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姆霍兹死了。
地平线上方的光线从漆黑的幕布下拽出一丝一缕血色的红线，刺眼的颜色逐渐铺满整片冰原。雪地靴压过结霜的冻土，留下一串深色的印记。
疼痛。深入骨髓的疼痛。
伯纳德解开围巾，撕掉脸颊上的橡皮膏，任由风灌进未愈合的伤口。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从居住区到边境线有一千七百多公里，开车也需要至少两天。伯纳德不在乎。他可以一直走到身上的所有伤口都裂开，一直到他的制约停止对他尖叫，一直到最后一滴血液离开他的身体，而这具无用的空壳向地平线的方向扑倒。
他不在乎。
伯纳德从没受过伤，没见过血，当然——没见过真真正正的死亡。在他还是个瘦弱蚂蚱一样的小孩的时候，曾经接受过死亡教育——病人躺在临终的床上，被香薰交响曲还有嗦麻蒸汽包围着，年轻的脸上没有一丝痛苦。
他本应该这样结束。他们都应该如此。
赫姆霍兹看着他，瞳孔扩散到溺死在深蓝的虹膜里，那一瞬间被无限放慢拉长，烙在伯纳德的眼底无法抹去。然后是横飞的血肉。两个人的血混在一起，一时间伯纳德竟然想到了愚蠢的团结仪式日——但是只有那一瞬间，他才真正觉得自己和赫姆霍兹融为一体。不是和新世界的任何成员，只是和赫姆霍兹，和曾经被他出卖过的所谓朋友，和他所嫉妒过怨恨过——也一直爱着的赫姆霍兹。
然后电网倒塌在两人身上。赫姆霍兹像帐篷一样整个盖住瘦小的同伴，已经开始变得冰冷的肉体接住了本应属于伯纳德的最后一击。
那双蓝眼睛吞没了他的整个世界。
医疗站的人用上了几倍于日常量的嗦麻，二十四小时中伯纳德只有两小时的时间被允许清醒，拆成八个一刻钟还给他。在嗦麻织成的迷幻梦境中伯纳德只能看到名利、荣誉和他人虚假的尊敬的空虚，他看不到赫姆霍兹。他虚弱的双臂拨不开脑内的层层迷雾，嗦麻无法填补他的空虚。
离开医疗站后伯纳德将家里所有的嗦麻收集起来，一罐罐拆开倒进壁炉里。这个可悲的懦弱的人很快开始为这个莽撞的决定感到后悔，身体的疼痛和戒断反应一阵阵把他冲垮，直到他像一堆垃圾一样瘫倒在地板上，向不存在的人一遍又一遍地忏悔求饶，最后陷入无梦的昏睡。伯纳德嘲笑自己，他知道审判已经开始了。
居民区已经彻底消失在视野尽头了。伯纳德清楚现在折返回去已经来不及了，他已经亲手断了自己的最后一条后路。于是他拖着几乎瘫软的双腿继续向不存在的方向走着，身体已经开始失温，他希望这场审判不会持续更久。
二十天，整整二十天。他被痛苦和内疚慢慢凌迟，直到血肉不剩分毫。凌迟他这样瘦弱的人应该用不了多久，哈。在短暂意识清醒的时候他翻过邮筒里的报纸，在扑面而来毫无意义的信息中隐约抓到了“野人”、“鞭子”、“上吊自杀”几个词。那个曾经带给他无限可悲的虚荣和嫉恨的野蛮人，约翰，也从这个令他憎恨的世界上消失了。
人人为我，我为人人。
他已经没有任何人了。
他的制约向他尖叫，试图让他逃避这场审判，回到麻木平静的生活。当然了，愚蠢的懦弱的伯纳德也想摆脱这样的痛苦，但他已经无路可走。他再求饶再道歉再后悔也没用了，他已经陷入自己构建的地狱，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轻而易举地躲避了。
伯纳德的一切都是建立在恨上的。他恨把他变成这种矮小样子的血液里的酒精还是别的什么，他恨所有用异样的眼光盯着他或是窃窃私语的人们，他恨让他永远活在对方阴影里的完美的赫姆霍兹，他恨那个让他的生活突然到达巅峰又瞬间跌入谷底的野蛮人。而他最痛恨的是软弱无能又怨恨一切的自己。
但他太胆小，甚至不敢做出像约翰那样的决定。自杀是擅自脱离集体的反叛行为，解决不了任何一克嗦麻就能解决的问题，是不理智的，是离经叛道的，是危险的……十岁到十六岁，每周四次*，他最清楚这些。伯纳德无法逃离束缚着他一生的制约，他甚至无法想象将用一个绳套折断自己的脊柱阻断空气——太恐怖了，太恐怖了。他做不到。
小腿的伤口大概是裂开了，流进雪地靴的温热液体让他的每一步都发出令人作呕的吱嘎声，就像踩在烂泥里一样。伯纳德已经逐渐失去了时间概念，连保持呼吸都变得无比困难。他继续向前走着。
伯纳德在陷入彻底的混乱之前试图收拾赫姆霍兹的遗物，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清除这间双人公寓里住过的另一个人的痕迹。他在赫姆霍兹的手稿前踌躇许久，最终没有翻看这些甚至还没来得及给他看的作品。他深知自己不配。赫姆霍兹有多少次那样热情地给他分享自己的作品，恨不得把他的大脑直接展开来给他看，而他伯纳德真的在意过吗？他都不敢想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才跟赫姆霍兹交往，那个人现在像刺进他身体里的刀刃一样一圈一圈地绞着他的皮肉，他的赤诚将他灼烧得无地自容。那双汪洋般的蓝眼睛直到最后一刻还在注视着他。他配吗？
但是他出卖了他们。在主宰者弥漫着令人紧张的油墨味的书房里，他像个疯子一样跪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哭叫，试图将所有的罪责和后果推到两个同伴身上。仅仅是冰岛一个词就让他双腿发软。赫姆霍兹是怎样对他的？他将自己的整个世界呈现给伯纳德。伯纳德又是怎样回报的？他出卖了赫姆霍兹。他害死了他。
真令人作呕。
手脚彻底失去知觉，更多伤口开裂流血，但是隔着迷蒙的脑雾伯纳德无法清晰地感受到具体的疼痛，他意识到这场审判即将迎来尾声。
操作失误导致的残次品，出卖朋友的背叛者，忍受痛苦的受难者。
膝盖率先落地，然后是胯骨、肩胛、头部。伯纳德放任自己沉入深蓝色的海洋。
深色的血迹蜿蜒向前，指向太阳升起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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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人作者编造，原作中没有提到该制约。
顺带一提，塔罗牌第二十号是“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