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逐落日(终稿)

“你的情况很不妙,辐射对你身体带来的影响相当严重,你必须立即住院接受治疗,否则在几个月内就会有生命危险……”

年轻的医生话音未落,同样年轻的病人却早已没了踪影。医生错愕地看着仍然在晃动的门,但是什么也没有说。

医院门口,年轻的女病人夹着那张报告单,慢慢地走着。她没钱去住院,哪怕是最普通的病房也住不起。更何况,宇宙辐射带来的痛苦却不是那种最便宜的地方能够缓解的。

熟悉的眩晕感再一次传来,琳扶着自己的额头,加快了脚步。她要赶在自己倒下之前回到自己的家里。

破旧的木门被打开了,琳跌跌撞撞地走了进来,把报告单随手扔在旁边一张被五颜六色的颜料涂得斑驳难认的桌子上。她倒在桌边那张看起来就硬得离谱的床上,发出“咚”的清脆声响。

她就那么躺在那里,看着上面。这间房子没有天花板——在它盖起来的时候就没有。星环的每一根钢条都是紧俏的资源,而这种被淘汰的旧式工人宿舍里,是更没有可能有什么多余的资源去建毫无用处的天花板的。一无所有的墙壁上方,天上的正中央,是熟悉的那团灼热烈焰。尽管她已经无数次看向那团火,但是那团火并没有因为老熟人就手下留情。她在眼睛变成一片白茫茫之前及时转移了视线。四周漆黑深沉,她的视力渐渐恢复,看到熟悉的点点星光从漆黑一片中透出。

琳努力地抬起头,看向旁边的墙。墙上挂着大大小小十几幅画,画着各种人和事,建筑与风景。

这些是她最后的东西了。

她喜欢绘画——在这种直面宇宙的上层区域,宇宙辐射的笼罩下,画师并不是下层区那样无数人追捧的高雅职业。在工人们的眼中,不能进工厂干活的人就无异于废人,而画师是不会进工厂的。

琳的父母在她有记忆之前就离开了她,连她的名字都没有留下。她的名字是工人们称呼她的小名,而她把叠字的小名改成了单字,就那么草率地给了自己一个名字。她相当珍视自己的这个名字,即便当初给自己起名的人早已经疏远了自己。

她再次看向了墙上,那些画的正中央,挂着一幅更大的画,墙上仅有的一幅不是她创作的画。

画师的名字没什么名气,画上是一片火红的晚霞和晚霞落日下翠绿的平原,点缀着几棵枯树和一条细小的溪流。

这种无名画家所画的,在人类搬上星环之前遍地都是,甚至烂了大街的“通俗题材”,是入不了下层世界人的法眼的。对于下层世界那些喜欢“收集历史”的收藏家们来说,这幅画毫无价值。

但是对琳来说,这幅画是她最珍贵的东西了。

原来,太阳曾经如此美丽。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这幅画时的想法。

她上过学,知道曾经的地球上,太阳不是现在这样灼热的大火球。但是她从来没想到过太阳曾经可以如此美丽。在她贫乏的想象力中,那种景象顶多只是一个稍微暗点的“大火球”而已。

“在几个月内就会有生命危险……”

她喃喃着医生说过的话,做了某个决定。

 

琳静静地拉上了背包的拉链,最后一次离开了熟悉的,没有屋顶的小房子。灼热的火球依旧静静地悬挂在天空的正中。她忍受着身上各处传来的阵阵钻心的剧痛,慢慢地走上了阶梯,登上了久违的车。身后,熟悉的木门在灼热的,刺目的亮光中缓缓消失。自从她选择了绘画这条路,她已经很久没有坐过这种快速、便捷的交通工具了。

宏伟的穿梭机站点渐渐靠近,随着电车到站的轻微晃动,琳走下了车,静静地加入了候机的队列。她的手中紧紧攥着一张纸片,本就有些发白的手因用力而更加苍白。

那是一张通往地球的单程票。

随着人类向星环搬迁,人们的故乡地球实际上已经不那么适宜居住,人们在离开自己旧家之前最后的一件事就是把他们曾经拥有的一切粗暴地带走。只留下了一个布满了孔洞的灰色球体,躺在宏伟的星环背面。曾今的蓝与绿全都不复存在,如今的地球,已经真正意义上算是宇宙中渺小的尘埃,无论是从颜色,大小还是形状。

但是琳的梦想在那里。

穿梭机沿着竖井径直落了下去,落向脚下的地球。它划过灰暗的大气层,留下一道明亮的轨迹,像是一颗划过天边的彗星,承载着人们美好的梦;像是一颗燃尽的流星,一去不回。

 

明亮的星落在灰色的大地,转瞬间又重新升空,在地上留下了一个黑色的人影。

琳抬着头,背着老旧的背包站在巨大的矿坑中间,目送着穿梭机的明亮尾焰渐渐消失在巨大的坑洞边缘,消失在一片灰蒙蒙的尘埃云中,没有一点留恋。她知道她等不来返程的那一天,她没有钱买返程的票,也不想返程。

琳打量着这个老旧的矿井。数十年前就已经废弃的矿山机械在山洞的侧面吱呀作响。陈旧的机械摩擦着坑坑洼洼的洞壁,掉落的碎屑四处散落,使得整个矿井尘土飞扬。琳止不住咳嗽,她知道这里不是她该停下的地方,这里如同观天的井,看不到日出与日落;这里如同恶魔的故乡,阴沉而布满绝望。

顺着废弃的坡道,琳慢慢向上走去。她的时间很紧张,却又很充裕。穿梭机已经离去,她有一生的时间留在这里,尽管她的余生已不长。但是她希望赶在落日之前离开这条阴森的矿道。

她需要努力,因为她剩下的路还有很长。

锈蚀的矿山机械终于脱离了使命的束缚,随着一生脆响砸落在琳刚刚站立的位置。穿梭机的落点已经无迹可寻,原地只剩下一片脚印,零散的脚印指向一片阴森的路。路的尽头,一个若隐若现的小小亮点昭示着这条矿道的终点。碎裂的零件越来越多,很快就把这些脚印也掩埋了。没有人知道有个人曾经走过这里,正如几十年间没有人惦记这些废旧的机械一样。

琳知道,自己又多了一条不得不向前的理由。

 

夕阳还没有落下,浑身脏污的琳终于穿过了狭长阴暗的废弃矿道,重新看到了光明。汗水与烟尘在她的身上起了一层灰黑色的泥泞,她的白外套此时已经布满污迹,且破烂不堪。琳筋疲力尽地站在矿道边缘

琳并没有站多久,就等到了再次降临的熟悉的剧痛,她用尽最后的力气踉踉跄跄地走向了旁边的一块还算平整的石头。

很难想象现在的她刚刚完成了如此的壮举。她不知疲倦,不知疼痛地走了四个小时,虽然曾经减慢过自己的速度,可是从未停下。而这带来的后果也是相当严重的。

她很可能再也无法站起来,但是她不在乎。追寻梦想的路上,付出些代价,也是可以接受的。

琳跌坐在不知道已经多久无人问津的岩石上,扑出了一阵尘土。尘土又一次洒在了她曾经从来没有沾染过尘土的白色外套上,将劳顿后的尘迹染得更黑了。

她静静地坐着,死死地盯着西方的地平线,眼中带着期待。一向爱干净的她此时却对自己和衣服的现状毫不在意。她该是有些更在意的东西。

西方的天际,滚滚的黑色尘埃云的边缘,一束淡红色的光正从云层洒下。

现在应该是傍晚了。琳这么想着,静静地从已经旧得看不出颜色的旧背包里翻出了一些东西。

画笔、画板、颜料,她最后的财产。

红光透出的更多了。连一张画纸都买不起的年轻画家静静地打开了颜料的罐子。淡淡的红光环绕在她的周围,像是喜庆的大红衣服,像是淡淡的血。

琳无声地举起了画笔,在没有画纸的木板上涂画着。她要给自己一份最后的礼物,用自己的画笔,和自己的梦。

她的眼睛变得明亮,因为剧痛而蜷缩着的身体舒展开来,她一笔一笔地涂画着,像她第一次摸到那根画笔时那样。

那种感觉很亲切,很温暖,令人流连忘返。

日暮的晚霞更浓厚了,琳只觉得身上暖洋洋的,像是融化在晚霞中一样。痛苦早已不复存在,她现在只想更快地做完这件事情。

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黎明的微光透过黑漆漆的尘团,重新照射在大地上,照亮了石板上坐着的,一动不动的年轻画家,照亮了她面前的画。

画上是一幅潦草的晚霞风景。晚霞的天底下是一望无际的灰,什么都没有。落日被晚霞簇拥着,坐落在画的正中央,将半面淡白的天染成一片淡红。一条金黄色的亮带穿过已经黯淡下来的白色天空,点缀着本来空洞的另外半边天。

天是白色的,没有灰黑色的尘团,没有浊黄色的沙暴。星环是金黄色的,那是被金黄色的太阳映照成的——没有灼热的火球,没有银白色的反光,没有噩梦。

太阳又一次在不见边际的尘埃云后休息了,正如年轻的画家那样,闭着眼睛。黯淡的红光取代了灼热的射线,像是怒目之后暖心的微笑。

太阳照常升起,照常照亮这坑坑洼洼的灰色平原。唯一不同的是,那灰色平原上多了两个永恒的黑点,那是琳,和她的画板。

订阅评论
提醒
4 评论
最久
最新 最赞
内联反馈
查看所有评论
4
0
希望看到您的想法,请发表评论。x
()
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