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不可违(终稿)——不愚

 

***

阴冷的地道尽头,

还未挖完的岔路口,

斑驳的车斗下,

压着只血渍渍的手。

***

A.D.1985,夏,杰克逊维尔,佛罗里达。

怀斯如过往二十年每天早上做的那样,还未怎打理自己,便披上薄外套,随便盖了顶可能遮阳又不遮阳的帽子就下了楼。基恩一脸不解的望向自己只穿了条红绿裤衩的主人,歪着头,吠了几声;倒是觉得无趣,也转过身趴回了比楼上房间还干净整洁的狗窝里去了。

 

怀斯从来不穿什么西装啊,长裤啊,用他的话讲,就是“它们让我的精神无法愉悦、放松与开放”。不过话说回来,一个小吃店老板嘛……客人少也不少,倒是都与他熟识——至少在部分人看来——这常去的一家商住两用的小店的油腻的老板,终日端着瓶啤酒,露着从不打理胸毛的胸膛,花内裤白背心绑着个掩盖秃头的头巾,裟着拖鞋;能有什么秘密?你且说,这人都被看了个透透的,小店进去一眼能望到堆杂物与垃圾的后厅,要藏也藏不住呀!倒不如全给看光好了。

 

这秃老汉怀斯,拔开插销,把“今儿个关门了”翻个面,“欢迎光临”几个字写的歪歪扭扭。眼瞅着几个老熟人已经往这里慢悠悠的走着,怀斯倒也跟着一起慢悠悠起来——又是,好吧,啤酒。他是不急的,每次都和这几位唠嗑唠到九十点钟,才想起对方还饿着肚子,赶忙翻出来不知道啥时候生产的薯片,包装一撕随便摸出个盘子出来整个一倒,钱也不急着收,先自个抓两把塞嘴里嚼着,两嘴皮儿一碰就满地喷渣。

 

如你所见,这就是怀斯每天悠闲的、令人愉悦的生活。你看,也没啥特别的嘛……

***

如人言,夏天最好的时分是晚上。

火烧云将要褪去,夕阳已然只剩挣扎的微光,杰克逊维尔上空飘着的热气球也缓缓沉下。汽车的鸣笛声逐渐频繁起来,安静的下午被扰动,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世界,另一个属于年轻人的、疯狂的夜世界。

 

怀斯又出门了。这次他牵着他的狗,基恩。钟刚敲过七下,路灯还未亮起,趁着一天中仅存的光还点着,一人一狗,六只脚,踢着石子,踩着沙子发出嘎吱的声音,一头扎进了一栋废弃的楼房,匿身于阴影中。

 

基恩嗅着,用鼻子扒开石瓦与砖砾,听玻璃与钉子滑落发出脆亮的声音。即使他们已不是第一次进入到这所破败的学校,却仍小心翼翼:眼见这一柱一梁都孱弱不堪,随时都可能从十米高的拱顶坠落;地面坑坑洼洼,他们也不知道哪里会让你瞬间掉入化为灰土的地下室,再也爬不上来。

 

终于,基恩的鼻头触到了什么东西,软软的。怀斯见状,便用西装配套的皮鞋踢了踢周围的土,又用鞋跟狠狠踩向中间……砂石滚落,哗啦啦泛起一片尘灰——这俨然是一处人造的洞口。怀斯小心翼翼的扶着不牢固的泥土,沿着土坡向下,最后一个小跳,摔落在了底部的基岩上,久而方爬起,揉了揉先着地的屁股,衣服已然被划开了几道口子。他抬头往前,面前是一条长至无尽的地道,做工……算不上精致吧,但至少并排可以直立通过两个人。怀斯掏出口袋里的布条,上面抽象的线条显示着这里的布局。按着规矩,他本来应该在看到后立刻剪碎它,但不知为何他却摸不到自己身上带的剪刀了——大概是他的丢三落四的毛病又犯了吧……哎!

 

但他只得往前走,毕竟时间有限,掌握着监控的“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便会出现。怀斯看了眼表,距离尽头还有不小的距离,他必须抓紧了。空气已经摆脱了夏天的灼热,地道里既没有光,也没有热;阴冷的让满身横肉的怀斯都打了个颤。

 

终于,一束微亮,明晃晃的暖色,在远处若隐若现的晃着;地道内较低的含氧量使火苗燃的很不平稳,如怀斯当下的心情一般,忐忑不安。他缓步向前走着,但又想要加快速度。基恩俯着身,几乎让肚皮紧贴着渣土地;脖领上的铃铛早已取下,项圈上几个光点微微闪烁,让昏暗的地道里平添一分蓝色的诡异。

 

火红色的跳动越来越近,怀斯知道自己离彻底解脱就差这一小段距离。再等等,马上就好,然后就让这狗娘养的东西彻底滚蛋吧!怀斯心说。

 

他到了,他看到了。平静的机器一言不发的坐落在那里,表面擦得铮亮,不沾一点灰尘,似乎是在等待着它的主人将他开启——而开启则或许意味着主宰——一项人不配拥有的能力。

 

造他的人愿称之为,放置好的潘多拉魔盒。

 

***

很不巧,怀斯被迫开启它。

 

作为掌握着世界上每一处电子设备的“电子清算”组织的对立团体,Observers,怀斯即使能大概理解在1985年控制住电子产品的深远意义,但不知道为什么:这里并非澳大利亚,也没有仁爱部,超脱法律之外与制定法律本身哪个更令人绝望呢?怀斯不解的想着,松开了手中牵着的绳,迈进机房,走向硕大的机器。

 

他从未见过如此令人悸动的铁疙瘩,寻思着,也不会有人见过吧——这台机器从地下延伸到地道的高度,怀斯估摸着它至少有三层楼高;两只巨大的机械臂似乎想拉扯掉所有胆敢靠近的物品,托着怀斯的带栏杆的铁板路围着机器绕了一圈,即使摸不到它本体却仍隔着几米即可感受到寒意——在佛罗里达的夏天。阴冷的机器组件紧密的焊接、拼装在一起,其最上的一根长杆又似乎指着一个方向。沿着曲折的导管,顺着长杆的方向,怀斯的目光落在他对面的一处嵌在墙壁里的房间。房间里闪烁着几十处指示灯,大面板面前除了一面厚玻璃什么也没有。怀斯本想过去瞅瞅,可再一看却发现自己脚下的这条路无法通达那里——怀斯想着应该是控制室的地方——他面前的路却是能进入另一个洞口,一个……肉眼可见的顺着走没过多久就会遇到岔路口的地方。

 

怀斯讨厌做选择,但他不得不;毕竟控制室才是怀斯必须要去的地方。怀斯想着,最后再望了眼身后,和铝制外壳包裹着的机器,便一大步扎进黑暗。

 

不用任何人解释,但这里就是很黑。怀斯尽量收紧胸腔,不让太重的呼吸声传出,他摸着墙壁,每走两步就已经彻底看不见自己的皮带和白衬衫的轮廓了。此时倒也没有什么幽幽的蓝灯给他照明——他反而希望这会有了。此时的黑暗中,只有在无声中显得聒噪的蹭着粗糙墙壁的手,连水滴落下的声音也未听闻。

 

砰!怀斯毫无征兆的倒下了,他的手无法触及的地方,一台小推车把他拦腰截住,害得他猛的摔倒不说,更重要的,对于所有——包括怀斯——的Observers来说,保持安静是首要的修行,而怀斯却让声音传遍了这里,以及任何时候都会来人的地道。

 

废弃学校侧门小路不远处长凳上,一位黑帽拉到面门的举着张报纸的男子缓缓抬头,他轻轻地捏住报纸折了对角,塞进宽大的黑袍袖子中。轻薄的布下,他轻蔑的勾起嘴角,望向一个方向。顺着冷戾的目光,是个血红色的消防栓,在他眼神的炙烤下好像快要融化、流成一摊血,久久不凝固:

 

顺着目光,不远处的消防栓上平放着的银勺子轻轻晃了一下,是地道的声波带来的碰撞。

***

怀斯继续向前摸索着,刚才的小推车虽然引起了声响,但毕竟不是人为放在那里的,也没人会知道他的行踪。想到这里,怀斯安心了下来。不过,这里干燥的坏境让他这个习惯了湿热氛围的海岸人甚是不习惯,还是早点出去吧

 

于是他继续俯身摸去,顶头已经能听见控制室主机的轰鸣,以及一点微光,大概是蓝色的?一闪一闪又微弱,着实让怀斯难以分辨。怀斯加快了脚步,甚至忘记了路上可能又放这些什么东西的可能,直到他身后突然传来连续的巨大响声:机器明明还未发动,却正轰鸣!嗡嗡的响动与零件的碰撞声贯穿了隧道——

 

怀斯停在原地,一前一后令他难以抉择。短暂的思考后,他不甘的向幽光望去,谁知道呢,机器出了毛病可不是控制室能解决的!于是他急忙凭着记忆往回赶去,连腰都不肯弯了。快出洞口的时候,一脚没踩住,滑出去一捧小石子,弄的怀斯一趔趄——这里不是有辆车斗的吗?怀斯心想;亦或是……给车斗挪了窝?他刚要调整平衡抬起头,在不曾设想的方向,另一处金属物件,飞快袭来,重重的撞上他的侧腰,棍状的玩意硌的他生疼:是处车斗。他再也不可能稳住身体,怀斯狼狈的从车斗上翻倒,脸狠狠的蹭上了渣土地——不对,推车是被人为扔出来的!可谁又有这么大而持续的力气——他想着,又连滚带爬用手撑着地翻过来,却被一束光线刺得睁不开眼,在那束光线间,还有一只明晃晃的、闪着寒光的金属物品:是把……尖头剪刀。

***

冷气从头顶蔓延,脖颈处的锋刃似乎以及在一瞬间刮去了全身的汗毛,此时的怀斯已然顾不上静电是何方物,只道自己也将被同类杀死——如果时间不会改变物种的话。

 

倒是那束光线,却不慌不忙,把自己按灭,露出了真面目,让怀斯心里睁大了嘴巴。

 

一个惨白的、微笑着的男人,眼角弯弯却只看得到诡异,嘴巴扭曲成不该有的形状,与轮廓完美到不真实的鼻子毫不搭配。黑色的兜帽掩盖了他和怀斯一样没有头发的事实,即使这件袍子大而宽松,怀斯知道,里面包着的人,实属小巧的很。男人举着剪刀的手骨瘦如柴,指节顶着暗白色的皮肤爆出,光滑而细长的指甲托着刀刃,示意怀斯看向另一边。

 

怀斯倒没有不从命,只是没想到面前的生物还要再次羞辱自己一番:他从袍中掏出另一只手臂,把一个奇怪的捆着电线的黑黝黝的金属块扔向了机器,看着金属块正下落,便用筷子般粗细的手指向空中一点,金属块上缠着的线与它绑着的物体一起,让整个机器的零件躁动,发出和刚才一模一样的轰鸣——怀斯不可置信的看着这一切,心知自己被一块电磁铁给骗的彻彻底底。他懊恼的垂下了头,却被男人用剪刀的刀尖托起了下巴。那个男人如戴着面具一样的脸轻轻一抽动,露出更诡异的、匿名者般的微笑;他抽回右手,掌心似乎有什么蓝光闪动,下一秒,那俩罪魁祸首小推车就被男人吸在手掌上,和刚才撞向怀斯一样,飞速、稳定。

 

不过这次对准的不再是怀斯的侧腰,而是脑袋。

 

他就这么悬着手臂,连着一辆车斗,平静的砸了下去,没有让怀斯抱有哪怕一块完整的头骨。浓稠的脑浆混合着脑动脉血,洒在怀斯僵住的、本想撑起自己的手上。男人一遍遍的抬起、落下,像把钉子锤进木板一样,不多时便让怀斯残破的身躯大半个都埋进了土里,胳膊,反而成为了最后一处露在外面的部分,此时已经是红通通,像门外消防栓一样了。

 

男人又用一个带着块蓝色透明小屏幕的仪器扫了一下四周,确认已经没有电子设备和生命迹象后便满意的转身向门口走去,留下岔路口一具没掩埋的血淋淋的尸体。

 

他突然停下了。脸上一直挂着的诡异笑脸逐渐消失,嘴角惊恐的拉向下巴,他猛地转身看向机器,看不到瞳孔的眼睛睁得老圆。他举起藏在袍中的双手,指尖处逐渐开裂,随即化为阵阵尘烟,不复得见。机器又一次开始轰鸣,可他却未有投出一块电磁铁。他知道机器的完全开启意味着什么:来自于不同时间线的他,除非能阻止可以纵向观察时间的Observer开启机器,否则面对来自物理学最根基的定律,他无可奈何。他想要冲向控制室,却发现双脚已不复存在。这十几年来的一幕幕,第一次让他想起。所谓“网络清算”,不过是一个人的游戏;一旦他玩好了,便随时可以抽身离去。

 

——然而他现在不可以了。他头一次对死亡,对实实在在的永久的消失在世界上有了体验。但他不明白,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他是如何输掉游戏的。直到他在眼睛还未完全散去时捕捉到的控制室的景象——

 

不远处的主控台上,坐着一条狗,脖颈上的来自他那个世界的信号屏蔽器幽幽的闪着蓝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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