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行

(自己开的中篇的头。为了能够坚持下去,先贴到这里吧

p. 文中单数第三人称代词皆用“他”,不指代性别。)

われかとゆきて、いざとぶらはむ

 

夏季的午后,太阳就好像即将到来的秋日之中,枝头火红的柿子给人的震撼一般明亮而刺眼,只不过不是红色,而是更加夺目的亮黄色。

整齐一致的黑色铁栅栏这头是人行横道,那头就是居民区,没有什么特别的。要说有什么特别的,那头的杂物堆和这头的地砖,走一处便是一处,不尽相同,好像一条街之间的居民楼,鳞次栉比。拥有玻璃幕墙的大厦上,这时候也被阳光涂抹上一层以青色为基底的色块画,较康定斯基有过之无不足:并且你可要小心,不要被喷涌而出的金色的热情泼到眼里。

在这幅众生景的画之中行走的我,如果能够偶然碰到从杂物堆上蹦跳下来的猫,便让人在森林之中发现了一座破败的小龛一样喜悦。——水泥钢筋森林之中,人造物可不稀罕。就算走过千百次的回家的路,我也还是寄希望于能看到猫一般的,似乎这样就有了继续活下去极大的动力。

汽车鸣着喇叭从街上飞驰过去。刷刷的声音,真想叫人闭上眼睛听一听。但我现在还不能闭眼,因为我还在走路。之后,我不知道是累了,还是被什么无形的力量驱使,鬼使神差地停下脚步。摇晃着的脑袋就跟着微微向前冲了一下。我在原地站立着。

我回了一下头,目光落在公交站牌上面。钢管弯成的框架,不错。金属板子外面漆上了白色,不错。密密麻麻地写着杂乱无章的站名,也不错——这个站名的杂乱无章,我心想道,和吃完一袋薯片之后,铝箔纸的内层映射出的一大堆碎屑的光影那样的杂乱无章可是完全不同。它在我的眼里也许正是杂乱无章的。感觉到眼底有灰尘的样子,我用力眨了眨眼睛,也试着让那个站牌在我眼里留下更加清楚的影像。但是,可惜是徒劳。我的感官里好像正有个缺口,那些站名的汉字都一股脑地落了进去,堆叠成和薯片碎屑一样的样子。难怪我会如此感觉了。

总的来说,我在接受一切像那样密密排列着的形象时,都会尽力地把它们铺洒在平坦的表面上,然后试着一点一点地恢复原样。但是遇到了这样的情况,我就束手无策了。得到了答案之后,我放弃了把那些站名看清的愿望,继续挪动双脚往前走。

 

K君和我是在数年前认识的。

这片不大不小的街区里,零零散散地分布着那些散步在小巷之中的住宅区。住宅区的外头就是街巷,有在二楼、三楼打出的塑料彩色招牌,有一层门口架设的廉价看板,还有居酒屋、五金店和文化用品店的招幡;每到晚间,这里便充斥着犬吠声、推拉门的开合声和孩子们穿过街巷清脆的尖叫声,直到夜里九点多才渐渐停歇。而居酒屋的灯光,则大约会一直到天际浮现出鹅蛋般的蓝色,才陆陆续续地熄灭。

而住宅区,建造的年头或早或晚:早者,要么是带有木板外装的砖房,要么是红砖外漆油漆的筒楼,而且在墙的侧面,还若隐若现有被涂抹掉的标语。晚的呢,大多都是雪白、淡蓝或是米黄色的封闭式住宅,半开敞的阳台上,尽数是可见的绿色和塑料棚子反射太阳光的金色。住宅楼的下面就在街区内部,围起了一片可以让人瞥见一方蓝色的天际,以及白色软绵绵的云缓缓游过的空间。我和K的初次见面,就是在这样的居民区里。他的妈妈在附近的国营工厂做纺织工,因而在这里有房子。我和他具体说起来,也并非发小一类交情,只是在真的读上高等寺学之后,因为某次不大不小的矛盾才熟络起来。因而也就避免了很多从小玩到大的旧交,在真的成了青年之后再相见,反而四目相对,开口不能言的窘况。

 

K从后面拍了拍我的肩膀,脸上还带着一日之后的疲倦,却依旧以一种平和的表情朝我呲牙的时候,就像剪刀把绑着一直坠在我心上的一块铸铁的铁砧的绳子一下剪断一般。不知从哪里来的这样一股感觉,但我终于把眼神也从地上弥散着的金色收回来了。仿佛我此时此刻能够将他身上所发散出来的欢喜的样子外化为我自己的,借此以排解我的苦闷一样。

“晚上好啊。”

“好。”

“你今天看起来,疲惫得很啊。”

“是这样么?”我问完这句话,突然觉得没趣,“也许吧,也许只是被太阳晒到了,整个人都感觉浑浑噩噩的。你不觉得吗?”

“太阳确实很大。睡得晚的话白天就会没精神,被太阳晒了之后,也会更容易犯困。”

“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为什么不要一年到头都睡觉呢?这是因为人类是一种擅长自虐的生物,靠劳动来创造价值。曾经我以为,劳动者值得尊重和人的天性是实践和劳动是果因关系……或者也是因果关系;但我逐渐明白的是,正是因为劳动是辛苦的,劳动的人才是可敬的。睡觉是天字号第一舒服的事情,如果发挥本性也能被尊敬的话,我宁愿一天睡满十二个小时。

“谁说不是呢。咳咳……但是,我觉得你不是只因为这个才这样耷拉着脑袋的样子。如果只是累的话。”

K的表情似乎是在坏笑,但我也不敢肯定;他露出这样表情的时候,指不定会是什么场合。良知的理性告诉我,这次也决不能随便就猜测他的本意。

“哦……是吗?我没觉得……”

“你瞒谁也是瞒不过我的,我这么告诉你。”K摆摆手,似乎志在必得的样子,“这样吊着可不是一件好事。——咳咳,夏天的天气真热,让人口干舌燥。”

我把眼神游离到了持续泼洒着黄昏最后金色的写字楼顶部,试图表示我的尴尬。K应该是看到了这一点,又好像觉得自己的行为颇有些失礼,他把前倾的上半身慢慢地收了回去。也许他的眼里闪烁过了一丝怜悯的光,但我并没有看见,全是臆测而已;这样,也许我就会得到一种安慰:我在内心深处的确是软弱而纠结的,而K只不过帮助我坚定了这样的想法而已。

“有新消息的话,第一时间告诉我吧!”

我一面答应着,一面在十字路口和他分开,沿着略带坡道的小路继续走。

 

家的门口有个便利店,不过不是我喜欢的711,而是全家。说是招牌最近更换过了,我也没有很留意。现在更流行的现代平面风,我是很喜欢的,但是总感觉和手绘这样、每次落笔便或多或少都有出入的艺术有着极大的不相容感。

因此,只要看到有手绘尽力模仿用计算机画出的规整图样,亦或者打着svg后缀的图片在尽力呈现手绘的无序感,我就感到十分的欣慰与快乐。你看,眼前的招牌也是这样的:蓝色的天、白色的云和绿色的草原,中间夹杂的不是黑色的暗斑又是什么?那是电气出了小的偏差——就像人一样——出现的暗斑吧。我更愿意把它设想成草原上的黑色的马群与天空之中悬浮的飞艇,云端骤降的时雨。

便利店的人并不多。我稍稍感到一点宽慰。常理来说,居民区附近的便利店是薄利多销的,因为顾客并不密集,也从不会出现像是写字楼下、学校门口的便利店那样每天定时的高峰,显得非常闲适而从容。但是,我依然对它本身的存在并无狂热的欢喜之感。白天的时候,尤其是工作日,日光懒洋洋地照射在人工的招牌、哑光灰色的墙壁和纯洁无瑕的玻璃橱窗上,每当这个季节,又要多出近地面那波动着的阳炎,不仅叫人昏昏欲睡,甚至有一种宿醉的感觉:一股脑儿地想起要做还没做的工作、后现代消费主义社会和自己那尚不明朗的未来,便真的有想要烂醉一次的念头。

便利店也并非是我讨厌的东西——我喜欢各种各样没有严重工业香精味道的清淡水果饮品,而且最好是水样的,带着微微的水果颜色。不知为什么,我又尤其对那些标明了特殊产地的饮品有着特殊的爱好。伊予和万州的橙子、陆奥和登州的苹果、远江和福州的葡萄……

其中,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要数纪伊的青梅。苏州也产青梅,然而我却只见过梅酒与茶,没有见过青梅汁。纪伊的青梅汁在便利店里卖得少,我却是它最忠实的买家之一。如果说几年前纪伊的梅汁还要居为进口货而大加售价的话,最近却是卖得越来越便宜。也许它最后也将成为和大白兔奶糖与辣条一样的贱卖品,但我依然当它是一种难得的美味。细细想起来,这也许出于和我在钢筋水泥的森林之中寄希望于发现一只轻佻的猫一般,而无时无刻不在潜意识中构造着那个我心目中充满异域情趣的他乡的一种奇怪的癖好吧。无论如何,这感觉到现在为止,都还只留下来诗情画意的碎片,因而格外招我喜爱。

“这可——真是——。”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而遗憾的我如是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是在因为没转头去便利店再买一瓶纪伊的梅汁来而怅然若失吗?也许是这样吧。就在这个时候,太阳逐渐从后面的写字楼的阴影中显出来身姿,投射下傍晚之前弥留的金色,洒在我的身侧、玻璃上和深灰色的路面上。

 

这样从日常感中透露出一种异国式的浪漫,叫我不得不又想起才刚刚告别不久的K的脸。K君是一个,很典型的兢兢业业的人。在平时,你难得看见他会露出不合时宜的表情,说出不合时宜的任何一句话,好像他天生来循规蹈矩,绝不会在无论危险还是安全的任何时候迈入雷池一步。但如果与他熟络起来的话,你就能发现他其实是稍微有些自负的人。尤其是稍微有点喝醉之后——有的时候他会默不作声低着头倒在一边,尽力遮挡着脸上的红晕;有时候则会和别人靠在一块儿,讲一些我不得不给他来打圆场的显得有些世俗气的笑话。但我却很喜欢这样:他总能让人感到自己是被需要的,可能有些人偏爱自大却总是出糗的艺术角色,也是同样的道理,都是那些小小的优越感作祟罢了。

可是我不愿意承认我对K抱有什么优越的感情。因为想到K的脸,就不由得想到S君的脸。那个瞬间,我仿佛感到太阳光有微微的倾斜,似乎更加浓烈了一些,像梵高笔下南法金黄色的原野一样刺目而旋转着,好像要把我整个吞没进去。这时间,空气中没有一点风的气息,被一整日的太阳照射得温热的空气缓缓波动着。除此之外,周围静的出奇,几乎什么也听不到。

 

刚刚洗完澡,我胡乱地用毛巾擦了擦头发,便穿着单衣在窗边的沙发上瘫倒下来。傍晚是没有风的,但稍高的地方也有着流动的空气,慢慢地把热的风味从窗外吹拂到我的脸上、眼角和发梢,带着新鲜柑橘和尘土的味道。沉浸在什么东西里的感觉,是十分难得的:走在街道上,也只能隔着厚厚的衣服勉强在空气里游走。如此看来,在胎内、游泳池里之外,就只有盆浴才能够重新让人回忆起来被完全的温润所包裹的体验。可惜的是都市生活中,盆浴简直快要成为一种不输于拥有一辆电动小车一般的奢侈了。沉浸的体会,竟至于如此的境地。

我不由得感到一种热烈的情绪开始在胸中涤荡开来,仿佛没有过滤干净的苦艾酒,带着浮沫和香料的碎屑,炽热地荡漾着、弥漫着,留下一方最最鲜绿色,混合着草黄色的,同这样的街景一样光怪陆离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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