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录终稿:杂记“明城墙”

家乡的邻街边有一面漂亮的城墙。外公说,是明朝时修筑的,后期修修补补才变得现在这样气派起来。

我拉着他的手站在路边,将信将疑地往那里望,真正入眼的却是远远的墙根下,驻着的又一隅残缺的砖墙。

这一看,勾起了多少回忆——在被送来南京之前,我从放学到妈妈下班回家的期间,都是由保姆在家照顾的。她做完家务,烧好饭之后,总是打开电视调到考古纪录片频道,窝在沙发上眯着眼看。日复一日,我也就不知不觉地放弃了珍藏的“巧虎”动画片碟片,坐在地上,盯着屏幕上灰扑扑又布满裂痕的出土陶罐或者墓葬示意图出神,哪怕除了画面几乎什么也听不懂、看不懂。和光鲜亮丽的大城墙比起来,这一截破败的墙可不活像尘封了许久的样子。

于是到了孩子用天马行空的笔触完善世间万物设定的时候。它就这样平白地和过于厚重的时间联系起来,被给予了“不知道遭遇了什么变故,长久以来只剩下这幅惨状”的悲惨过往。至于正统的大城墙,主要是因为“假里假气”而被抛诸脑后。

生长在那儿的五年里,我执拗地为那面墙冠以[明城墙]之名,因此发散出许多白日梦来。

 

沉醉在小小谎言织就的宏伟故事里,我常去城墙边消磨时光。但毕竟那时我才八岁多一点,还梳着羊角辫,最多能抬头仰望到城墙的墙头。既然没办法进行自己的冒险,外公坐在安乐椅上摇出的他的往事就成了我的白日梦的主体。即便他当年在老城南打交道的那堵城墙可是真正的遗迹,我也乐此不疲地接受着这份丰盛的代餐。

每听完一日份的故事,我就跑去我的明城墙旁边,昂起头,骄傲地对着空气开讲:

六十年前,这里的样子可大不一样!在巷口夕阳斜的老城南,除了辣油馄炖的叫卖声交织起伏,还有高喷着蒸汽的火车穿行。跟外公当时一般大的少年郎,总是三三两两跃上城墙头,望着铁轨上即将到达的列车。偶有胆大的甚至纵身一跳,稳稳当当地落在车门跟前。使他们受苦的从来不是奔跑跳跃造成的腰酸背痛,而是火车刚没开出几步路,就已经追到眼前的母亲扬起的鸡毛掸子。闹剧总是以外公几步一踉跄,咧着嘴奔向家门,又被结结实实一顿毒打告终。

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少年乐此不疲地重复着与明城墙为伴的冒险,也一遍遍地在母亲还去不去城墙了的训斥下连连摇头,又一遍遍地坐上墙头望向远方。远方,是杭州西湖的荡漾,是北平城潭柘寺佛经声的回响;是东北伊春洋洋洒洒的飘雪,更是颤颤悠悠飘向老城南烟雨之外的梦。(注:都是外公后来工作或久居过的地方)

讲到这里我就叹气,小手“啪啪”地像拍老伙计一样拍在冰冰凉的砖面上,像是在为它如今的没落表示歉意。

 

年纪再长了好些的时候,只比我高出两个头不到的城墙就已经成了我四处求索的基地。一处微小的龟裂,几片模糊的斑驳,都是我的世界中一段悲欢离合的起源。如果哪一处痕迹与自己诌出的故事对上了,激动一阵;如果是得了新的发现,就飞似地奔回家说给外公。他就笑着,默默地听,让我对明城墙的注解伴着“吱呀吱呀”的摇椅声慢慢流泻出来。

我很喜欢用指尖来回去蹭我的城墙。脑子里想着砖面的纹路,就像是要追溯时间的痕迹,重走“一千六百余年前”的衰盛。发一会儿呆,今天的梦境就有了着落:

城墙西南角的裂纹,可能是驻守的士兵滑了戟,铁杆碰到新砌的墙,慌了手脚。

第一列从上往下数的第四块砖碎了半截,像是皇太极攥了拳,吾意已决,今岁必征大明国的决绝穿越时空,震碎了砖尘。

第一行最外沿的砖斜出了墙面,或许是红卫兵挥了斧,几下就将砖墙砸的歪斜,离开前口中的一声,凭空加重了砸痕。

也许远在1368年,我的城墙也有城门相陪,身后的宫城富丽堂皇、朱墙碧瓦,皇帝意气风发;也许永乐年间盛世繁荣,多少宫娥自城墙迤逦行过,群臣在身后敬表恭贺。只是现在剩下的确乎只有半截矮墙,年复一年地黯淡着落灰,不过物是人非,沧海桑田。

心里的惋惜到了极致的时候,等到路边几乎没有人,我偶尔会小声地唱以前外公教的童谣。“城门城门有几丈高?三十六丈高——骑白马,带把刀,城门底下走一遭。”我自己也清楚,歌声实际上带着将错就错的侥幸,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眷恋。

 

等到我临告别家乡时,我伸直手臂的高度已经高于墙顶。在那样的年纪,随着常识的不断积累和越看越多的考古栏目,从小到大的梦早就太过饱和。我不再倾心于小孩特有的、富有中二气息的想象,或者自言自语。

我更愿意去认真地看。和以前凑上去为零的距离不同,我通常是找到一个路人不会把我当作可疑人物或者神经病的恰当位置,倚在一边。

在刚刚从街角拐过来的位置,就能看到遍布裂纹的它静静地待在阴影里。小区附近各处都栽遍了标志性的法国梧桐,叶片在充满了水汽的风中摇曳作响,阳光就顺着叶缝洒在城墙边沿。在不同时令间飘落的碎花也是这儿的常客。槐花露白,桂花金黄,点缀着树荫里的灰砖。这面墙在常人的眼中是如此平凡——来来往往的路人无论多少次擦肩而过都不会注意。给我一种错觉,好像车水马龙过往不息,却唯独将它遗落世间。

看的久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就会生发出来。好像它不再是我的明城墙,我也只是过路人中的一个不起眼的背影。

这时唯一能将我从迷茫和困惑中拽出来的,就是开始回想每一个被藏在心底很久的故事,用所剩无几的“颜料”,把一切定格成动态的画面。起初只是旧时人们的模样,于是车顶载着几位少年的火车重又启动,绕着城墙吞吐烟雾,老南京方言不绝于耳。渐渐地,一个小小的身影也显现出来,蹲在墙角双眼发光,想到精妙之处不由得窃笑。当想象力终于不负重望地完工,将二者结合时,我的世界就在黑白与彩色的碰撞下产生;我的城墙终于有一次站到了世界的中央,还是静悄悄的,不说话。

   

启程离开那天本来没能来得及去看它。结果路况有变,调整后的路线恰好经过邻街。我毫无防备地又一次将明城墙的样子尽收眼底:一段歪斜的灰墙,立在四周青翠的绿化带与各色汽车之中,像一张无力的,褪色的老照片。比起想象中的热泪盈眶,我感受到的更多的是一阵安心。

我知道,比起电视屏幕上无法触碰的遥远,比起那正牌城墙的僵硬冰冷,为了承载我对于时间的全部幻想,尽职尽责穿梭在时光洪流里的只属于我的明城墙,永远不会褪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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