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之歌(终稿)

远处是山,再远处还是山,山上是一片棕褐色的雾一般的栗树林。山的外面有什么,最年老的村人也不知道。他警告旅人,山里面有鬼怪,走出去的村民都没回来过。山雷滚滚,砸断栗树的树干,爆鸣声惊得禽鸟乱飞,随后就会有一阵凄厉的歌声响彻山谷,回环哀婉。老人说,那就是山鬼在唱歌了。

村里最年长的是个干瘦的老头,皮肤黝黑,撑一支竹竿,头上包着灰白发脏的毛巾。长者告诉旅人,这一片最早是荒地,只是零散着几户人家,山上只生野草,没有树林。等到一百多年前,打山外边来了个浅绿色眼睛的年轻农人。办事儿麻利,说话实在,待人也和善,在村里人缘儿最好。他带着村民开山种树,不出几年,山上就全是栗树。他还教村民唱歌,声调欢快轻松,仿佛风正飘过栗树林的树梢,把天空也染成浅绿色。

爱唱歌的农人告诉村民,山外面不止有山,还有比山还要大的城市。整座城市里规定禁止植物生长,围墙和房子通用钢铁铸成,甚至衣物也如金属一般坚硬而反光,整座城市只有蒸汽和钢铁的声音;市民在铁的街道行走,发出如脚铐一般锵锵的响声。农人的故乡就在那里。当他还是个孩子时,因为唱歌被父亲打了一个嘴巴;当他如无数市民一样成为一名工人后,又因为私藏一株盆栽遭到嘲笑和辞退。钢铁的锈味让他喘不过气,城市也无比闷热和沮丧;他只能在梦里唱歌。

后来,绿眼的年轻人做了一个长满叶子的梦;梦里的树疯狂生长,以至于溢出了梦,变成藤叶缠满的他卧室,然后压垮了大门向街道延伸,最终离开城市、爬上了山。他的心情从未如此畅快,他放声高歌,沿着藤蔓纵情狂奔,在山里学习分辨植物和耕作的技巧,渐渐成了一个农人。过了一段时间,他摸索着在山野里行走时,意外到达了这座小山村。「这就是梦一般的地方呵」,他这样想,反复呼吸着山村里潮湿的气息,决定生活在这里。

等到栗花第三次开的时候,丰收连年,村民已经衣食无忧,富饶使年轻人们躁动起来。他们向往山的外面,那铁的城市、红热的钢炉、热浪的迷雾,在他们看来都无比新鲜,于是不顾农人的阻拦,走出了山村。等到回来时,他们向乡人描述了一个与绿眼农人所述截然不同的城市:街道整洁光亮、井然有序,房屋华丽而高大,呼啸着的猛兽只要吃木炭就能背着人跑一万米……他们还向村民说,木头在城里能卖个好价钱。

于是山的东边建起了一条大道;斧头和钢锯粗野的怒吼传遍山野,木屑飞溅,成列成列的车把木材运往城市的钢铁里,烧成黑黢黢的炭块。年轻人们的消息不假,城里木头确实值钱,村里人愈发富裕起来了,现在村里最年长的长者就是那时出生的。这时长者抽了口旱烟,指着烟嘴说:「以前那会儿,这玩意都是玉的。」

钢铁和机器被从城市里运来,山村房屋的屋顶逐渐被换成铁板,金属做的家具也越来越多。绿眼农人说不出话,看着灰色的金属重新包裹了绿色的山村,他感到时间逆流回了从前,工业如诅咒一般,他无论如何也逃不掉。他不再被需要,也再唱不出歌,每日只是在村子里游荡。两个月后村人才发觉他的失踪,然而一年以后,人们彻底忘记了教他们唱歌的人。南边的树林就被砍光了,只剩下一排排如坟冢一般的树根。

在一个雷雨的夜晚,狂风呼啸,暴雨如石子儿一般砸落而下,雷电带着自然的粗野降临人间,村人们肝胆俱颤。黑夜像一个黑色的巨人,将山村压在自己的身下,空气异样沉重。树林里仿佛有歌声;有人说这音调像是之前村民都会唱的歌,但是并不欢快,反如凄厉悲鸣,并且声音放大了数十倍,以至于盖住了暴雨的声音;有的人则看到山林的黑暗里有一双浅绿色的亮眼睛忽明忽灭,恰似先前农人的那一双。等到第二天的清晨,人们发现南边山头被砍光的树林神奇般地长了回来,东边的道路却被砸断了,和周围的山林融为了一体。

村人们没有惊慌,反而觉得树木的回归给予他们以无尽的宝藏。但是那天过后就接连不断地下起暴雨,雨水粗暴得像是报复。栗树从到处长了出来,先是一个妇女发现自家的灶台上生出了栗树的树苗,然后从小溪中突然冒出的树根齐齐勒断了一座小桥。栗树生长得越来越快,一夜之间冲破村民的房顶,将数间房屋托到天上,仿佛地面生出无数根愤怒的长钉,鞭笞抽打着山村。

村民们连夜念佛求神,把雄鸡和猪头摆上供桌,从老者到孩童,齐刷刷地整天跪拜。暴雨连绵了三个月,过分充沛的雨水将村子里的机械都锈成一坨废铁。雨停之后,村民们再不敢上山去,也不敢动山上的树。至今树林还郁郁葱葱地生长着,无忧无虑,仿佛当年丰衣足食的村民们。老人们传言山上有鬼怪,雷雨天就能听到他的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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