便是“给了他们很大的空间”——搞科研嘛,不被打扰重要的很,莫枉熙如是理解着。

 

引擎停止吟唱,钥匙拔出孔来,两声闷重的关门声,映入眼帘的便是这座古铜色现代感十足的外壳包裹下的肃穆建筑,青藤攀上正面的墙,白色的砖已发昏、发黄,透过门缝窗封,一阵阵幽幽的药香伴随着新鲜的咸腥沁入口鼻。小珈下意识的往父亲怀里缩了缩,拽住衣角,畏畏不前。莫枉熙拍了拍女儿的头,却把她向外努了努,挤出自己的臂弯,兀自往门口走去,留下小珈赶在后面啪嗒啪嗒。

 

结果自然是很顺利,小珈被换上一套银灰色泛着光的实验服,肩膀处还有一行条码;莫枉熙笑着看向自己的女儿,小珈报以甜橙般的笑容,阳光下比实验服更闪亮的是她健康的小麦色脸蛋儿,像是一颗未剥开的橘子,羞涩而甜美,顺滑而多姿。莫枉熙不由得轻轻击打了下自己的肚皮,用针孔摄像机拍下这与背景无比贴合的美景。

 

相信自己。莫枉熙心说。相信自己,相信科技,相信毕学普,这次定能成功。

 

莫枉熙满意的转身离开了,卷上老藤的惨白色金属门在他身后轻轻地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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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悄无声息的很快发生了,只是莫枉熙还不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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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继续悄无声息的发生着,莫枉熙却没想起来吃个不那么新鲜的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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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发生的轰轰烈烈,橘子也被莫枉熙遗忘在角落里,外皮干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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橘子皮包不住火,只会越发萎缩。道理自然简单,可莫枉熙才刚刚发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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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枉熙停下笔,合上了刚写完的日记,那上面显示着小珈已赴制药所半个月了。

 

甚是无聊,莫枉熙便打开手机翻着和小珈拍的照片,第一张便是两周前办完手续给她拍的穿着实验服的照片。莫枉熙抚摸着屏幕,流露着欣慰而狂热的目光,正缩手,却不经意间瞄到小珈实验服肩膀上的条码;出于好奇,扫码试了一试……无权限。

 

怎么会有我无权限的事?莫枉熙疑惑更多,但不甘也明显。他打开电脑,导入、编译、生成、运行;成功的破译信息后,却带给他不可置信的冲击——上面是实验体730号——即小珈,的各项数据——一些本来不应该要求监测的数据,一些不应该被获取的数据。

 

莫枉熙久坐在屏幕前,这些数据皆导向了一个明确的结果:莫小珈并非作为“陈皮还老”实验的被观察者,而干脆是作为试药的对象反复强制试验——七岁。

 

此时小珈可能不会知道,一位父亲的良知正被回忆与一颗剥好的橘子唤醒,破碎掉自己春秋大梦,独自向自己走来。

 

——临行前,倒是揣了一把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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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车熟路的摸进制药所,莫枉熙走在撕开自己雇主真面目的小路上。所谓科研,挤一挤再扭一扭,缝隙间却是卖药二字;既然要卖药,又何必考虑“科学医国 振民减病”的垃圾口号,而大可以明目张胆的给自己的药,啊不,科研产品,贴上价码——即使夸大几百倍也无所谓,毕竟临床实验成本多高呐?有多少人愿意参与临床呐?要不要给家属钱呐?所以嘛,药,是要贵点的,工夫不省就好了。

 

一路悉悉索索,枉熙走在最前;老藤本用于监视生命活动,但可惜就资历而言不如莫枉熙更老。绕开藤蔓,趁着没多少人清醒着,肚子一挺又一挺,纽扣上闪过点点亮光。

 

眼前,莫枉熙呆滞在原地,即使是资深的科学家,也被此等实验情景吓住——男男女女,有小童,有少男女,无不小于二十五岁,机械的被码在横列几十为一排的扫描舱里,眼睛微闭,手脚时不时抽动一下,惹得背后连着的碗口粗细的塑料白管颤抖一番,分不清是不是仍在往体内排放着什么。医疗舱边,骇人的数字印刻着,标记着多少个橘子的萎缩,727、728、729、7……,不见了。

 

在本来730的位置,舱内却空无一人。

 

红光亮起,高级警戒的铃声在莫枉熙耳边吵闹,由低到高的旋律扰乱着他的心神,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金属小物件碰撞的清脆,在他四周响起。一群荷枪实弹的人中间,缓缓迈出一位年轻人,脸色红光,春风得意,白皙的皮肤偷取着时间的魔力,轻扬起的嘴角轻蔑的鄙视着自然对人类的束缚。

 

枉熙看着这陌生的人皮,却道出一张熟悉的脸——资料上说过、他无数次见过的,已78岁高龄的毕学普——姑且加个教授二字。“你——”枉熙惊叫,然而被毕学普抬手打断。

 

“吃惊么~显然是的吧,后生。”顶着这样的一张脸说出这样的话略显奇怪,但毕学普毫不在意,“看看,这才是中医的魅力!岂止是胃癌!岂止是肝癌肺癌!这项技术可以允许我们再无疾病、甚至青春永葆!枉熙,只要你愿意把陈皮铝凝胶糖浆的专利权和我平分,你会成为世界上最负名望的人、最富有的人、最伟大的人!中医将被所有人铭记——你所有要做的仅仅是把百分之百变成百分之五十……怎么,你为什么还在犹豫?”

 

莫枉熙静静地看着先前还认为是个君子的老板,哦不,前老板;鄙夷、冷笑。路上他就一直在思考着,女儿的出现让他变了什么?推开门之前他便有了自己的答案:

 

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东西变了。

 

“我拒绝。”

 

***

哑然,讶然。诧异。直至愤怒。短短几秒,毕学普的脸色翻天覆地。在他心里一个狂热的偏执的莫枉熙形象,如今正被慢慢动摇;然而毕学普宁可相信自己的社会学,也不肯相信一个人会在这么短时间里改变最根基的事物。只是毕学普不知道的是,自从女儿降生七年来,莫枉熙时时刻刻在被一个可爱的灵魂感化着,潜移默化的;而也正是他,毕学普自己,将莫枉熙从偏执中解放出来——而理解这点,也着实让人恼羞成怒——尤其是像毕学普这样的人。

 

“你可想好,”毕学普恶狠狠的叫着,白净的脸狰狞出黑色的心,“你只有一个选择——或者,选择在地狱里签字!二卫,准备射——”毕学普并未来得及下达命令,便定格在充斥着福尔马林气味的实验室里——胸前一朵漂亮的彩花,告示众人越黑的心泵发出的血越纯净的红。

 

莫枉熙收起枪,又一次挺了挺肚子,留下一群因失去和主人毕学普精神绑定而等于破铜烂铁的机械卫队。

 

***

次日。满城,不,举世风雨。林夕科技一夜间倒台,只因莫枉熙将这几年来纽扣相机所拍摄的种种不利证据尽数公布——是的,莫枉熙虽然狂热,但不傻。只是他也没有想到仅仅打算用作自保的洗钱倒卖非法经营证据可以扩充业务成为非法生物实验这项大罪名,更别提其背后所违反的伦理问题。

 

当然,虽然告发减刑,但莫枉熙仍需因是从犯入狱八年,只是恐怕也不会有人对他有啥不好的脸色。换句话说,哪个罪犯会跟随时能把自己命救回来的人为敌呢?

 

那座宅子还是不可避免的拆掉了,只是匾额被收入了博物馆。莫枉熙看着轰鸣声中倒下的红墙瓦,心知一个时代已然过去。警笛声穿过烟尘,盖过打孔机作业的声音。莫枉熙蹲了下来,望着小珈的脸,红通通,水灵灵。“爸爸这次要走更长的时间,照顾好自己,我会回来的。”

 

“你上次也这么说的,爸爸。”

莫枉熙轻抚着莫小珈的脸,无语,凝噎;他又一次把女儿如橙子般红润的脸,贴上自己饱经沧桑的陈皮。

“这次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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