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道相思了无益(期末大作品终稿)

什么叫极限滑铲啊(后仰),时间特别特别紧急的产物,感谢山精允许!

情节有改动,人物属于明德戏剧节作品《闻雷声》,ooc属于我

cp为黎鸣(神使)X刘誓

00
“啪嗒!”

一只穿着草鞋的脚不小心踏进水坑中,破碎的小水花击碎了原本倒映的女孩儿焦急的下半张小脸。她怀抱着一大捆刺棱着的树枝,后腰别着一把钝了的小斧头,摇摇晃晃地跑在泥泞的山间小道上。脑后绑着红头绳儿的两个小辫儿同淅淅沥沥的雨丝飘在半空,一晃一晃,溅起的水滴给她裤腿上绽开点点泥花。隐隐的雷声在空中鼓动着,远处山顶已翻滚起墨色的阴云。

“早知道拉上弟弟一起了,一个人砍柴太费劲了!”女孩儿上气不接下气地想。“这可好,淋雨潮了,估计也没法当柴火了。”她有些恼火,又蓦地被划开天幕的银光打断了,她回头瞥了眼山头,黑漆漆的,像一只蹲着的巨兽。

隆隆的雷声一过,约好了一般,山间的树林被陡然密集的雨点砸得哗啦啦地响。像是潜伏着的兽群此起彼伏地呼喊。女孩儿的衣服湿透了,冰凉的雨水横流在她脸上,她打着哆嗦,虽然道越来越湿滑,但她不敢放慢脚步。娘现在是不是正冒着雨,在小镇上唤她呢?她似乎能听到,那用吴侬软语喊出的一声声“阿缨!”好在拐过一个弯,忽见密密的苍翠枝丫中斜斜飞出一个檐角,上面蹲着几个小脊兽,似乎是个庙,阿缨向那边跑去。

跑进破败灰黑的庙宇,她觉得鼻尖有点氧,连打几个喷嚏后,脚下一空。“哎呦!”原来是脚下的一块破木板子,借着窗口漏下的最后一点吝啬的天光,她看清了上面蒙尘的花纹和四个字——“太光神庙”。顺着抬头,阿缨端详着香案后供着的那个神像,衣袍因尘埃和虫蛀而看不清原本的颜色,她猜是赤红的。身上的漆都褪色了,面上的白漆脱落几块,脸上有一道垂直的裂痕,尾处碎了一点,像是一滴泪。她打了个哆嗦,去捡干燥的碎木板。

翻完正殿,阿缨就去几个偏殿逛,于是走到一间有床板的屋子,在床底下摸到一块翘起的木板。她欢喜地揭开,本想转身走,发现是个暗格,伸手掏了掏,从里面取出了一个盒子。她将一沓木板摞在上面,抱回正殿,不一会儿就跃起了红色的火光。她又想起这是不知借了哪路神仙的庙,于是就着生火冒出的几缕烟,俯身拜了拜。

然后阿缨拿出盒子,借着光,发现是个挺精致的铜盒,里面除了一团字条、两个边缘有磕碰痕迹的酒盅、空酒瓶、一个小哨子外,底下是一沓厚厚的手稿。阿缨有个举人老爷当爹,自己当然认得字,反正也是打发时间,于是就从最底下掏出最旧的几张,应该是最初写的,就着橘色的光读起来。

01

“哎内个谁,你知道那个……太光神庙在哪儿么?”

一道白色人影就这么毫无征兆地闯进神使的视线,待她摇摇晃晃地走进,神使发现她头上正戴着今早被献祭给白虎的那个有罪之人的斗笠,蹙了蹙眉。“好浓的酒气……”神使想着,抬袖掩面的同时心里又给她划了一笔,“这是喝了多少……”

不过她到底没错开,毕竟这是除了祠官外第一个敢近她身的人。这人一点也不见外,抬起胳膊往她身上一扒,就向这边倾倒过来。神使忙抬手捞住,又瞥见了她破旧白衣上各处灰扑扑的痕迹,暗地捏了捏拳。接都接了,人也不重,反正衣服脏了自有人洗,还是别又扔下了吧。为了表达不满,神使还是挑衅似地微微挺起下巴,却意外对上了那藏在斗笠下的面容。

她漆黑的眸中弥漫着雾,令神使产生想替她擦一擦的错觉,于是抬起手。那人感受到她的接近,讨好似地对着她弯了弯眼,随即垂下眼睑,将表情隐在阴影中。神使猝然回过味儿来,只好转而摘掉她头上的斗笠——这下看清了,那人鼻梁高挺,薄嘴唇抿着——是因为注意到我不喜酒气了么?神使有点飘忽——乌黑的发丝凌乱地栖息在脸侧和颈间,她见神使不动,给自己在神使肩膀上找了个舒服的地儿靠着脑袋,头发擦过脖颈有点痒痒的。温热的呼吸轻轻扫过颈间,不惯于跟人近距离接触的神使偏头躲了躲这湿热的感觉,然后听到,那人不知是神志不清的低吟还是有意的提醒,嘟囔了一句:“太光神庙……”

就这么半扶半搂地带人来到太光神庙,人离开怀抱时,神使发现自己竟然松了一口气。疑惑间,却看见那人不知什么时候给梁上挂了条白绫,正抓着往脖子上套。自见过以来,那人的后背从未挺得这么直,此刻望着,被白衣一勾勒,竟形销骨立的,有几分庄严的神态。原来让我把你带到这就是为了自缢!不知是失望多一点,还是作为神使该有的愤怒多一点,她冲过去把那人从凳子上拖下来,张口斥道:“我还当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怎敢在此行渎神之事!”那人软了下去,不以为意道:“求你帮了个忙而已,看够了就走吧,别管这管那的。”神使瞪了她一眼:“你怎的如此无礼,我可是神使!”

她眉一挑,笑道:“哈,你是神使?我还祠官大人呢!”神使涌起一阵孩子般的好胜心,从袖中亮出一条挂着金坠子的红绳怼到她眼前:“不骗你,我真是神使。”看到这个,她眼底蓦地化开一片清明,掏出一些纸片揉成团塞进神使手中,做了揖就跑。神使揽她不住,只得冲着她的背影喊:“哎,你……你叫什么名字?”

“你记住了,我叫刘誓。”

声音随着她的背影一同消散,神使心里一空,又呆呆立了一会儿。

02

“刘誓”,一个姑娘怎么取这样沉重的名字?她家里人呢?怎么想寻死?阿缨觉得自己跟这手稿的主人——那位神使大人一样,对刘誓有一百个问题要问。屋外雨声越来越大,阿缨被这篇手稿深深吸引,顾不上这年久失修的庙安不安全,她急急找出下一张,屋外又是一声炸雷,她将纸凑近火光,只见开头上书:

“惊蛰节到闻雷声,震醒蛰伏越冬虫。”

这是什么意思?

接下来,神使大概魂不守舍的,留下的字迹有些颤抖。阿缨努力辨认着模糊不清的字句,拼凑出一个真相。原来神使并不是什么特别的人,只是从普通人家抱来的女孩儿,从小被困在庙里学习刻板的礼教,除了惊蛰当日外,从不被允许出门。至于那些祭给白虎的人,是是非非有罪无罪,全凭祠官的一张嘴罢了,反正有神使这个傀儡做幌子。

纸上出现一团团墨色晕开的痕迹,阿缨看着上面写的断断续续的话:“我对不起………”,“……祠官骗……”,“……为什么”最后,似乎写下这一切的人再也受不了,把那个早已了然于心的,向她揭露这一切的人的名字,填满了后半张纸:

刘誓刘誓刘誓刘誓刘誓刘誓刘誓刘誓刘誓刘誓刘誓刘誓刘誓刘誓刘誓刘誓……

木板燃烧霹雳啪啦地爆开一串火焰,阿缨攥着手稿躲过火舌的舔舐,翻开下一张。

“刘誓!”神使乔装改扮偷跑出来,在镇上喊,“我知道是你,你出来!”

街角传来咣当一声,神使寻声望去,一口大酒坛子碎裂,酒香霎时溢满巷口,旁边一个灰白的身影扑在地上。她下意识跑过去,又莫名停下脚步,就以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藏在围观的几人后。

“再让我看见你缠着她,我就扒了你的皮!”一个穿着短衫的汉子冲地下的人啐道。刘誓大概摔得不轻,懵了一瞬,才慢慢坐起来。“不是想喝酒么,把地上的舔干净就饶了你!”那汉子恶狠狠地瞪着她。刘誓拍拍自己腰上的灰脚印,大概想掩盖此刻的狼狈,拖长了音道:“我说这位爷,问老板娘买点酒而已,又不是不给钱,这么激动干什么。”那汉子一听声是个姑娘,觉着有些自讨没趣儿,转而对身旁的妇人说:“你少跟这种人说话!”甩手回店里去了。那妇人唯唯诺诺点头称是,然后,像是纠结要不要看刘誓一眼,僵立了一瞬,最后还是低头跟着丈夫去了。围观人觉着没看够,凑在一起嚼舌根。

“姑娘家家的,嗜酒如命,奇也怪哉!”

“野孩子吧,谁知道她那钱哪儿来的……”

“可怜见的,也没人扶一把……”

刘誓这才缓缓站起来,低垂着眼一脸平静,像是没听见周围的议论声。神使终于忍不了了,冲开人群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往外拽。“嘶……”身后传来刘誓的痛呼,神使还是自顾自地加快脚步,最后几乎是拽着她跑了起来。“等等等一下,有话好说!”到了镇外江边的一处林子,神使终于停住脚步,将头上戴的仆人的帽子一摘,乌发泻下来,回头盯着刘誓。眼前人呆了一瞬,原先那个平静或是麻木的神色灰飞烟灭,眼中闪烁出复杂的情绪(在神使看来),她近乎粗暴地挣开了神使已不再用力抓着她的那只手。

刘誓退后几步,别过脸顿了顿,转回来时又重新带上那股游刃有余的样子,“哟,这不神使大人吗?”你不问问我为什么刚刚站在人群里看热闹么?神使觉得心中泛起一阵热意,像是哪里被戳了一下,一阵酸疼,此刻在刘誓的目光下有些无所适从。刘誓好像猜出了自己想的什么,又好像没有,只当自己是知道一切后对这个称呼不同往常的反应,轻飘飘地揭过之前的那段闹剧,漫不经心道:“知道了真相,找我答疑解惑来了?”

“我是被选中沟通上天的人”,神使定了定神,反驳道,“你说我被人利用,我安知你不是在信口雌黄?”刘誓眼神暗下去“一年前的徐则死后,他刚嫁过来的妻子就这么守寡。”她转到神使身后“两年前的葛平郎,死后母亲没了倚仗,活活饿死。”

“三年前……”

似是手中的笔再也撑不住神使胸中翻涌的悔意与愧疚,一大团墨渍后,阿缨在看到纸上最后一行字:“吃人的活阎王。”

“你我都是吃人的活阎王。”

她盯着刘誓——前神使——逼近的脸,坚冰一般,表情寒冷,不带情绪地映出她苍白的神色。她忽然有些害怕,开始想念初见时刘誓那个模糊的笑。“那我的父母呢,我在庙里的时候,他们又在哪儿?”神使听见自己颤抖地问。“他们饿死在饥荒里了”刘誓眼中仍然晦暗,但神色软和下来,“他们给你起了名字,叫黎鸣,一鸣惊人的鸣。”“估计是希望你有所作为吧。”看着神使——黎鸣,刘誓又补充道,在她肩头拍了拍,随意地说:“有时间就来江边找我吧,省得你连那点人间的烟火气儿都没了。”

03

“刘誓!”黎鸣又偷了仆人的衣服,偷跑到江边。欢快的流水叮铃当啷把河岸的岩石敲了个遍,却盖过了她的呼唤声。日暮西沉,她沿着江水跑起来,像是要追赶太阳。

“刘誓——你在吗?”

她忘了么?还是这不过就是随口的玩笑罢了,让自己这个傻子当了真。黎鸣有些气恼,但又忍不住心里为刘誓开脱。万一只是她有别的事做,来晚了呢?黎鸣抱紧了怀中的白色衣物,找了棵树靠着坐下。

“黎鸣。”

她抬头,看见心心念念的那人慢悠悠踏着步子朝她走来,冲她挥了挥手。黎鸣张口,本想嗔怪几句,一眼看到她缠着布条的指节,又咽了回去。刘誓似乎感受到她的目光,抖抖袖子垂下盖住受伤的手,欲盖弥彰地主动挑起话头:“我都在这儿蹲了两天了,没想到你还想着要来。”黎鸣怕她担心,没说是上次祠官起了疑,往她身边加派了几个人手看着,只是捧起怀中的衣服“我给你带了套衣服……”一边含着刚刚在心里冤枉她的愧疚,抬眼悄悄观察刘誓的表情。刘誓听到她有些沙哑的嗓音,表情空了一瞬,随即被她那小动物似的谨慎与讨好逗乐了,笑道:“唉得了,带就带吧,你还带套白的。”她坐到黎鸣旁边“我那是没得选,谁愿意天天披麻戴孝的。”

可是你穿白衣很好看……黎鸣摇头赶走这个不知所起的念头,兴许是因为周围服侍的人包括祠官都穿黑的,看到刘誓一身白,就觉得像夜深后无人监视时窗口溜进来的月光,令她不由自主地放松。哪怕衣服沾满尘埃,那股满不在乎的劲儿也把黎鸣精神上的疲惫通通抖掉了。

“喏,给你。”黎鸣摊开手,刘誓指间的布条摩擦掌心带来粗砺的感觉,黎鸣发现手里被放了一只小泥哨。“你以后要叫我就吹哨子吧。”像是故意为了验证灵不灵似的,黎鸣使劲往哨嘴里吹了口气。清亮的哨音划开林间的晚风,惊起一群山鸟。“哎,听见啦。”刘誓无可奈何地应。

“这儿小孩儿满了三岁,娘亲就会送个哨子,说能保平安。”刘誓转头看着黎鸣,故意用手戳了戳她鼓起的脸颊。“你别太过分了!”黎鸣本想挥开她,又念及她手上的伤,于是报复性地去捏刘誓的脸。刘誓却猛地错开身,偏头一躲,黎鸣被她这般堪称剧烈的反应整得有些不知所措。像是之前跑进庙里的猫,冷不丁过来蹭她一下,黎鸣以为猫终于跟自己熟了,却又在她亲近时躲开,后来不知道跑哪儿去了。黎鸣忽然觉得刘誓身上严严实实地罩着一层雪,本以为留下一道自己的痕迹,却被她轻轻抖落掉,只留自己一手冰凉。那么,旁人言语中的侮辱和无家可归的孤独也是如此轻轻一抖,就可以不着痕迹地抛却的吗?

似乎感受到气氛的变化,刘誓开了个玩笑弥补:“我卖个笑,那跟你一样好骗的卖哨子小姑娘就把泥哨给我了,怎么样,厉害吧。”此话在黎鸣耳中又别有所指,她眼中暗了暗,还是想问刘誓手上的伤是怎么来的,于是旁敲侧击道:“你给我讲个故事吧。”

阿缨揉揉酸痛的眼睛,发觉日光已经完全暗了,雨完全没有渐小的势头,现在回家也不比待在这隐蔽的破庙中安全,于是她接着拿起几张手稿。

上面写的应该就是每次见面时刘誓给黎鸣讲的一个个故事了,被她傻乎乎地一句句仔细记在手稿上。翻起几张看,也不过就是诸如天仙配、白蛇传、梁山伯与祝英台这类父母为哄自己睡觉早就讲过的故事。可黎鸣近乎珍重地将故事,还有刘誓讲述时飞舞的神态,刻画在一张张纸上。写这么多字,研墨也要好久吧……想象着二人坐在江边,或者靠在树上,春日就枕着烂漫的野花,夏夜就垫着凉凉的石板,刘誓讲得词词句句都顺着江水头也不回地向天边奔流,黎鸣就将手肘支在膝上,托腮听着,耳边除了刘誓清越的声音,便是隆隆的水声或者……混杂其中的心跳,阿缨似乎咂摸出些不一样的味儿来。

04
哨响后没多久,刘誓就拎着东西跑过来“你最近怎么老得空来找我?”她衣袂翻飞,令黎鸣想到之前偷跑出来时,偶然在河边见到的听到渔翁口哨声便会飞回的水鸟。“上次的故事怎么样?”刘誓认真看着黎鸣问。

几乎是每天相见的人,黎鸣却总希望刘誓能多这样面冲着她,用好似看不到他物的目光将她包裹。渔人的一声声口哨是意在水鸟捕来的鱼儿,还是借此求自由的飞鸟为他停留片刻呢?应该是前者吧,不然只能称为愚人了。她强迫自己把注意力从刘誓身上撕下来,又一时补不了胸中的空白,只得将手抵在胸膛,模模糊糊地说:“我听了后,感觉这里……酸酸的,像是……”“那是人间才有的情感”刘誓温和地接话。

不知何时起,黎鸣觉得似乎自己心中冒出越来越多的丝线,另一端系在刘誓身上,那人的一举一动都拨弄着这剪不断、理还乱的线团,带起一阵战栗的同时,将黎鸣越缠越紧。

“红尘万丈,神使大人可别想重新位列仙班了。”刘誓调笑道。黎鸣胡乱点点头,看见她手中正拿小刀熟练地削着什么,脱口问:“你之前手上的伤是这么来的么?”话音未落,黎鸣就后悔问得这么直白,一口气梗在喉头。刘誓这次倒是不在意,三两下完成最后几刀,一只活灵活现的小木兔就这么立在手中。“总得想个办法讨生活嘛”她轻飘飘地答道,“你不会真以为我的钱都是蒙来的吧。”黎鸣配合地笑笑,想到之前她手上裹得密密的布条,心中又一阵纠得慌。

“我比较灵活,编草笼子抓蝈蝈、做木雕,这些都是到城里去卖”刘誓转头带着狡黠的笑容看着黎鸣“一文钱算命我也干过。”

“你还会算命?”这真把黎鸣惊到了。“那当然,我是前神使嘛”刘誓得意地说“看相、摸骨我都会啊。”我也是神使,怎么我没学这些?黎鸣暗暗腹诽,故意等她下文。果然,刘誓来了兴致,见吊不出她胃口,只得凑过来主动问:“要么我给你算算?姑娘想算什么?运势?姻缘?”对着突然靠近的人,黎鸣鬼使神差地说:“姻缘吧,我看看你是不是真会。”

刘誓拉过她的右胳膊,呲溜一撸袖子,双手握住她的手和手腕,轻轻捏了捏。“让山人我给你算算昂……”刘誓摇头晃脑地装起来。黎鸣就这么低头看着,刘誓掌内微微凸起的疤痕和指间的茧子蹭过自己的皮肤带来一阵痒意,刘誓的手冰凉,覆上来像是把手浸在溪流里。刘誓摸摸着摸摸那,捏了捏黎鸣拿笔的那几根手指上的茧,抬头道“这位道友,我看你眼底发黑,似是休息不好,平时不要太勉强啊。”

黎鸣原本还有些紧张,闻言噗嗤一声笑了“这不是摸骨吗,我还当你会算呢!”刘誓胡搅蛮缠道:“我还没说你看上了哪家的人,就急着要算姻缘了。”黎鸣摇摇头“开玩笑呢,我可是神使。”

其实眼底的青黑确实是黎鸣一天天熬出来的,她一边要完成祠官布置给自己的功课,又往往会在与刘誓相见后写下一长篇日记,加上秘密地搜罗着有关惊蛰祭白虎的真相,实在难睡一个完整觉。黎鸣没跟刘誓坦白,但仍因她有些笨拙地关心而雀跃。

二人无话,夜色下唯见一将满盈的秋月游动在静静流淌的江水中。半晌,黎鸣鼓起勇气又问:“那给你个简单的,你算算,你我二人,是知己还是至亲?”刘誓连掐个指头做做样子都没有,只摸出小酒瓶仰头喝了一口,悠悠开口:“你我离那二者都还差得远。”那如何才能算?我也想知道那是怎样的感受。黎鸣把心里想的咽了下去,低低和刘誓说:“快中秋了,到时候我陪你喝酒吧。”

05

阿缨伸了个懒腰,一句听过的戏忽然飘至心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她放松地躺倒在火堆边,换下一张纸。这张纸的字迹排布一改往日的整齐,有些歪歪斜斜,似乎写这些时黎鸣内心飘飘忽忽。阿缨饶有兴致地仔细读。

中秋这天,刘誓竟真的买了两坛酒,摆了两个酒盅在平整的石板上,早早地等黎鸣。

大概黎鸣是彻底醉糊涂了,没想起来她俩喝酒之前又说了什么。阿缨想问,这月圆人圆的日子,两道没有来处,亦没有归处的人影,与山间清风江上明月相伴,她们心里会什么呢?

黎鸣深感自己碰酒真是个错误,她觉得全身像是融化成了一滩水,又在经络里燃着火苗,她头一次这么放肆地坐着,没骨头似地靠在刘誓身上,完全不想挺直腰杆(这下她可理解刘誓的感受了)。刘誓也醉得不清,因为黎鸣其实没喝多少,她低头在模糊的视野中找到黎鸣红润的面颊和迷离的眼神,感觉有些好笑,她半搂着黎鸣站起来哄道:“别在何河边儿睡,凉。”

黎鸣感到刘誓的气息贴着耳朵擦过,脑中嗡的一声,竟从烂泥般的混沌中挣扎出几丝清明,由着刘誓把她扶到岸边松软的草地上,随即翻身一扑。刘誓一个踉跄,双手都挂在黎鸣身上腾不开,索性禁闭双目做好了后脑勺着地的准备,却发现脑后触感一片柔软——黎鸣把手掌垫在了下面。

黎鸣将另一只手撑在刘誓肩侧,就这么半起身垂眼端详着她。刘誓好像没缓过劲儿来,眼神还没聚焦,显得像是弥漫着一层水雾,知道是黎鸣,勾起唇,弯了弯眼睛。这跟初见的情形一模一样……那股混混沌沌的劲儿又回来了,黎鸣身体的控制权被本能夺去,于是她微俯下身,轻轻托起刘誓的后脑勺,慢慢贴上了那张薄薄的唇。

不知是真醉了,还是在震惊中没缓过来,又或是带着一点沉溺的纵容,刘誓没推开黎鸣,反而在她的怀抱与背后草地圈起的着一方小小天地间放松下来,闭上眼睛任由她含住或者轻轻啃咬双唇,慢慢舔舐嘴角。黎鸣寻觅到了刘誓齿间溢出的酒香,刘誓好像为了和她共饮特意换了种酒,少些炽烈,多了几分甘甜与清淡。

黎鸣拼尽最后的意志把自己从刘誓身上拽下来,与她并排躺倒在草地上,不一会儿,身旁传来均匀绵长的呼吸声,黎鸣悄悄支起脑袋,借着朦胧的月光在心底描摹刘誓的侧脸轮廓。

阿缨将薄薄几张纸紧紧贴在胸口。成了!她心里欢呼。要不是太累了,都想站起来蹦蹦跳跳一圈。她不去看黎鸣越发凌乱的笔记,想必接下来就是喜闻乐见的定情环节吧。

不知睡了多久,黎鸣悠悠转醒,抬头见一面雪白的飞镜浮在夜空,圆而亮。她拍醒刘誓“刘誓,快醒醒,月亮出来了!”刘誓揉着眼睛,面带茫然和恍惚。

“今夜的月亮好圆啊。”

黎鸣说完回头带着些期冀看向刘誓,却发现她空洞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失望,嘴张着,似乎将要叫什么人。你把我认成了谁?黎鸣想问,又回忆起自己僭越的举动,自己默默清扫了心中的恼火。

06

由于这次醉得太厉害,回去时祠官又将黎鸣的日程塞满功课,多半在她亲自监视下完成,身边以服侍为由又加了几个监视她的人。于是在年关前,黎鸣和刘誓竟只见了两次。

第一次,刘誓罕见地主动谈起了自己的身世,原来中秋那天想起的,就是自小收养她的住持,也是祠官的哥哥。黎鸣想起祠官在庙里忙得焦头烂额的情形,要是这个血亲在身边,她会轻松一点么?“那他现在如何?”话一出口黎鸣便知失言,若是住持还在,刘誓还会流落街头么?“因背叛家族最后被处死了”刘誓低着头。黎鸣很想像故事里讲得那样,抱住她,让她把脸埋在自己的肩头,而不是藏在阴影里,用身躯给她铸一堵墙,挡住外界的一切,慢慢捂化她身上积压的风雪。她终究还是没这么做,看着刘誓,却与那日在街头又不同,她这次逼迫自己下定决心:这样夹在祠官和刘誓中间,终归不是办法。

第二次,黎鸣只来得及为刘誓送上为她准备的冬衣就急急离去——祠官总时不时地来抽查功课。

再相见,竟是开春以后。庙里越来越忙,已经在筹备惊蛰祭白虎的诸事,黎鸣急忙跑出来找刘誓,发现她正坐在江边喝酒。听见脚步声,她抬了抬眼皮,又倒了一盅递给黎鸣“你来了,正好陪我喝一杯。”

“刘誓,你听我说,马上惊蛰,祠官已经把白虎是谁定下了,只要我们能在这之前把人救下,就可以……”黎鸣扶正刘誓的肩,直直望向她眼底。刘誓眸中一片冰冷“我们什么都做不了,这个人逃了,总会有下一个,就连神使没了,都还会选新的孩子。”几个月来对眼前人的思念、牵挂,似是都被这句话一剪子断了,黎鸣焦急地喊:“如果这样,你是惊雷,还是蠕虫,没人知道!”

“难道你认为朝夕之间就可以改变这里根深蒂固的习俗吗?”刘誓冷笑回道,“这里人人看我如过街老鼠,辱我欺我,你打算让这样的人挺身而出来终结他们深信不疑能带来丰收的东西?你这是去送死!”眼前人似乎有些陌生,难道这个满心怨恨,终日借酒醉生梦死的人才是真正的你么?我不信!那由我逼你做选择好了。“我早已搜集好证据,也安排好了送你离开的船只,明天此时此刻,要离开,随你。”黎鸣果断地转身离去,任由刘誓呼喊也不再回头。

雨不知何时停了,一片寂静与漆黑,阿缨蜷缩在仅剩的暖光旁,从那一沓越来越薄的手稿中又拿过几张。

第二夜,江边。刘誓换了身夜行衣,与黎鸣相会,她淡淡一点头,道:“我走了。”随即转身登上小舟。黎鸣觉得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从眼角滚落,像是醉酒那夜一样,眼前一片模糊,身体却一片冰冷,江上料峭的寒风来回洞穿她的胸口。她到底没说出什么饯别的话,只是咬紧嘴唇,拼命忍下心中的汹涌。为什么?她想问。在这条江前,曾有无数个关于刘誓问题被她沉默地抛进流水,如今随着小舟一同逝去。

看到这里,阿缨叹了口气,原来同生死,共患难,不是所有人都会选的啊。没事儿“悠悠天地内,不死会相逢”,总还有能相遇的一天,可是到那时……怀着感慨和难过,阿缨接着读下去。

黎鸣魂不守舍地回到镇上,独自为明天祭祀公开真相做准备。

第二天,仆人给黎鸣梳妆打扮,架上祭坛。然而他们却发现神使大人腿软了,险些瘫坐在地上。

跪在祭坛上被绑起来的白虎,身穿一袭白衣——是刘誓。

她不是离开了么?为何不来向她求救,为何白虎是她,为何……为何昨日在江畔那么着急地背过身去,不让我再看看你?

刘誓心有所感地抬头,对上黎鸣噙满苦涩、悔恨、悲痛的双眼,她用温柔镇定的目光流连在黎鸣身上的每一寸,弯眼绽开一个安抚性的笑容,嘴唇动了动,似乎在说“别哭”。刘誓的眼中依然有一片水雾,是酒壮怂人胆,还是……泪水呢?

祠官看起来刚跟人大动肝火,鬓角微微凌乱,粗暴地将卷轴塞进黎鸣手中。黎鸣颤抖地展开,听到陌生的哽咽嘶哑的嗓音读着:“刘誓,我宣读你的罪状……”

07

没了刘誓这个牵绊,黎鸣更是一条路走到黑,接下来的故事,看这神庙与如今镇上的生活便可得知。

不知何时睡着的,醒来时阿缨抹了一把脸,看见身旁的火已熄了。她走出庙去,发现天边一角,赤红的黎明燃尽了最后的黑夜,金乌明亮而温暖的光轻吻大地。她有些恍惚,这才发觉自己已在庙中待了大半天,于是收拾好铜盒,抱起柴火,向家的方向跑去。

林间的树叶时不时调皮地抖落下串串雨滴,阿缨被这丝丝清凉砸得越发清醒。几条道被断掉的树枝和淤泥阻塞,阿缨只好钻进一条勉强能走的小道。脚下忽然又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阿缨爬起来,发现是一块方形的石碑。她若有所感,那衣袖擦去上面的泥水,看到几个字,一看就不是做这行的人刻的,刻痕略浅且边缘不平,但仍然能感受到刻字人的郑重,依稀能辨别出那与手稿上一样的清秀字体,刻的是——刘誓之墓。

刘誓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瞒着黎鸣,在她离开后换上黑暗中显眼的白衣,主动将自己送到祠官手里,然后借祭坛对质之时向围观民众揭露真相,都无从得知了。但有一点,作为旁观者的阿缨可以肯定,那就是刘誓心中对手稿主人的感情,一点也不比那人对她的浅。

或许有的人之间,无需“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的自誓,没有断桥相会的惊艳,只在相伴时默默将情愫倾进涛涛逝水,于是江河流转,自此向天地长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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