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九点,朱利安一如既往透过玻璃橱窗观赏门前来往的游客,层层掩映的玻璃串珠门帘稍稍模糊了外面人的视线,他的目光如往前十年一样从未被人发觉。今天是巴斯秋季里不多见的晴天,阳光带着隔壁纪念品商店品味低下的音乐充斥了这间玻璃制品小店,朱利安破例没有在心里面暗暗咒骂隔壁那个印度移民的俗不可耐。
望着街对面“大浴缸”——朱利安总是这么称呼那个古罗马时期遗留下来的浴池遗址,人来人往,明显不是英国面孔的背包客像焗豆罐头,一样兴致勃勃的往遗址门口里挤,他第三千七百零七十次开始怀疑自己的人生究竟有什么意义。这家玻璃店,很少,或者说从来就没有挣过什么钱,进来的游客品味都太低下,他也从不愿像街上别的商家一样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是大减价。这之所以能维持那么久,全靠他那个神经病暴发户老爹每月十号固定从他店里订一大笔黄色玻璃灯罩,然后又派人不远万里开着卡车把这批货运到伦敦。“他完全是为了给我找不痛快,他明明可以随便买点什么,订了十年的灯罩不就是为了告诉我……”朱利安的思绪被推门声打断。“美丽的小姐,我有什么能帮到您的?给您母亲的礼物?那这对绿玻璃圣诞树耳钉真是再好不过了,您母亲会喜欢它的,对吗?”随手抄起柜台上万年也卖不出去的鬼知道为什么在这的产品,他只想把这个小女孩打发走,反正这些游客对会唱歌的女王柯基摆件比玻璃项链更有兴趣。店铺又重回平静。“大浴缸”旁边的巴斯教堂又开始唱诗了,在这呆了十年,他连迈步走进那个教堂的兴趣都没有,“只有无可救药的傻子和冒充好人的坏蛋才会天天去教堂”,朱利安总是这样想。在这十年的生活中,教堂唯一能带给他的就是四十分钟零二十五秒的安静,因为这时候街上所有的背包客都会涌到教堂院里去看神父“表演”诵经。而教堂里的人,根据他多次的观察,一共需要二十五秒从教堂里鱼贯而出。朱利安趁着一天中唯一不被印度音乐侵扰的时间从柜台抽屉里取出那块红丝绒布,开始擦拭老爹订单里的第一个黄色玻璃灯罩。
他生平最讨厌黄色,而他老爹显然是知道了这一点。生活是那么讨厌,以至于当橱窗前走过一个穿着黄色雨衣的小男孩时,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有多么奇怪。“谁家的蠢蛋家长晴天让孩子穿着雨衣在外面乱跑,这事只有外地的游客能干出来了,就像他们来英国只会看大本钟和大浴缸一样。”
第二天,巴斯的太阳依旧赏脸,可他在教堂钟声敲响之前又一次看到了那个黄色的身影。“现在的家长啊,真是,这小黄孩子,他转向店里的游客寻求认同,可是对方表现的和他眼瘸了一样。“什么黄色?您说这个灯罩?真漂亮。”朱利安罕见的在顾客面前挂了脸,“这是非卖品”他说,恶狠狠的把柜台上的黄色灯罩藏了下去。
第三天和第四天也是一样。似乎除了自己之外,没人能看见那个讨厌的黄色小男孩。朱利安的心情越来越不好了,他开始怀疑老爹的精神分裂病史最终还是遗传到了他身上。
第五天,那个黄雨衣小男孩终于没有在街上出现,盯了橱窗一整天的朱利安在关上店门的那一刻莫名松了口气,生活也不是那么不堪忍受。等到第六天中午教堂唱诗结束,最后一个黄色玻璃灯罩也已经擦好,他觉得自己是时候睡个午觉来打发时间了。门上落了锁,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睡意缓慢而坚定的袭来。在朱利安要走进梦乡的前一刻,眼角余光一闪,他突然觉得面前有个黄色的东西挡住了自己午后的那份阳光。猛的睁开眼,一个穿黄色雨衣的小男孩就站在柜台前。身体先一步做出了行动,他抄起柜台上的玻璃灯罩砸向了那片黄。爆炸般的声音把周围的邻居引了过来,在印度小哥一脸的关切下,朱利安在店里根本没找到那个黄色雨衣的身影。“我不小心把这灯罩摔碎了”他只能对印度邻居这样说。店内又重回平静,朱利安看着满地的黄色碎片发呆,没准根本就没有什么人进来过,只不过是阳光映的黄色影子?他突然觉得自己应该离开这间自己藏了十年的小屋,去街上转转。来了巴斯这么久,除了隔壁的邻居,谁都对他没有印象。生平第一次,朱利安有点害怕孤独了,如果那个黄色神经病一定要杀了自己,他想,自己不想死的无声无息。
当他意识到自己已经站在大浴缸的旁边时,朱利安又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好笑。他来一街之隔的旅游景点干什么?他平时不是最看不起往里面挤的游客了吗?这里面比他想象的还要无聊。潮湿的石头在阴暗中默默酝酿长了几个世纪的苔藓,那股从地下涌出来的热泉水比他的人生还没意义。游客争相要尝这号称可以引用的泉水,朱利安也喝了一杯。他微笑着把空杯子还给服务生:“味道好极了。”这破水喝起来和姨妈血一样,他心中暗暗的骂。当他看到水池边穿着古罗马袍子的演员时,他嘴里忍不住蹦出来一句“bloody hell”。那个傻女人在池边洗破破烂烂的亚麻布,又时不时抬头望那二百年前就毁于一场大火的教堂,她说,仿佛朱利安才是那个疯子,“我在等今天的钟声。”在她的要求下,朱利安被迫在一个肥皂做的记事簿上刻上了自己的名字。N,他精疲力尽用铁棒划下最后一笔,手腕酸的不行,暗自庆幸自己生在工业年代。女演员怜悯的看着他:“您不知道您面对的是什么。我只能告诉您,您今日所见的,是从我这时候人们就在找寻的。愿上帝保佑您。”朱利安用英国绅士一概的伪装和她道了别,虽然他更希望那疯疯癫癫的老女人一个不小心摔进姨妈池水里。
回到店里,趁着天还没黑,他把这一批所有的黄色玻璃灯罩都捐给了旁边的巴斯教堂。让神经病老爹见鬼去吧,我的店里面再也不能有黄色玻璃存在。四处搜索一圈,他欣慰的发现店里面除了灯罩再没有任何黄色的东西,天下太平了。教堂里那个年轻的黑人主教操着一口法国口音,对他的黄色大礼包千恩万谢,说他一定得参加明天的祷告,“您现在是上帝的人了。”
等到周日的钟声又一次敲响,朱利安破例坐在了教堂里。神父的祷告长的像我奶奶的屁,他这样想,几乎就把自己逗笑了。教堂唱诗班上场时,他已经准备好离场了。“今天的唱诗是特别为一位迷途知返的教友准备的,他昨晚受到天父的启示,将价值不菲的玻璃艺术品全数捐给了教堂。”朱利安无处可逃了。唱诗班的一群半大男孩子一身白袍上场,音调高昂的过分。这场虚伪的表演长的没有尽头。朱利安想保持头脑清醒,可他赖以生存的氧气在耶稣的指使下被教堂里无数烛火所剥夺。视线模糊了,周遭的一切开始围绕唱诗班那尖锐的高音旋转,汇成白色的旋风。仅存的理智催促着他夺门而出,可虚软的腿不许他这样做。这就是精神分裂的前兆吧?他已经准备好举手投降了。突如齐来的高音把他的脑浆劈成了两半,太阳穴的刺痛换来了片刻清醒。在朱利安为数不多的记忆中,当四周的人离他越来越进,像蟒蛇靠近猎物一样时,那个黄色身影出现在了唱诗班中。
“他醒了?”尖利的童声。“不会,这药效是不那么容易过去的。”熟悉的法国口音让朱利安明白自己还没有上天堂。“神父先生,我还是不明白,您为什么要绕这么一大个圈子?”’“做你的事情就行了,今天这么多话,是我让你吃太饱了?”教堂的厚重木门被关上,发出让人骨头痒的声音。等到二人的脚步再也听不到时,朱利安悄悄睁开了眼。身下的地面看起来积了几个世纪的灰尘,四周墙角被看不清颜色的旧物填满,一直堆到天花板。这是教堂的杂物间?他试图起身,却不小心撞上了身旁突出来的一盏灯具。拂去上面厚厚的灰,借着门缝透出来的唯一一丝光亮,他看清了手中的灯具--那正是他每个月都要寄出一批的黄色玻璃灯罩。他好像知道十年来所有灯罩的去处了。他的老爹,那个十年来只给他写信的神经病老爹,到底是死是活?他和巴斯的教堂又有什么关系?天旋地转再次袭来,朱利安在满眼黄色中再次失去了意识。
醒来时他已经在店里面了。一切入常,隔壁的印度音乐还是那么刺耳。第二天主教特意来看望他:“你昨天怎么听着唱诗就睡着了?我的朋友,梦里有见到天父吗?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这肯定是上帝的安排。”朱利安头一次对神父笑得那么热情,甚至强塞给他一个玻璃十字架,“是的,一切都是天父的安排。”就有鬼了,他在心中默默把下半句补上。朱利安现在敢肯定这教堂里面没有什么好人,他要自己找出真相。这天他在店里待到很晚。 等到最像吸血鬼的游客也回去睡觉了之后,他从玻璃店里悄悄溜了出去,特别留意不让门上的玻璃风铃发出一点不该有的动静。迈出两步后朱利安又返回来,从柜台上随便摸了个玻璃烛台,全当防身,他想。
教堂的后门从来不上锁,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天父会对每个人张开怀抱,不论白天黑夜。”朱利安又一次想到了黑人主教肉麻的撒迷词。他从后门进去,很容易就摸到了昨天的储物间,只不过一路上开错了几扇门,惊动了几只老鼠。耶稣今天睡觉还是挺沉的嘛,朱利安的讽刺一如既往。储物间积灰和昨日一样厚重,他点上烛台,想再仔细的看看这里面的黄色灯罩。烛光映在数不清的玻璃上,四周的黄色影子像海浪一样。在一片永恒的运动中的黄色里,朱利安余光里有那么一小块是固定不动的。“意外之喜啊!”当朱利安猛得转身抓住那片黄色雨衣时,他简直要笑出来了。他对这个小鬼到底是何方神圣并不关心,眼前的一切都证明了一点:祖传的精神分裂最终还是被他给躲掉了。他,朱利安,和他的神经老爹最终还是不同的。“来吧,黄色小鬼,我们应该好好聊一聊。你千方百计的吓唬我,是为什么?或者说,是谁指使你的?”他心中一闪而过那个讨厌的法国黑人。那件黄色雨衣还是固执的躲在一摞黄色玻璃灯罩后面,一言不发。朱利安开始不耐烦了,特别当他四周都被黄色包围时。“你再不出来,我不介意把这些玻璃罩子都推倒,你父母是谁?”他试着拽着衣角把他脱出来,却被层层叠叠的灯罩挡住了。“三,二,一…..”最后一声还没数完,黄色玻璃墙应声倒地。扬起的灰迷了自己的眼睛,泪水模糊中,他看见他亲手锁上的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主教带着一堆人堵在门口。每个人脸上的神情是那么熟悉,那么扎眼。童年时父亲发病几乎把母亲杀死时,他也在每个邻居脸上看到一模一样的表情,巨大的同情,还有更巨大的鄙夷。
生平第一次,朱利安急于证明自己。“你们看这个小鬼!”他转身想把小鬼拉出来,手却抓空了。“亲爱的,夜里凉,还是不要对着…..”一个他不熟的女人欲言又止。“您应该回去睡觉了,这里满屋子里面除了光秃秃的墙什么也没有。”隔壁的印度人宣判了他的结局。“什么都没有?您是瞎了吗?”朱利安不可置信的看着他。就算那小鬼跑了,这满屋的黄色罩子可不会长腿!“您自己看吧。”朱利安一回头,对面是一堵墙。光秃秃的墙上什么也没有。咔嚓一声,他手里的玻璃烛台在地上碎成八瓣,剌伤了自己的脚腕。顾不上一切,朱利安创开人群夺门而出。 他现在只想离这个教堂远一点,离阴魂不散的精神病远一点。
等到朱利安再也跑不动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到了巴斯的另一头。再往前就是森林了,小镇的尽头只有一家书店。寒冷和慌张让他庆幸这家书店的存在,也让他忽略了这家书店在午夜还亮着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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