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安

【来了来了我带着我的菜鸡文章来了!

夜已深沉,可台北的声光热并未被夜的巨兽噬去,反而在它肚中愈演愈烈,直至如焰般燃起半天的鱼肚白。小巷中依稀传来烟火爆竹的声音,许是哪家孩童过生,不知又要摆几桌酒席。
等到天光从窗缝中透入,西门町的的烛火和热闹才算消散干净。地上散落着前夜的残酒和酒杯残片,留声机的针一夜没能取下,仍放着走板的恰恰。大厅里还有两三男女,睡眼惺忪地相拥着,和着乐音轻柔地左右摇晃着。
打了一个呵欠,拢了拢银狐大氅,殷大班踩着她那截高跟袅袅婷婷地转出来。前几夜受了风寒,昏昏欲睡提不起精神,昨夜只好早早歇下,连好久不见的稀客林老板都只能丢给秋莳那丫头应付。把鞋跟踩的通天价响,她去敲秋莳的门。敲了三五次都没人应声,她也等得烦了,自顾自拿指甲去刮门板,拉出一声声干涩的嘶声。指甲是新近去红玫瑰做的,绛紫色的蔻丹,掺了银粉,衬得她的手发白,如一只泡涨了水的鸡爪。
秋莳早就听见殷大班敲她的屋门,可迟迟赖在床上不去开门。邻床的阿若蒙蒙眬眬地醒了,囔着鼻音请她去开门。应了一声,她仍粘在床上。叩门声愈来愈急促,伴着殷大班的闷声:秋莳,你这死丫头怎么还不来,要我把你从床上撕起来么?她这才慢条斯理地套上外套,把门打开:大早上的,嚷什么。
还不是你睡得像头死猪!殷大班啐道,我问你,昨天林先生怎么样,还满意么?嗬,还有脸说,秋莳把手一叉,就势往门上一靠:那染了淋病的老鬼,头上还开了顶,你自己不伺候,偏让我们几个伺候。你自己不惜命,我可不想丢了我这条烂命呢。眼角瞥到殷大班的手,她冷笑一声:哟,还有时间做指甲,说是要带阿若去医院也没去,是真当我们比你命贱啊。殷大班死死扣住门边,手背上窜出条条青筋,死死盯住秋莳的脸:合着你还瞧不上林先生了?我问你,夜明珠这些年是不是都是靠了林先生几位大主顾?自己还不看看自己什么样!
我看,夜明珠营业额里面,林先生也不占多少罢?他在这里喝香槟还赊过几次账呢。秋莳剔了剔指甲边,换了个姿势,继续靠在门侧:我听老胡他们说,林先生的公司早不行了,倒是你,可别被他唬了。别看他打扮得油光水滑,跟个玻璃珠似的,他们在南洋的公司可是倒了好几所了。这赔本买卖我可不做。
阿莳,阿莳。秋莳回过头,看见阿若撑起半边身子唤她:别和殷小姐争了。她前几日受了风寒,还没痊愈,心情不好,你迁就着她些罢。阿若脸色泛白,勉强扯出一丝笑意:殷小姐也先回去休息,晚上黄老板、吴老板都要来,别一折腾,又感冒了。在门板上擦了擦手汗,殷大班冷哼一声,又踏着她的鞋跟袅袅婷婷地走了,旗袍的下沿在脚腕处左右滑动。不要脸,就知道捧那群老板的臭脚,望着殷大班的背影,秋莳狠狠道,往地上啐了一口。再回过头来,阿若脸上的笑意已如秋风中的破絮般支离破碎了。
她忙去被褥里摸那钵莲子羹。昨夜阿若早早睡下,她便把莲子羹煨在被褥里:还好,虽说不是很热,终归不是冰的。拿调羹盛出一勺,她把它送到阿若唇边:来,尝尝看。阿若摇摇头,把脸避开:阿莳,我昨天又梦见阿安了。阿若的发丝垂下,堪堪遮住她的侧颜,秋莳只看见了她无血色的唇,依稀存些昨晚淡淡施的胭脂:大概我也活不长了罢。
她又端起调羹,勉强笑道:快别说晦气话了,你快点把病养好了,去给阿安烧些纸去,他不就不缠着你了?闻言,阿若脸上才浮出薄薄的笑意,接过她手里的调羹抿了一口。她才舒了一口气,瘫坐在椅子上,把玻璃丝袜从脚上剥下来,丢到茶几上。几上乱蓬蓬堆着些杂物,有前些天去药店买的止痛膏,几摞贴着花花绿绿邮票的信件,还有昨天林先生带来的白绒线菊,团团的白在桌上乱滚,终是沾了不经意泼的茶水,烂成绵软的一滩黄浆。


阿若是两年前来夜明珠的,那时她还叫杜若,仍由四五个女佣簇拥着,哀戚戚地喊着若小姐。
阿若来夜明珠是为了逃一桩婚事,对方是造船业大亨程先生的长子,说是等阿若一成年立刻操办。等到请柬烧红了半城时,新嫁娘却除下喜服,连夜跑到了夜明珠做了舞女。前两天还有三两个女佣来劝,后来便再不见人来。阿若说是父亲觉着她已失了身份,以程家的地位,是决不肯娶她,污了自家门楣的:说穿了,就是他看上了程家的家业,不然谁要嫁程家老大,年纪轻轻谢了顶,头上东一块西一块地开着天窗。彼时阿若才刚来不久,下聘礼前新染的红蔻丹还未卸,一边补着裙子一边闲闲讲些旧事。那时雪柳还搡过阿若一把,含笑说就算开了顶也是去做阔太太,不比当舞女,有上顿没下顿强?阿若刚刚滚完一道裙边,闻言把针往裙角上一插,飞了她一记眼刀:哪里是去做太太,是去做小!他三十出头还没有孩子,听说是夫人的问题,才要另娶一房的。
忽而有一阵匆匆的脚步声,门吱呀一声半开,探进来玉儿一张红白不定的小脸:阿若姐姐,有人找你。阿若眉头紧蹙,把针线活往几上一甩,匆匆走了出去,她和雪柳几个好奇的女孩也自然站起身来随阿若走到舞厅去。
远远就看见一个相貌清秀的洋学生站在舞池角落,被红绿黄紫的色光撒了一身。那是秋莳第一次见到杜安。看到阿若的身影从门后闪出来,那人便慌张从男女宾客间穿过,一路陪着不是,仍遭了三五道白眼。那时殷大班是夜明珠的头牌,风光无限,每天都有几十号男宾抢着转她的台子,其中不乏众多身出名门的纨绔子弟。杜安打她身边经过时不巧乱了她的舞步,惊得她踉跄了一步,险险稳住脚步,翻过身便赏了杜安一记白眼。
若姊,父亲说明天晚上你再不回家,他就再也不认你这个女儿了。杜安眉间沁出了一层薄汗,他用手腕一抹,把额前的几绺碎发濡湿的发尾拨开:我昨天和夏哥哥谈过了,他同父亲一样劝你回去。回去,回去又能怎么样?阿若嗤笑一声,靠在门板上:阿安,你还不明白么,程夏和他哥本来就是一路货色,他们程家人嘴里又能吐出什么象牙?况且……
若小姐,这么躲在别人身后说坏话,可是失身份的事。闻言,阿若猛地转过头去,扬起的发梢扫过她的眼角。来人慢条斯理地抽了最后一口烟,把烟蒂丢在地上,火星跃起如垂死的蚤,在阿若洋绉裙摆上烧一个小洞。阿安,今天你秋哥过生,陪我去吃寿面去嚜。懒懒地揽住杜安的肩,那人吐出一口氤氲,眯着一双半笑不笑的眼望向阿若:若小姐若是不想归家,那就罢了。这些年家父对于杜家,也算是仁至义尽了。没有家父,恐怕你们也很难跻身上流社会罢?阿安微微挣了一下,她才发觉那人手背上青筋暴凸,狠狠地扣在阿安肩上:终究是来台北连闲职都捞不上的人,上不了台面,早该让你们去二十七巷自己烂掉。
见阿若没有动身的意思,那人也自讨没趣,冷哼一声,扳着阿安的肩。迤迤然穿过舞池。一时间衣袂翻飞,高跟红舞鞋匆匆滑过,让出一条道来,而男女客脸上都蒙了一层油腻腻的笑意,连殷大班的唇角,都不免多了些谄媚的弧度。
那一夜,空气中漂浮着金粉纸屑,香槟带来的微醺沉淀在舞厅中,经快狐步一扰,催发出了满堂的喜色。在无休止的狂欢中,男孩曾向此方投来玻璃般易碎的一瞥。


等到黄昏,月才姗姗上了柳梢,西门町一带才渐渐热闹起来。灯火如昼,将夜明珠照成了半个琉璃殿。休息了大半天,秋莳也打扮起来,安顿好阿若,匆匆下楼去。
可是今夜西门町的风光注定要被夺了去。对面的酒家里铺陈了满室的红,绵延到天边,连上晚霞,仿佛天上人间两奁红妆。殷大班喝了几盅酒,颧骨上飞了红,含混不清地说今天是程家二少爷大喜的日子。殷大班打了个酒嗝,醉醺醺地拿手点住她的鼻尖:对了,那个……程家二少爷,老带、带着的那个男孩……怎么了?她不动声色地把殷大班手里的酒杯夺了去,换了一杯加冰苏打水:死了,前几个月骨灰刚从亚美利加回来,听说是得了艾滋,走的时候焐了一身丑脓。
殷大班猛地扑过来捂她的嘴,把苏打水撒了她一袖:声这么大,你想让杜若那死丫头听见啊?一把推开殷大班的手,她冷声道:阿若她早知道了,连雪柳、玉儿几个也都是几周前都知道了的,只有你一个,天天想着怎么勾男人,哪里管我们是死是活。殷大班忽地捂着脸,轻声啜泣起来:秋莳,你不懂,你不懂。她脸上厚厚的胭脂水粉经泪一洗刷,混着乌黑的眼圈膏从指尖淌下,滴在绛紫色的旗袍上。秋莳索性把高脚杯往桌上一掼,叉起手来往圈椅上跷脚一坐,看着殷大班怎么出洋相。
秋莳,你不懂,你年轻啊,才二十来岁,风风光光的。猛抽了一下鼻子,殷大班从袖口里掏出手帕来,揩了揩眼角,乌青的眼圈膏被她糊了半脸:你们几个年轻漂亮,多得是有钱老板追。讲到这里,她嗓音倏然粗嘎了起来,隐隐透着些醋味:想当年我二十出头,不比你们差,可现在……她又扯出一把哭腔,如老鸹般刺耳地喋喋不休着:你看,我这肩也垮了,奶子也垂了,皮肤也糙了、松了……说着,她就去抓秋莳的手:你摸摸,腰上的肉是不是都绷出一圈了……还有这里……她厌恶地抽走自己的手,往旗袍上狠狠地擦拭着,想把殷大班身上巴黎之夜的香味蹭去。
你不是照例去红玫瑰做提拉么,皮肤不得比我们好?秋莳足尖挂着皮鞋,冷冷道:放心罢殷大奶奶,您少说也能再红火二十多年,您要还当不起万寿长青,那全台北恐怕就没人当得起了。
秋莳,花无百日红,我这不是在想怎么在花谢了之后,活得好看点嚜。哭丧着脸,殷大班又要过来拉她的手:你帮我瞧瞧,是王老板,还是李老板?眼看着殷大班又要提她的老情人,她把殷大班的手打开,站起身:我去看阿若,你让雪柳帮你支招罢。
行至楼梯半截,舞厅里的纸醉金迷就与她无关了。楼上充斥的灰尘螨藓气味透渗下来,在楼下轻歌曼舞的男女头上蔓延。推开阿若的房门,她看见阿若已经睡下,便淡了淡脚,轻手轻脚地走进屋内。把一身箍颈箍手的金银饰品摘去,像是卸下黄金做的枷,她瘫坐在床边,看着窗外烧了半夜的灯火。半张着渴睡的眼,她蒙蒙地睡去,恍惚间听见阿若喊她:阿莳,阿莳。她便躺到阿若身边,抚着阿若的发端,喃喃道:殷大班今天和我诉苦……阿安的骨灰埋了……她就是个老鸨,还打死不认账……
她看见阿若拿头绳扎起发辫,发丝上一团白颤颤的绒花,看见屋外地上落了麻雀,阿若在窗前一只一只地点:一只,两只……一共十只,最后被邻家的小孩投了一块石子,惹了一片叽喳,全都跳着脚飞走,飞过阳明山嶙峋的巨影。
阿若躺在她身边,头上的白绒花一颤一颤。阿莳,阿莳,我看不见了。阿安的骨灰盒放在桌上。阿莳,现在还亮着灯嘛?阿若搂着她,眼泪打湿她的肩头。已经很晚了,阿若,但还有灯,是程家二少爷结婚的灯火。阿若的嘴唇枯槁,如枯萎风化的玫瑰。阿莳,我害怕,我梦见阿安。不要怕,阿莳,烧一点纸就好了,不要怕。阿若环着她的脖颈,手臂上林老板送她的手链硌得她生疼。阿莳,我要死了,我看不见了。她们在夜色中拥吻。阿若头上的白绒花在笑。我很开心,阿莳,我很开心。可是阿若,你为什么在哭。
羊水般无声而窒息的夜里,乍然炸裂开一只爆竹。她从梦中惊醒,阿若靠在她肩头,她听到了灵魂消散时最后一声轻微而沉重的叹息。她探出手去。
她试不到阿若的鼻息。与此同时,一连串的爆竹声伴着“送入洞房”和忽高忽低的哄笑,扎进她的耳漩。窗外是浓稠的红,像是饱胀到即将爆裂的天的酡颜。


程家二少爷从亚美利加回来了,去的时候带着阿安,满面骄矜,回来的时候只剩了伶仃皮包骨。她记得那天回来,看见程家二少爷跪在阿若面前,捧着一只盒子。阿若头上扎了一朵白绒花,表情空洞。
阿若,我求求你,去和杜伯父说一声,就当还我一个人情。程二少爷的声线不稳,瑟抖着拼出一句话来:阿安的病真的不怪我……阿若一扬手,冷冷地打断:我父亲早就不认我这个女儿了,你和我讲,半分用处都没有。她看着程二少爷往前蹭了蹭,凄凄道:伯父官也做大了,又知道好些家父的黑老底。阿安是伯父的独子,他一念之差,我父子两个不仅前途断送,连命都可能会丢……阿若,求求你。她心道不妙,下意识地看向了昨日刚刚贴到墙上的相片。
照片是昨天刚刚邮到的,都是阿安这两年照的照片,每张背后都记着日期地点。阿若选的那张是去年在纽约拍的,阿安和一只造型滑稽的雪人的合影。照片上是她从未见过的阿安的笑容,衬得眼角的泪痣也减了几分悲戚。阿若昨日才刚刚提过,要原谅程二少爷:先前我还担心会苦了阿安,现在看和他去亚美利加也并非不好,换个环境,还能养养身子。阿安身子骨不好,我怕他去那种地方受了风寒,一时好不了,熬成大病,现在也可以放心了。殷大班一边涂蔻丹一边探过头来:哟,几年不见,长这么俊了?倒是像我之前那位。你总说他像你“之前那位”,到底是哪里像嚜,阿若笑道,我们哪里见过你之前那位。啊唷,你看那眼睛嘛,玻璃似的,干净。哪里像那些老板唷,眼睛早就脏了混了,眼角还要粘眵目糊的。殷大班又扯起嗓子,吓得阿若忙拧她的手背:小声点,雪柳她们休息着呢,别把她们都吵过来。
阿若,你不要这样铁石心肠。程二少爷又向阿若的方向挪了几寸,她疑心他下一秒就要去亲吻阿若的脚面:只要你去说情……我可以给你名分。对,对。他眼中忽地烧起火光:你不是要名分嚜,我娶你,只要你去说情……只要你去说情。他的眼神灼灼,像苍白面孔上两团磷火:对,对,我是爱你的。那个小孩,就是因为长得像你,我才带去的纽约……对,我是爱你的,我是……
耍宝耍够了没有。阿若抱着膝盖,坐在床上看着他,语气生冷:耍完了就回去,我已经说明白了,没有心情看你耍猴戏。她看到阿若在发抖,筛糠一般,唇死死地抿到没有血色:你滚罢,滚远一点,最好别让我看见你。
程二少爷霍然立起,嘴唇打抖,嗫嚅着似乎要挤出什么话来,窗外树上停着的报丧鸟忽地腾飞而起,嘶着嗓子怪笑,撕裂开天地间灵堂般的死寂。


在船上颠簸了两周多,他终于踏上了亚美利加的土地。可满眼都是和家乡不同的风物,耳边嘈杂的都是些听不懂的洋文,吓得他几乎退回甲板上。但是夏哥哥并不害怕,牵着他的手,在人潮中闯出了一条路。路上踩了一位先生的鞋,忙不迭地道歉,但那位先生只是摇了摇手,已被冻红的团白脸上现出的也不是愤怒,冒出的一串洋文听来也甚是和善,他对于这个陌生的国度,便也少了两分恐惧。
晚上他们下榻在纽约的旅馆,适逢冬日,地上积着一层新雪,树上覆着簌簌的白。到了第二天清晨夏哥哥带他去打雪仗,明明离得很近,丢的雪球却总砸不到他身上,自己反倒被砸成了老人模样,发上都落了霜。夏哥哥说自己没有运动天赋,准头太差。打累了夏哥哥就教他堆雪人,把自己的帽子围巾都戴在它身上,还跑上楼拿了相机帮他拍照。
拍完之后,他们便坐在雪地上,端详他们一早晨的成果,哧笑它滑稽的外貌。笑到最后夏哥哥拉起他的手,擦掉他手上的雪珠,吻在他泛红的指节上,说他会永远爱他。
他说他会永远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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