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包屑小径 初稿

轮子碾着轨道,擦出火花,金属碰撞的声音让鼓膜充血。向上爬着,衬衫突然糊到脸上,领带拍打胸口,疼痛感。停不下来,不可能停下来的。能够做什么?从面料里挣扎着抬眼。脚下随时会悬空,完后,一切便都没有了。一切。一切吗?或许会长出翅膀,或许会下坠,下坠,穿过虚空,穿过玻璃,穿过太阳的心脏。再被缠绕着的铁轨弹一下——身体像海绵一样——最后跌入黑暗,无边的黑暗。黑暗蹭过来,吞噬。

黑暗是一张网,一张极细极细的网。面包屑漏下去了,白胖的小手在空中乱抓。

 

亚瑟

今天是星期五。我需要充足的睡眠。我得到了充足的睡眠。我需要睡眠之后把身体调动到最佳状态。我需要冷水澡——晚上则是热水澡。我需要海盐肥皂和去屑护发素。我需要毛孔舒张,排出肮脏的东西。我需要身体乳和陶土面膜,我需要我的皮肤水润得像小孩的屁股。我需要公寓里的现代装饰,我需要巨大落地窗,我需要垫上运动。我需要,我需要我的每一块肌肉——它们将变得更紧实,仅仅为了变得更紧实。

今天是星期五。

我走到衣柜前,不再去端详自己的身体。几十套相同的西装像文件一样占据了柜子的全部,我挑出一件穿上。我把黑绸领带打成温莎结,凑到镜子前摩挲自己光滑的下巴。我用梳子将头发分到两边,仔细抹上发油。我撑开嘴,露出鲜红的、健康的牙龈和一口白牙——珍珠一样的、食肉动物的牙。我满意地撤出手指,面部肌肉随即松弛下来,压垮我的嘴角。

我将黑色皮质公文包加到腋下,走出公寓楼。路对面的大楼正在施工,玻璃的反光让我短暂失明。但今天是工作日,噪声和光污染不会影响到我。没有任何东西会影响到我工作、娱乐、睡眠——充足的工作,充足的娱乐,充足的睡眠。哦,还有垫上运动和冷水澡。

我正准备拐过街角,一双汗津津的手抓住我的肩膀。我不用回头就知道那是克里斯,我的对门邻居,同时也是我的同事。他酸味的汗慢慢往我的定制外套里渗,我扭转身体,努力克制恶心的感觉,礼貌地说早上好。他以为这是友好的表示,把另一只手也搭到我肩上,几乎是抱住了我。我拼凑出来他说“老朋友”“倒霉的早上”“衬衫”和“黄油”。我表示同情(虽然我不确定自己在同情什么),僵硬地伸出一条胳膊,却不知道放到哪里。克里斯抓住那条胳膊——蠢货!我心想——更多的“老朋友”,还有含混的感叹词。于是我一路迈着大步走到公司,矮胖的克里斯在旁边几乎小跑跟着,一边揉搓他那双散发大蒜气味的手。我把手放在身体两侧,努力不碰到任何东西,决定到公司之后比平时多喝一瓶古龙水。

 

临近中午的时候,对面隔间的克里斯猛敲我俩之间的挡板,问我要不要出去吃午餐。我委婉地拒绝。太多食物对我没有好处,我需要的是专注而高效的工作。

 

下班之后克里斯邀请我去公寓附近喝一杯——嘿!今天是周五,老朋友!开心一点!我只是摇头。我已经受够了这家伙的折磨了。

我走出公司的大楼,并不刻意绕着水坑走。我不低头就知道脏水永远不会沾到我的裤腿上,因为它们就是不会,这很简单。这时天边出现夕阳,路人都张着嘴一动不动地看,我从他们中间挤过去,走向市中心。那儿,就在那儿,游乐园,入口处一块巨大的霓虹灯牌子。它用最后一口气向我说WELCOME,随即头三个字母死掉了。COME,它沉吟,我点头,大踏步走进去。

看门的向我抬抬帽檐——呕吐物的颜色,镶了一圈不知什么动物的皮毛。我略侧一下脑袋示意。他叫邦德,大概五十岁左右,是我所知游乐园唯一的工作人员。他一条腿有点瘸,总是拎着一只生锈的铁皮桶走来走去。他永远嚼着口香糖——这让我厌恶——同时对随地吐口香糖的小孩骂骂咧咧。不知好歹的小崽子们!他会一边说一边抠掉地上粘的东西。早点死光了好点!一次他向我问好——那是我第一次听他说话——他似乎口齿不清,我瞥到他黑洞一样的口腔和随着上下颌开合而伸缩的白丝。是口香糖,几乎封住了他的嘴巴。有时候我会猜测邦德到底有没有牙齿,以及这么多年来他嚼的是不是同一块口香糖。

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今天是星期五,游乐园最深处那座“山”在等着我。今天是星期五,没有人能拦住我。我毅然走向那最深处。我扒着挡路小孩的脸把他推到一边,哦不,他的彩虹泡泡糖冰激凌球以慢动作掉到地上,发出肉麻的声音;我戳破小丑手里的气球,球面以我手指的形状缓缓凹陷再爆掉,接着其他的也都爆掉了;我夺过胖男孩手里的水枪,把它换个方向,哦不,胖男孩脸上的颜料混着泪水往下淌。邦德在我身后紧追不舍,他知道我要干什么,他静得像只猫。

我抹抹手,我抬起头。到了。游乐园的最深处,那个任何小孩都不敢尝试的项目——在头顶黑压压的一片,像座碉堡。轨道盘旋着爬上天空,兜兜转转,再猛地俯冲。人们说过山车的前身是某次工厂事故。我兴奋地搓着手,把一张粉色的票投进邦德的铁桶。玩得高兴!他向我招招手,眼睛异样地抽搐。

他帮我栓好保护装置,按下启动按钮,随即便是——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风撑开我的眼皮,体液在瞬间被吸干。所有的血液冲到头顶,再落到脚底。我先是抓紧一切可以抓住的东西,接着放手,因为两只手它们疲软得像胶水,不受控制地抽搐。我试着握拳,五根手指一齐向后翻折,我发出痛苦的尖叫。我试着把手掌打开到最大限度,右手对我比出中指。我放弃了,我不再试着去掌控任何东西。我放松每一块肌肉,任凭风把最后一丝灵魂(意识?理性?)抽走、吞掉。我睁开眼,我想我不再畏惧,它们变得湿润。泪水滚上我的睫毛、凝成球,于万分之一秒蒸发。

我停下来了。邦德为我解绑,微笑着向我示意。我吞咽一下,走下轨道。我还是那么完美,领带没有一点褶皱,袖口锋利得像刀片。我还是那个我,那个自恋——我承认——傲慢无礼的我。只不过刚才我好——爽,啊我还要再爽一次两次三次没有人能横在我的路上我先去喝一杯

过山车脚下的奶茶店像是专门预留给我的。铁皮的小房车,里面只有一个女孩。阿华田厚乳屁桃麻薯啵啵,我说,五倍糖,温热。

……

爽了第六把之后,我有点想载到地上的感觉。一双手扶住了我。蒜味的。

克里斯领着一个小孩,身边是一个女人。女人不需要更多整形手术了。他叫我“老朋友”。他向我表示由衷的关心。他想向我介绍他的朋友和他们共同的抚养对象。他想知道我,一个成年人,为什么会独自出现在游乐园。

我跑到奶茶店,伏在车身上剧烈地呕吐。呕吐物溅在铁皮上,发出滋啦滋啦的声音。

 

我叫乔,那个铁房子里的姑娘。

周五晚上八点左右我听见外面有干呕的声音,那时我正在昏睡,这个点没有任何人会光顾奶茶店——除了他。一点光从角落处透进来,我揉揉眼睛蹲下去看。是一个洞,只有我手指那么大,边缘有被腐蚀的痕迹。我把一只眼睛凑过去,洞外面是那双皮鞋,还有一块翻飞的裤脚——从前无可挑剔,现在沾满灰白色的呕吐物。我叹口气,我知道他从来不吃早饭,因为他说那让他肿胖得像米其林吉祥物。然后我便知道是他,刚坐完第六次过山车,爽得像刚嗑完(还是我不该这么说,邦德先——生)。在这个连水果刀都没有的世界,胃酸大概是唯一的希望。

我叹一口气,瘫靠在铁门上。外面的人声渐渐小了,他的朋友将带着女人和孩子离开,他会跪在自己的胃液里,然后躺下,仰头看看天空。他会解开衬衫的扣子,问问自己为什么活在这世上然后发现答案只有空白,额前的秀发打成绺盖住双眸。他把胳膊枕到脑后发现那一个个肌肉疙瘩好像不是自己的,他翘起二郎腿不再去管什么。

这些我都知道,请不要问我为什么。我只是乔,那个奶茶店的姑娘。

我直起身来,把门打开一个缝。不出所料他就在我脚下。我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说,这么晚了,你在这儿干什么——那天晚上我真的太累了,好累好累。我看见月光照在他清晰的下颌线,两只漂亮的眼睛睁大。那时他正躺在自己的那摊东西里,像一只刚分娩的母鹿。他疯狂地跳起来系上扣子,一只鞋没了,他假装没有在搜寻,眸子四处乱跳。

让我看见自己在这种境地里真是难堪啊,此前他一直认为自己像天神一样无坚不摧。而我也好不到哪去啊,我低头看看自己的破围裙。我有一半头发都白了。我还是个姑娘啊,我是吗?我分明是个寡妇。

我下车,走到他对面。你喜欢喝阿华田厚乳屁桃麻薯啵啵,对吧。他很惊愕,结巴着拼凑词句。阿华田厚乳屁桃麻薯啵啵,你最喜欢的饮料,我知道的,我默念着。多么奇怪的组合,可惜这里没有烈酒……

他光着一只脚一蹦一跳地消失在游乐园的大门。我目送着他,他还会回来的,明天早上。可怜的小动物,可怜的,我的……

不远处,邦德的汽油灯晕开绿莹莹的光圈。

 

邦德

那女孩真是秀色可餐。虽然她年纪比我大上几个世纪,但是脸蛋还是年轻的。哦,能掐出水来的小樱桃,都去哪里了呢?

“今夜只有你和我了,乔。”我缓缓靠近她,用舌头舔着干裂的嘴唇。

她靠在铁皮车门上,脏兮兮的罩衫下一对锁骨细长。她翻个白眼:“少来这一套,老杂种,不要装作自己不怕被炒了。”

我很不爽,恨恨地将两拳砸在一起:“母狗!明天就宰了你的男孩!”

乔仰头大笑,鬣狗的笑声回荡整个游乐园。我浑身都抖一下,女人被逼疯的时候什么都干得出来。“宰了?过几天他就会自己送上门来,这不是你想看到的吗,嗯?但我告诉你,这次跟之前不一样,我有预感……对,我的感觉是错不了的……”

“怎么,你想等他来救你?”这回轮到我笑了,我把嘴里的腥味喷到她脸上:“你、我、还有他,都是他们的玩物!这么多年了,你还不明白吗?没有性爱,没有暴力,没有酒精和尼古丁;我们想活下去,你以为我有选择?”

她把整个身子贴过来,咬着我的耳朵:“听着,老头子,我没有时间跟你废话。我们做个交易吧,你把亚瑟放了,然后——”

烂在雨里的花瓣的味道,我贪婪地吸着。然后什么?莫非她要卖了自己的灵魂?深吸一口气——啊,这个烂透的地方,我活不了多久了,如果,如果……

“——我会属于你……”我听见她在我耳边轻哼着:“属于你,只有你一个人……想想看吧,上次你见到一个女人是什么时候?真正的女人,不是那种塑料胸部的。”

理性在离我远去,手开始不听使唤,犯法……然后是无法设想的惩罚……还有那个,叫什么来着,“通奸”……不太恰当吧?遥远的词汇……

清脆的掌掴,右脸火辣辣。“不是现在,蠢货。先给我我想要的东西。”

乔啊乔,我抚着肿胀的皮肤,冷笑着:“你以为有了那个男孩,就有了一切吗?那之后你便是彻底的傀儡——我的傀儡!”

她不安地搓手,围裙下面只有发黄的皮囊和一只失去活力的子宫。她真的太老太老了,而我才是这里的主人。被委任的?或许,但是——从身后拽出那只几顿重的铁桶,我咬牙切齿:“三十年!游乐园的每一个地方都有老不死的邦德和他的桶!孩子们从里面抓纸票,再吐进去口水;但是每一张,每一张我都留存的好好的,尤其是你们两个的,两只小小爱情鸟!”

我从里面抽出一张,上面沾满焦油和排泄物:“哈!八六年的圣诞夜,那年他最后一张过山车票。”乔开始颤抖,握紧两个小小的拳头。我继续折磨着她,掏出一张粉色的小纸片,在她眼前乱晃:“九三年,还是圣诞夜!——这家伙真会挑时间,是吧?平时他一趟一趟地跑,跟有病一样,我看着高血压都犯了。”乔冲回她的铁屋子,摔上门,门弹了几下被从里面拉紧。我耸耸肩,随她怎么样吧,女人。反正当朱丽叶的又不是我。

但我有我的选择。我有我的石头,我每天背着它上山下山。它只会变得越来越沉,总有一天,我会被压垮——压垮压扁,像一张海盗船的票。我又能怎么样呢?让老邦德好好睡一觉吧。我拖着脚向大门的方向走去。

 

亚瑟

今天是星期六。我需要充足的睡眠。我得到了——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今天是星期日。现在是上午十点钟。我躺在自己的床上,还穿着星期五的衬衫(我是怎么知道的呢?它们都长一个样子哩)。我试图从床上起来。我失败了。脊柱发出陌生的声响,抬起胳膊,腋下一股恶臭让我连连干呕。见鬼,是大蒜味的。枕套和床单是湿的,我隐约记得做了一个梦……

梦是什么?我做过梦吗?梦违法吗?

我走到镜子前。我看起来糟极了。黑眼圈,还有脸上冒出来的粉刺。天哪……我需要我的肥皂,我的冷水澡,我的、我的一切……抓起床头柜上的手机,三条留言消息——全都是克里斯的。他问我为什么没有像往常那样和他在周六晚上去楼下的奶茶店,并向我的身体情况表示由衷的关心。该死!是那个蠢货让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向脸上泼凉水,盯着镜子里那个可怜的男人,睡过头的、肮脏的败类。我全都想起来了,过山车、呕吐物还有奶茶店。对了,那个奶茶店的女孩。

我皱眉。为什么是她?我的社会教育开始起效:想到女人,是不道德的、污秽的,是被监禁乃至被驱逐的前兆;杜绝一切关于异性的想法,除非是为了寻找异性以共同抚养下一代。可是她不一样……我在昨晚的梦里见过她,我们站在一块滑板一样的东西上,在游乐园的过山车轨道上飞驰……

为什么是她,那个不起眼的奶茶店女孩?

我从床底下抓起周五的外套踹在怀里,破门走到街上。十二月的风把衬衫上的一大块呕吐污渍冻得硬邦邦,我连想都没想就直接拐上通向游乐园的路。它还在那里,COME四个大字没了夜色的衬托,看起来有点心虚。老邦德还在他那个门边的的角落,只是这次他不再向我招呼。他没有戴帽子,癣像黏痰一样粘在头顶。他正对着太阳,眯着眼用目光尾随我,两腿牢牢夹住那只铁桶。

我往园区深处走去,被人群吞噬前向后张望最后一眼。他还站在那里,双腿岔开,一个等边三角形,像是什么符号。

我开始往里挤。星期日的游乐园聚集了城市里所有的大人和孩子,大人像孩子一样争抢旋转木马的座位,黄猫、公鸡和青蛙在我眼前飘过,音乐一遍遍循环。白色马鬃、蓝色精灵。蓝色马嚼、白色瓶子。黑色骨头,黑色玻璃。记住!绿眼睛和大鼻子永远是坏的!人们从旋转圆盘上跳下来,冲向小丑和甜品。红色,嘴。白色,脸。绿色,头发。红色,脸。白色,嘴。绿色,头发。红色,头。绿色,嘴唇。白色,獠牙。把棉花糖和可丽饼往喉咙里塞,塞得越多越好!双倍巧克力!塑料味樱桃!还有,最最不能错过的——砰地一声,大人小孩捂住耳朵——世界上最大的爆米花!欢呼,冲向从天而降的免费食物,喘气,继续奔跑,抓起一把,塞满口腔,吞咽,重新装满。最好露出牙龈,让白沫从牙缝溢出,像发情的种马。

小丑狠狠将传单砸到我背上,我踉跄几步,整个世界在旋转。地面离我越来越近,一切变成低保真,我跃入海中,潜向海底……我看见了她,她就站在那里,好像伸手就能碰到。她穿着破围裙,她的头发像二月份的雪……然后我突然意识到,我不能死,不不,不能就这样死掉,死在疯狂的人群里,一只被踩扁的气球……她的嘴型是我的名字,每一叶肺都在燃烧,领带是水草,向上游,冲破水面。氧气,冰凉的氧气刺破胸膛……

视野慢慢聚焦,女孩就在面前,我用手指碰到她的袖口。她皱眉,先生,你还好吗,你看起来很苍白。我像被电到一样迅速缩手,我想说我不好,看看我混乱的生活、我们混乱的生活……然后我想,我不能再这样死一遍,于是我说,我们去坐过山车吧。她的脸刷一下变了颜色,我抓起她的手……

邦德不知道去了哪里,我把自己和她栓到车厢里。按下启动按钮,她开始尖叫。我在风里寻找那双冰凉的手,她把小小的的指甲陷入我的皮肤。我欢呼,把手臂高高举到空中,示意她效仿。她的围裙飞了,只剩一件轻薄的罩衫。她闭着眼抬起两只疲软的胳膊,仿佛耶稣钉上十字架——哦上帝啊,耶稣是谁——我看见一行银色的东西顺着她眼角划到耳边,然后我发现自己的鼻子感觉像被人重击一拳。压力把我牢牢按在车里,我想狂吼,但只剩抽泣的力气……

我们滚到地面上,四肢纠缠不清。女孩迅速爬到一个角落,剧烈地呕吐。她匍匐着跪在地上,白发浸在呕吐物里。我突然发现那个铁屋子里的女孩是那么瘦小,几乎只剩一副骨架——而她的奶茶店我去了三年零九个月。

她站起来了。我们尴尬地对视。没了熟悉的衣物,女孩看起来不知所措。你到底想要什么,她语气生硬。我想要什么?我不知道……我想到自己胸前的那一大块污渍,欲言又止。最后我说,上次弄坏你的,额,店铺,我感到抱歉。她眼睛里有什么东西软了下来, 她走向奶茶店,掏出一串钥匙打开门,示意我进去。

适应了昏暗的光线,我好奇地打量着铁屋子里的一切。胡乱地堆着很多瓶瓶罐罐,垃圾袋荧荧地发光。地上有黏腻的东西,我踉跄一步扶着墙站稳。她的体温忽远忽近,最后撤到离我最远的角落。欢迎——黑暗中女孩的声音显得不真实——放心,在这里,就连那个老王八蛋也不会找到我们。听到粗字眼,我跳一下眉毛。我知道她说的是邦德。不知道从哪里开口,我说,你是谁,为什么对我这么坦诚。远远地听见她叹气,叫我乔,这么说吧,我是个——预言家。预言家?脉搏在眉间突突突。大概是灰色职业……她叮叮当当了一阵,我听见流水声。

乔的气息喷在我脖颈上。肢端麻木然后是一千根针刺入。手被塞在一杯开水里,不用看就知道自己的皮肤发红、起泡接着溃烂。我喊出了声,她并不放手。为什么。力气。这么大。呼吸先是急促,再变得平稳。我把牙陷到嘴唇的皮肉里,舌尖尝到血的味道。潮湿的东西顺着喉结往下淌,在领口停下。

她终于松手了,大口喘着气。我瘫倒在冰凉的地板上,手已经不是我的了。你……想要……干什么……她爬过来,轻轻把杯子放在我另一只手里。喝下去——冰一样的词句——记住,我是预言家,照我说的做。我无力抵抗,将开水一股脑灌下。脉搏移到太阳穴,现在它在我耳朵里。我聋了。寒冷从口腔蔓延到全身,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变成白光,贯穿头颅。这就是死亡的滋味吗,我问自己,圣诞夜的前一天,脱掉所有衣服,走向湖边……

我回过神。我感受到她细小的手指描画那只坏手上每一处纹路、每一处血肉。她说你看,没有那么糟吧。你的手相,你的手相说,明天你将会遇到人生中最好的事情……明天,明天……她开始抽泣,长短不一的呼吸声,胸腔里压抑着的枯枝败叶。我突然开口,明天是圣诞夜吧,请你在这里等我。我会回来的。

她哭得更凶了。常人一半的体重倒在我身上,像是根本不存在。

我起身,推开铁门走到正午的阳光里。人群瞬间将我吞噬。

但我知道我要做什么。

我需要去死。

但不是今天。

 

克里斯

为什么我的名字是三个字的。

我不知道。

中午亚瑟回来了。我有点纳闷,他昨天没像往常那样和我出去,也没回我的消息。况且星期日他一般上午在公寓里待着,下午再出门。我不知道他下午都去哪里,但我希望不是去见别的男人。这么说有错吗?

早上阿莉西亚敲门问要不要带我们的抚养对象去游乐园。我冲她发了火。阿莉西亚简直是我见过的最蠢的生物。她的假睫毛,她的打过玻尿酸的嘴唇,她的硅胶臀部——她的一切都让我作呕。我们住在两间带锁的公寓里,平时用喊话交流,中间夹着孩子的房间。哦!孩子,散发奶粉臭味的到处流口水的恶心玩意儿……

亚瑟是让我活下去的唯一。写下这句话时,羞耻像电波一样穿过我身体,然后是变态的快感。啊……亚瑟。我该从哪里说起呢?我们在同一家公司工作,这是上天赐给我的缘分。他不知道的是,他就住在我对面。正——对面。同一层——对面。每天早上亚瑟做四十五分钟垫上运动,便是我四十五分钟的天堂。我知道他喜欢在自己的大落地窗前一边运动一边欣赏街景,这恰恰是我想要的。

我没有大落地窗。我只有一扇小小的发黄的窗户和一副望远镜。每天早上我五点起床在窗前守到六点一刻,那时亚瑟就会准时出现在那面玻璃后。啊,他把窗子擦得那么亮,我们中间好像什么也没有,我伸手就能触到他天鹅绒般的脖颈。是的,天鹅绒。在公司我窥视亚瑟的一举一动,他的脖颈修长而白皙,他的睫毛像女人那样长,他的双眸,哦,它们是乌鸦羽毛的颜色,我沦陷其中无法自拔。

每天早上我想,亚瑟,你听到了吗?

六点一刻,他洗完澡,摘掉腰间的毛巾,仅穿一条短裤。他开始激情地做俯卧撑、卷腹和俄罗斯转体,不知疲倦,直到七点钟。啊,我多么希望他能把那样的激情用到我身上。我在我那扇可怜的窗户后面用望远镜对准他,贪婪地吃掉他身上每一条流畅的肌肉,他古铜色的天神一样的皮肤,他宽阔挺拔的双肩,他公牛的健美大腿。我开始疯狂地出汗,我弄湿自己散发霉味的睡衣,我像三岁小孩似的大小便失禁。啊,亚瑟,你的美,像金星一样光彩夺目。我想得到它,我想得到你。

亚瑟,你听到了吗?

我缩回窗户下面的角落,恨恨地抽上自己两下。克里斯!你个蠢货!你个肮脏、下贱、不知羞耻的东西!另一个声音便会说,可是这样有错吗?我只是克里斯,那个没人喜欢的、闻起来像大蒜的家伙,那个勤恳工作的小公民……我听不下去脑子里的声音,于是我开始抽泣,最终泣不成声,一边哭着一边揪自己的耳朵和头发。一直这样到八点,我想起来如果现在下楼就有可能碰上那个他!亚瑟!我一生之爱!

最近他有点不对劲。我想帮助他,然后他就会跪倒在我脚下,亲吻我的鞋,说,啊,克里斯,没有你我可怎么活!你是我的太阳,我的上帝,我的一切的一切!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那只是另一个我罢了。我把嘴里含着的手指拔出来,它肿得像萝卜,上面沾满了唾液。我闭上眼,想象它是亚瑟身体的一部分。

中午他回来了,没有穿外套,眼睛看起来肿肿的。还是那么完美。嗯,他大概认为我是近视眼吧。他进了公寓楼,我把望远镜怼到窗户上。三分钟后亚瑟出现在落地窗前。他开始脱衣服,然后一动不动地在那摊衣服里站了足足十五分钟。十五分钟后他突然把两手举到面前,用鼻子嗅它们,飞快地摩挲指尖,仿佛它们不是他的。最后他直直伸出一条胳膊,使劲给了自己一拳——打到鼻梁骨上,再一拳——照着耳廓。不……我小声地呻吟。血顺着他英俊的面孔留下,他不停手,像个疯子一样对自己施暴,眼睛、嘴唇、颧骨。他匍匐在地上,狠命地揪头发。我几乎喊出了声。住手!我想说。我的挚爱身体里的恶魔!你要毁了他!他的脸、他的躯体、他毫无瑕疵的灵魂!你要毁了我的全部!亚瑟根本不想停下来,他像婴儿一样流涎,满意地舔掉唇上朱红的血。我看不下去了,我在地上滚作一团,痛苦地抱着头,小声呜咽着。但是出于某种不明的动机我还是继续看下去,欣赏这盛宴,这盛宴……现在他把自己按到墙上——是的,他真的做到了——死死扼住喉咙。鸡蛋一样的喉结上下跳动,曾经的我是多么想伸手触碰它——现在就不想了么?他变得像粉笔灰一样白,白沫涌出嘴角,湿睫毛贴在面颊上,眼睛疯狂眨着……最后只剩眼白,他瘫倒在墙角——肉做的布。

我捂住嘴,把脑袋重重磕在窗台上。咚的一声,我不再走直线。发生了什么,发生了什么……我一遍一遍地问自己。一只手攥住我的内脏,我剧烈抖动着,小声地抽泣。发生?将发生什么?发生了什么?

我只知道我失去了一件东西。

我只知道那个叫克里斯的男人从此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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