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没有)自由的人

拍高中毕业照那天方士谦顶着一头白毛在学校招摇过市,他考完美术后在外面找了文化课的老师,不去学校好几个月,现在格格不入的和一群头发前不过眉后不遮脖的同学们站在一起。班主任年过半百,很理解不了年轻人的品味,看着他摇头:“等老了头发不自己就白了吗,我现在还得把头发染黑呢,你专门费这劲。”方士谦只是对他笑,他刚刚放飞一只气球——学校分发的仪式感。方士谦盯着属于自己的那只白色气球盯到眼睛痛,心里飘飘然,觉得自己几乎在和气球一起飞。

 

事实上,那只气球有很多个可能性,比如飞到离地二十米的地方因为气压爆炸,或是缠在了树上,总之两三天后的下场都是一样的:慢慢漏气变瘪,碎片肮脏。方士谦不知道这件事,他考上了当时最想上的学校,然后发现那里和他想的不一样。毕业的时候他去看画展,半是告别半是庆祝,路过一些惊叹的一些空洞的,最后站在一幅蓝闪蝶的油画前驻足。

 

这些美丽而闪耀的蝴蝶和象征着爱与美的女神阿芙罗狄蒂同名,方士谦之前见过很多次它们的标本,承认与这个名字相称,现在他站在长廊与墙上蓝色的绚烂对视,不得不惊叹它们真的与这个名字相称。来看画的人不多,倒有一个人和他一样为这幅蝴蝶驻足,方士谦看过去,觉得这个人眼熟但想不起来是谁。大概是因为他看得有点久,那个人对他笑了一下。

 

这个有点熟悉的陌生人很快被方士谦抛至脑后,一杯蓝色夏威夷庆祝今天与阿芙罗狄蒂的相遇,嘴里正含着热带雨林,画展上的陌生人在方士谦旁边落座了。巧的不得不把一块三分熟的牛排重新加热 ——方士谦还没来得及说话,那个人偏头看着他:“你为什么喜欢蝴蝶?”

 

很无趣而老套的搭讪方式,方士谦失去了兴趣,但为了面前酒杯反射出的暧昧的光,他决定多嘴一句:“蝴蝶在我的观念里很符合美的定义,嗯,完美的轴对称的图形。”方士谦看着他:“我喜欢对称美的东西。”那人笑了一下,抬起头,这下方士谦能看清他的脸了:右眼稍微大一点,看起来挺好玩的。除了这一点外他长的很好,短发利落,嘴唇很薄,看起来有点……清朗?原谅美术生的词汇量吧。

 

酒吧里流淌着低柔的歌声和闲谈,方士谦旁边的人却有一双安静的眼睛,他说:“那你不喜欢我的眼睛吗?”

 

第二天方士谦浑身酸痛的坐起来,手下意识往右的去摸充电线和手机,他磕在了硬物上,然后瞬间从昨晚的迷蒙的梦里清醒,惊诧的和陌生的床头柜对视。昨晚那个奇怪的人——哦,现在该叫他王杰希了,王杰希走过来,看着方士谦瞬间紧张的样子觉得好笑,却没什么表情变化。

 

他礼貌的和床保持两步的距离:“你酒品还挺好的,就晕的太快了。”方士谦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连忙道谢,王杰希侧身朝门走了半步:“来吃点东西吧。”

 

米粥和速冻煎饺,王杰希的手艺也就那样,方士谦比他还差,日常全靠外卖养活。他吃得欣然又满足,然后一不小心又吃掉了王杰希煮的方便面(加了两个鸡蛋一根火腿肠和若干青菜的版本,吃得方士谦面露敬畏之色)王杰希炒的鸡蛋(稀碎,是陈述长相,但方士谦夸赞)和王杰希点的外卖,并带王杰希去了他私藏的炸鸡店。

 

雨天的炸鸡店对两个没带伞的来说也可以是方舟,方士谦介绍他们家甜酱油特别好吃,我有阵子一连吃了一周。知道你遇到这个人之前在他身上发生过的事很有意思,王杰希饶有兴致:“然后呢?”方士谦刚刚在大量甜酱油里淹死了一块鸡肉,得到被咸的咧嘴的报复,他喝了口橙汁:“然后吃伤了呗,但确实好吃,缓了两个月又来了,也不敢吃那么勤了。”

 

他们坐在方舟中,外面是铺天盖地的大雨,溅到水的窗户把车灯的红光拉长,有一种我们是世界上最后的人类的错觉,王杰希想,但没有说出来。

 

方士谦顺着他的目光看:“雨要下到什么时候啊。”王杰希说:“你有急事?”方士谦收回目光:“没有……”他笑笑:“诶,坐着也挺好的,反正我们又没事。”

 

雨声对于心情烦躁的人来说不美好,但对于愉悦而悠闲的人是天然白噪音,他们在店里坐了快一个小时,期间遇见五盆鸡肉八杯饮料两个有伞的顾客和一个浑身湿透的,方舟来了三个人又走了一些,王杰希想,其实方舟不是炸鸡店,是我们现在坐的这张桌子。

 

雨停后他们离开,回家的路上遇到一只猫两只狗和若干鸟,今天对数字有一有二是因为方士谦,他每遇到一次就要报数,而天上飞过的一排鸟在没来得及数清前就飞走了。

 

他们第二次去那家无敌好吃的鸡翅,方士谦现在知道比起酒王杰希更喜欢在冰箱里冻了至少三天的可口可乐,于是他买回朗姆酒和一颗青柠,王杰希家里只有三个碗也掏不出第二个茶杯,他们坐在阳台啃鸡翅,方士谦用一次性塑料杯调酒。方士谦说:“哇——星星。”光污染严重的市中心,王杰希意外的抬头,当然不会有星星,方士谦笑起来,王杰希学他说:“哇——飞碟。”当然也不会有飞碟,方士谦配合抬头的时候王杰希拿了一片他刚切好的青柠放在自己可乐里。

 

夏季的刚开始,晚上的风带凉气,王杰希翻出一张棉麻毯子,巨大但只有一条,他们一起盖着,安静的注视高楼中间一小块方正的天空。方士谦突然说:“有人在柏林的路上捡到过书。”是莫名其妙的奇怪话,王杰希说:“嗯……是什么书。”

 

方士谦搓着毯子的一小个角:“我也不知道,不过在街上捡到书还挺好的吧,自由?”王杰希又嗯了一声。

 

一起度过的三天里他们说了很多这样幼稚又无聊的话,在大量信息里方士谦扒拉出几条重要的,比如王杰希比他小两岁,在读金融系二年级和真心在笑的时候有点狡猾,或者也可以称之为可爱。漫长的一夜过去,对方士谦来说天亮在下午一点,他洗漱完走到厨房,王杰希背对着他洗昨天晚上的杯子,正在把喝剩的青柠片丢进垃圾桶,方士谦说:“王杰希,我要去柏林了。”

 

王杰希随口嗯了一声,把杯子挂起来:“准备什么时候去?定好机票了吗?”方士谦没说话,王杰希又开玩笑的说:“你准备什么时候去?我看看时间,没准我正好有空呢。”方士谦还是沉默,于是王杰希终于察觉到一些模糊的,或者说其实是清楚但他不想承认的事,他缓慢的转过身看着方士谦。方士谦低下头:“我要去柏林留学了。”对他们来说为数不多的沉默令方士谦紧张,他迫切的想要打破,混乱的说:“这几天谢谢你,你很好,我……你那天不是问我为什么喜欢蝴蝶吗,我又想了想,可能是因为我觉得蝴蝶很自由吧。”

 

自由,自由。王杰希在嘴里咀嚼这个词。方士谦坚持染了四年头发,现在发根完好只能说是天赋异鼎,放在修仙小说里大概是发灵根。他尝试了很多颜色后最喜欢的还是白色,忙毕设太久没补,现在发根长出了黑色,蓬松又柔软,像一朵有根的蒲公英。

 

蒲公英精说:“我明天去柏林了,你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方士谦穿很多孔,左边耳垂更是横穿着一颗橄榄色的钻,只有一边是因为实在太痛,打则是因为确实好看,他很漂亮的站着,期待的听到王杰希清楚而冷静的声音:“你要去柏林了。我没有什么要和你说的。”

 

三天相处下来方士谦已经对这位看起来一本正经的人有了一定的了解,说话很幼稚又擅长讲冷笑话的王杰希,说出来从哪个国家的文法看都没有一点关系的两句话。毫不相干的像是海上漂浮的两块夹板,被大西洋的暖流冲散,或者说从来没有并肩漂流过。又或者说这将是他和王杰希,隔着几千公里,远在地球两端,不会留下任何一点联系。

 

那两句话在王杰希的国度里是有关系的,就像在王杰希的国度里他们第一次见面可能会在德国某家酒馆的街头,又或者是北京哪一所大学的校园里。那方士谦问题的答案也许会大不一样——他可能会在喝醉后捧着王杰希的脸,企图把两只眼睛掰到一样大,而王杰希会在酒精的气味里靠近,呼吸声清晰,方士谦也能听到他的心跳。

 

未来对于那个世界的他们来说并非触不可及,但那和现在有什么关系呢,王杰希盯着自己没有任何装饰的手,方士谦戴着好几个戒指,左手食指是一枚银色的素环,无名指是一枚环着钻的蓝色月亮,右手中指是镀黑金,纯黑的底面点缀着像闪电的金,很内敛的张扬。他们聊天的时候方士谦说自己喜欢戒指,不过不讲究指头与它们的联系含义,不像你在乎,他笃定的说。王杰希说:你怎么知道我在乎。方士谦答不上来,和他讲车轱辘话:反正你就是在乎。于是王杰希很狡猾的笑:好吧,那我就是在乎。

 

方士谦洗碗时爱放歌,王杰希靠着厨房门当监工,这人事很多,洗到第一个碗的时候头发掉下来一撮要王杰希帮忙别,洗到第二个碗的时候袖子又滑下来,有这功夫自己也洗完了,王杰希一边想一边给方士谦挽袖子,看见他手腕内侧的纹身:映着月亮的水面和蝴蝶,方士谦说:“这是我自己设计的。”

 

王杰希抚摸着自己光滑而崭新的手腕,毫不意外的空无一物,他们的人生像两条平行线,偶然的交点过后又归于沉寂。“祝你一切顺利。”最后他这样说。

 

方士谦离开的第二天,王杰希收到了一个快递,油画的蓝闪蝶,他们同时驻足过的那幅。画的背面附了张便条:我不方便拿,这幅比较满意,扔了可惜,送给你了。你不要把它扔了,虽然蓝闪蝶的最佳栖息地不是北纬40度,但在垃圾桶里肯定更不适合它生存。

 

王杰希盯着署名处那个潦草的签名,无声地笑了一下。

 

方士谦和王杰希的故事到这里就算结束了,或许方士谦会在某某地与自己的画重逢,或者王杰希会拥有一枚纹身,故事的后续谁知道呢?而它真正的开头只有王杰希知道,故事的开头并不是方士谦以为的画廊,蝴蝶,主角的相遇。

 

故事的开头王杰希在日记里写:今天开学,见到了一个看上去很自由的人。那天刚过完夏天,新奇的一群同学排队等学姐学长核对他们的各种证明和录取通知书。所有人都忙碌而热闹,走过的白头发学长神色冷淡,他的头发刚染完,一点黑都没有,纯粹的像雪。

 

现在的王杰希在离这句话的第八十三页写到:爱你就是我的自由。

 

但这也不是故事的结尾,那太遥远以至于现在还不得而知,但在方士谦的故事里有很短的片尾彩蛋,如果有机会的话他会告诉王杰希:飞去柏林的路颠簸而漫长,他的耳朵痛了一阵又不痛,飞到某个城市上空时降噪耳机把他脱离吵闹的飞机。他低头看着下方城市亮光的楼房,想起王杰希的阳台王杰希的毯子和王杰希的碗,他不记得王杰希凑过来给他挽袖子时放得是什么歌了,不过要是要是放得是耳机里的这一首就好了……分开也像同度过,很想和王杰希一起听这句话。

 

很想和王杰希一起去柏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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