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智小故事
*完成比完美更重要
*虽然但是 我寒假一定改完。
我们在谋划一场叛逃。
是她先提出来的。她看着拦腰截断的电线杆,像看一根被随手折断的树枝。
“走吧,”她转过头,甩到肩上的黑色背包已经污迹斑斑。“我们到远离极地的地方去。”
我看着背后的海。或者说,一片浅水湾,被低矮的水泥台围了一圈。水泥台仓促、低矮且简陋,和这里一切切腹自尽的建筑一样。水泥台边掉着水泥渣,簌簌响。浅水湾里薄薄的船,一看就不能将建筑里填满的人全部送去极地。
我对“跟随所有人去极地”和“跟着她一起出逃”两个主意都将信将疑。“我们要走多久?”——很无聊的问题,但这么问是因为清楚她不会说出任何目的地,因为她自己也不知道。
“不知道。可能到第二波灾难到来,可能到我们再也没有食物来源。不过我们可能会比预想的更早过上野人生活。啊,有人过来了——我们去那边。”
她五指藤蔓般缠住我手腕。黑帽灰大衣黑墨镜的高个子男性踏过来,他看起来像一团灰色雾霾。他手上突然多了个灰色硬质物体(看起来像是花名册),叼起哨子:“……的人都来齐了吗?36号,37号……74号?74号?75号——”
我再也不用看着他鸡啄米一样点着头在花名册上画标记了——她拉着我飞走了。她的包朝我的方向震动,随着她心跳的频率。我的腿脚跟不上她飞着的大脑和思绪。她栗色短发下面覆盖着怎样的沟壑——一个悬而未决的谜。
赤道日记001
因为我们要逃离极地,所以日记以赤道命名。
好吧。如她所说,今天是“叛逃”的第一天。在去极地和逃亡两个同样糟糕的选择中选择了后者。没敢问她为什么会这么想,我只是机械地跟着她,只有腿脚在动。
她在仰头看天,但灾难发生后天上就不再有星星了。
这个时候她总会别过头来看天,手攥压缩饼干包装。
“明天怎么走?”
“直走。前面有一片荒原。”
“就是这样?食物怎么办?”
“明天会发生什么还不知道呢。再说咱们还有很多的压缩饼干和罐头。”
“但是……”
“人在那里吃的也是那些东西——压缩饼干和罐头。而我们比他们多了一些空气和呼吸。”“那儿”自然指的是极地。人人都猜到那个见不得人的去处里会发生什么,灾难发生的一个月里,那些灰色雾霾已经压的所有人无法喘息。但求生的心情又漫过了所有人的神志。应该只有我们,一顶帐篷,两个睡袋,一堆食物,两把刀,两个装了一团团东西的包——出走。
然后看着连绵的一片片城市,都拦腰折断,颓丧的深灰色。连绵的死寂,没有人声。
灾难发生前还是忙碌的职员,每日待办长如长发公主的长发,沉甸甸坠到地面;现在每日待办只剩走路这一条,工作突然变成了荒野徒步员,沉甸甸的东西变成了腿和脚。
她一直走在我前面。大学毕业后她就长期待业,没什么代办只是住在城边一隅。我们就面对着眼前无尽的沉甸甸的脚步,看着坍缩的建筑掠过眼睛。
“有人!”
手臂被五指缠绕。我坐起来。光点中我看见她的关节在抖,一片模糊的黑白。光点,光点——哪里来的光点?
才注意到地面在颤,或许是被冷空气扰动,才如此的不安分;某种人工制品在冲撞地表,钟点般整齐——1——2——3——
我掏出刀,余光瞥见她指间的寒光。呼吸停滞。
“谁在里面?温度测定计探测到了里面的人。命令你们出来,前往极地,成为极地区有用的公民——”
帐篷拉链顺着轨道瞬移,并排的两排轨道分离,戳破帐篷里面好不容易加热的空气。看得见空气里飘着的尘粒,和它背后惨白的背景——然后是灰色雾霾模糊不清的脸。
“请你们离开。”
我听见她的声音。
“有用的公民与我们无济于事,那里缺了两个人反而可以减轻你们的压力。好像并无规定要求每一个人都必须前往极地区,在这种没什么人能活下来的时间里,你们最好学会尊重别人的意志。”
灰色块疯狂地扭曲弯折。然后另一团灰色块加入,我们看着灰色部位入侵帐篷。
“放下你们的武器。为了保障所有人的生命安全,所有人必须前往极地。”灰色手指藤蔓一样缠上我们的手臂。这次破出帐篷里的空气的人是我们——对面就是两个灰色块,墨镜空洞黑帽整齐,一台没有生命没有呼吸的金属机器!又有藤蔓——这次是坚冰一样的金属——蛇一样吸附手臂。
她站起来。寒光闪烁。
然后一切成为混乱的掠影。寒光交加,看到长短不一的寒光,还有炮声,不对,枪声——光和热——和她的脸相切!栗色头发颤抖!闪避!寒光抛洒下点点殷红,她的脸在夜色中更加鲜明。一道寒光奔过来。我后仰,迎着一阵狭窄短促的寒意。没有东西流下来,有什么在血管里炸开。一切消失,只留两团雾霾——无法呼吸!消失!消失!我看见手指里的寒光,嗅闻着血管,饥渴着血液;然后它得到餍足——鲜明的红!捂着殷红逃窜的人!呼吸,呼吸!
什么东西终于流下来。喘息交加。
她攥住我的手。脚步回荡在巨大的无言和沉寂里。
一条还可以被称为溪水的溪水。水还算清澈,在夜里反光。
她捧起我的脸。“好在没事。”她放出一口气。但她看起来和“没事”完全大径相庭:下半脸上红色藤蔓蔓延,沉甸甸血珠下坠,拌着干枯的深红。她手臂上也有类似的痕迹存在。
我用水洗掉手臂和小腿上的血污。她伸出手沾了沾水,抹一把脸。
无言。
“你好像还没有告诉我,为什么要往赤道走?赤道已经不再是赤道了。”
她任由溪水爬过血液和伤口的战场。脸颊被长长血痕半遮蔽住,我看不见她。
想起一些事。“空气和呼吸”,荒地里的窝棚,与周围人格格不入的短发和刀一样上挑的眼尾。无关紧要的事情骤然补偿流一样上涌,神志冷却。
她一直看着天。
“只是想要呼吸而已。”
一个我预料之中的答案。
一个我即将脱口而出的答案。
“我们继续。”下一个日升她这么说。脸上手上的红痕,泡在阳光下,远看如葡萄酒。
荒原在眼前展开。
赤道周记002
我发现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记日记了,所以改记周记。虽然已经忘了精确的时间,但是仅凭日升日落还是能大致数出一周的。感觉像是鲁滨逊会做的事。不对,那个荒岛上不会终年都是暗夜和料峭的寒冷。
现在到了荒原。每天只剩走。还有呼吸。腿脚交替,肺泡收缩,脚印向前铺开。那天晚上的事情再也没有发生过,我们好像都学会了不在夜里睡的太死,无论白天有多累。我不知道自己在哪儿,只有指南针知道大致方向。空气暖起来了,可能是离赤道越来越近了;但这是赤道吗?我们真的可以走那么快吗?还是时间过得太快我追不上了?印象里离开只是大概一个月前的事情。
梦很多。逃离之后每天都在做梦。昨天看到了阳光,太阳天……有人的露天双层巴士,上层挖空,灌满蓝瓦瓦的水。阳伞和躺椅和游泳圈。人和纸质阳伞和柠檬片,夹着粉红色游泳圈,在模糊的收音机声里卷进去——旋转着吸进下水道。卷到哪里了呢?只剩下茫茫然的阳光,直射着什么地方。我们会被卷走吗?被气候还是什么?
压缩饼干和罐头少起来了。但是突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安心感。
荒原在此处断裂。
又是落叶一样掉落的建筑。低矮,玻璃碎片堆叠。枯掉的木桩和皱缩如核桃的树叶。眼前是一片浅水湾,但不是那片浅水湾。空气温度缓缓上爬。
她生了火。我架起帐篷。我们靠在建筑上,我抵住墙,她用玻璃窗支撑自己。
“这里是海啊。”
我发现我认不出赤道了。或者说这里长的和教科书上的热带雨林景观完全不一样。教科书不再是与时俱进的东西了——现在全球没有一个地方可以逃过结冰期冰冷的手指。北赤道暖流依然兢兢业业,此时这里本应结冰,但是没有。
“我们应该是到了……吧?”
“千真万确。”
“那,要在这里停下来吗?”
“……先睡觉啦。”她没有给出回答。言语和她一起背过身去。我跟不上她,尽管学会了呼吸,尽管到了旅途的终点也依然是这样。
浅水湾好像高起来了。暗暗的流动,我听得见它的喘息,吞吐微咸潮湿的空气。于是我们用呼吸呼应。
灯灭了。我缩进睡袋,贴着涌动的海浪。海水什么时候涨起来了?涨潮的时候到了吗?
寒气流过来。包裹帐篷,包裹我们。
于是一夜无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