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子与陈皮(初稿)

 

橘子甘甜,陈皮苦涩。

 

陈先生家的后院有一株橘子树,是在被横腰砍断的树桩上再新生而来。三月花开,纯洁无暇,十月果熟,橙黄灿灿。今年一共开了四十二朵花,结了三十六颗果,陈先生数过,已经数过六遍了。只是橘子花早就谢了,如枯落静躺角落,只等碎捻。有橘子掉落树下,却也早就尽由鸟雀啄食了去,剩得一副丑陋面庞。

 

沙发右手侧的茶几上放着一杯茶,茶里只泡了陈皮,杯子旁是刚买回来的四盒安眠药。澄澈的玻璃杯由腾腾热气已而转凉,褶皱舒展,甘凉微苦。他盯着窗外的橘子树愣的出神,风中的阔叶还是一如往年。回过神来又想往杯中掷几片陈皮,却发现杯中早已凉透,只可惜寒凉回不去温热,已然无济于事。

 

门铃声响起。是陈先生今天约见的老友,今日从外地刚返乡。

 

“哟,老同学,好久不见啊。你怎么还是这一身打扮。”朋友开门迎面就看到了依然身着蓝灰条纹衬衫,淡灰阔腿裤的陈先生,和当年大三时一般无二。“只是你这眼神怎么……没睡醒?”“哈哈。”陈先生打趣道,“那就没睡醒吧。”朋友年轻气盛,业绩正好,精神抖擞的样子像极了当年励志创业的他们,只是如今约莫是岁月催人老,十多年过去了,陈先生的头发已经多出几根白的,背也不再那么挺直,甚至落下了劲椎炎的病根。

 

“今天来只是闲聊?你电话打来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打算复出了呢,这不下火车第二天就来找你了。”

 

“嗯。并不打算。”接过朋友的黄披风大衣,随手放靠在了沙发背上。

 

“这不像你啊,你从前可不会花时间在这无聊事上。”朋友说道,撑了撑紧系着的墨黑领结,无意间露出手腕上的表带早也从皮质换作了镶钻的镀银,中指还多了枚戒指,“你说你,有咱好好的股东不做,非得跑到这儿买套房再干苦工,何苦呢?”

 

那会也只是为了给女儿一个更好的生活环境,离小学近,却也巧离医院近。陈先生抿了抿唇口的茶涩,苦笑一声道, “也是一种生活。你终于要结婚了?”

 

“是啊,十二月婚礼,邀请你来啊。你……离婚后还好吧?”朋友知道这是他的伤心事,试探地看了看他始终低垂的墨色眼眸,依旧对不上视线,清凛如夜的双眼里,也不见一丝波动。

 

见他又抿了口冷茶,不语。朋友无奈,“你还是那副老样子啊,一不好就不说……”

 

“吃橘子吗?”陈先生打断道。“橘子?可以啊,才注意到你家还有棵橘子树。你不是不喜欢吃这个的吗?”他疑惑道。“哦对,你婚礼我也就不去了,见证幸福这种事,我不适合。”

 

陈先生起身步步踏向后院,身边仿佛还是那个蹦蹦跳跳喊着要摘桔子吃的小女孩。是啊,他不喜欢,但他的女儿很喜欢橘子,那橘子树也是种给女儿的,那是他身旁唯一的亲人了。拧下一颗橙黄的橘子,下意识就将橘子皮剥成四叶递给朋友。身前传来的是朋友异于稚嫩孩童声音的中年男性的口语,“我一大老爷们还用你替我剥橘子啊哈哈。”他这才愣了愣,原来这习惯还是改不掉吗。眼下的橘子有甘甜,皮肉间有缕缕丝络,藕断丝连。眼前仿佛还是那个雀跃的小孩,澄澈无知的灵动双眼中一览无余,天真童稚与最诚挚的喜爱和期盼中,望不到一丝污秽。只是头发因化疗而变得稀疏枯黄,脸庞因药物在体内的淤积而已经苍白无力。陈先生的女儿从四岁多时就被检查出了骨髓癌,而这个家庭也逐渐因此崩析。药物治疗的不断支出却不见丝毫好转,从县城远搬城中,只为女儿能接受更好的治疗并有更好的生活。为了能陪伴照顾好家人,陈先生甚至辞退的原先那处的工作,在这里买了一套房,为希冀与驻守种下那棵橘子树。可天意弄人,随着病情无理由的不断恶化,大城市高出天际的医药费已然快要将他们溺亡,压力与矛盾在暗夜中不尽滋生。人性丑恶的一面,总在刀锋尖口一览无余,就像被乌鸦啄食溃烂的金桔,败絮迸发而出。刺耳的争吵越发激烈,陈先生最末的请求挽留为时已晚。电话那头最终只剩“你们自己过吧,我们再没有关系了。”决绝的音频,随之而来的则是电话挂断的声响与无尽的沉默。“……好。”六年的光景,却敌不过一年金钱与前途的拷问。换来的只是血红的离婚协议与重症住院的女儿,还不知道为何母亲就脱离了她的生活。

 

“喂,还好吗?”朋友的话语将他拉回现实,“这橘子还挺甜。什么时候往医院给你家小孩也送些……吧。”朋友知道那小孩是陈先生生活中的开心果,可好像,又说错话了。“欸不是,要不我去探望探望她吧。”越说越不对。他望着陈先生阴下来的脸,却正对上好似无奈般柔和的眼神,薄雾氤氲,陈先生苦苦的笑了笑,“不用了,她上个月就走了。”

 

“啊?”

 

“我骗她说,等橘子花再开十次,我们就能等到她母亲回来了,叫她一起等好不好。她说好,冲我咧着嘴笑,没问任何话。太容易看出她那副笑容是忍着多大的病痛才笑出来的。”陈先生道着,朋友这才看清他双眼血丝红通。

 

话语一时噎在喉咙说不出口,两人相视几秒陈先生便把头低了下去,窗外是风浮过橘子树的响动,阔叶相撞,凋落满地。他不敢相信旧日的老同学经历了怎样的苦痛,是彻夜守在手术室外的悲痛祈祷,还是一点点砍断旧日承载回忆的橘子树。暗夜下的汹涌澎湃,从来都没人看清过。他拍着陈先生的肩,只能安慰道,“兄弟,节哀,都过去了。很抱歉,非常抱歉。”

 

“没事。你认识的房地产多,把我这房子卖了吧。”陈先生平静道。

 

去看过十年的花开花落,再走也不迟。陈先生最后一眼望向了窗外那棵又生长起来的橘子树。什么也等不到的十年,也值得活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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