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潮

这是最美好的时代,也是最糟糕的时代。不再有苦难,不再有枷锁;大家在甜蜜的梦中沉溺,随后迷失自我……

1
合上笔记本电脑,他已经很累了。窗帘被风掀起来,桌上的稿纸乱飞,窗外已经灯火通明。走到窗台边,金色的光斑点缀在黑金色的夜中,站在城市的最顶端,身下的楼群引力格外的大。
凛冽的风在耳边呼啸。身体好沉。
(嗡嗡)叮。
手机屏幕中出现如下消息:
我们在寒冬中庆贺春的到来。
来自Verz
“神经病。”
他为色情软件广告今天的进步感到不可思议。
走下窗台,掩上窗户。

青灰色的的天空流淌着淡紫色的云,蓝色的胶状物包裹住他的身体,在梦中,他看到了遥远的城市。起初,他和空中的流云比肩,越过山脉河湖。冲出厚重的云层,身下是一座美丽的城市。城市的格局规规整整,时不时穿插着一些公园和林地。青石板路在城市中穿梭,连接着一片片白砖青瓦的住宅。街道上稀稀拉拉的人影,偶尔一辆电车慵懒的经过,宁静祥和。他降落在城市中央,太阳渐渐西沉,远处的群山一片朦胧,两只野猫结伴出现在大街上,一群乌鸦向远处飞去……总之,一切都在沉默。
猛然间,远处一声霹雳,顿时火光冲天。火红的地面把天上的云层染成橙黄色,浓烟滚滚,天空向地面压来。青瓦被烧得滚烫,叫嚷声,呼救声,火燃烧的噼里啪啦声,这座城市的声音也被点燃了。他在梦中惊醒,窗外的城市依旧灯火通明,温暖又冷清。又是一阵嗡嗡声,打开手机,仍然是来自Verz,可封面上的照片让他冷汗直冒。他看到了刚刚的青石板路和青瓦房。

总之,他离开了自己从出生开始就没离开过的城市。到底是什么在支撑他独自出走?又是什么东西在远方吸引他?就连他自己也不明白。

一周后,巨大的混凝土拱门出现在他面前。这是一条隧道,被淹没在群山之中,四周草木茂盛,寂静又冷清。隧道直插进山的内部,昏黄的灯光从门口一直伸进眼睛看不到的地方。
他整整衣领,向内走去。
十米。来自太阳的光渐渐被甩在身后,周围愈发昏暗,头顶的灯泡吃力地发出微弱的黄光。
十五米。他揉揉眼睛,逐渐适应了幽暗的环境。他想到了小时候和朋友们玩的抓人游戏,大家分好抓人者和被抓者,关上屋里的灯,大家各自逃窜。游戏开始前,经验丰富的抓捕者会闭上眼,提前适应昏暗的光线,这样一来,游戏开始之后就能更清晰的看到周围环境。
二十米。他已经很久没有回忆起童年了,对谁来说那都是一段难忘的时光,哪怕是一个极其不幸的人。
三十米。身后的景色完全模糊不清了,他向前看去,漫长,无尽头。他有点害怕,初中毕业后他还没害怕过。他想回去了,哪怕是继续他那乏味又没有希望的生活。
五十米。面前有些光亮。他想起来,自己曾经很热情,也很善良,对任何事。三年级的暑假,他在路边摊买烤鱿鱼,身边走过去两个贴传单的男人。连自己的鱿鱼都不管了,他尾随着他们,在电线杆上撕下来每一张广告。走了大约三公里,被前面的人发现了,他们一把揪住他。后来他才知道那是反诈传单,于是又花了一个多小时,把自己撕下来的重新贴上去。贴完后,鱿鱼店早就收摊了。
六十米。他为什么来到这里?他还记得那条来自Verz的消息。过去的二十年,他在追求什么?就连他自己也答不出来。所以,他来寻找答案。
一百米。路上铺了一层厚厚的灰,踩在上面就像踩在雪地上。他所在的城市,上一次下雪大概在他上初一的时候。当时乌云遮住了久违的阳光,就在孩子们都在抱怨的时候,几粒雪花从云层中飘落。那是他第一次看到雪。
他又在这个漫无尽头的通道里走了几百米,隧道蜿蜒曲折,他早已看不到来时的路。

这是个疯狂的年代。城市如大地的疮疤一般,在地表飞速扩散,缓缓上升。在过去的一百年里,从联合国千年宣言开始,人们对地球之外的空间产生的兴趣逐渐降低,二十世纪末的朋克文化慢慢占据了人类生活。五十年前,在地外探索上的接连失利导致人们对宇航局失去信心,纳税人不再愿意把自己的劳动成果投入到这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中……人们开始把视线转移到城市发展和公民福利,人文主义和享乐主义再一次成为时代的主旋律,随之而来的是文化上和经济上的一次大飞跃,无数优秀的文艺作品和社会学成果纷纷涌现,人们把它称为“第二次文艺复兴”……尽管社会经济水平在这个时代达到了历史最高峰,可在时代恢宏的巨浪下,危险的暗流正涌动着……
《第二次文艺复兴简史》

就在他快要走不动的时候,一个巨大的铁门出现在隧道的尽头。门的下方,一台老旧的人脸识别机器默默立在那儿,落满灰尘。这台机器早就不能用了吧,他这样想。走上前去,对着它敲打一番,拨弄几下按钮。瞬间,它泛黄的屏幕上显示出模糊的画面,大门在轰隆声中打开了。顿时灰尘四溢,呛得他咳嗽起来,门内的强光晃得他睁不开眼。
铁门内,豁然开朗。亮堂又广阔的空间,头顶的水泥天花板泛着不真实的白光,管道纵横。地面是绿色的塑胶,一尘不染,绵延到目光尽头。
这是一个巨大的中庭,空无一物,只有从他两旁延伸出去的高大白色立柱支撑着头顶的水泥天空。这里就像一个客厅,好像是一个巨大的地下城市。
向前走,两边都是清一色的铁门,刷着煞白的油漆。他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做过的一个梦,梦里的他行走在云层之上,加下的云柔软洁白。猛然间,两旁的云翻滚起来,巨大的云的浪向他来……他打了一个冷颤,向空无一人的前方走去。

就在这座城市另一个角落,两个身穿大褂的人正在一间小屋里攀谈。
“没用的,这里的诞生比你我都早,它能够如此稳定又秘密的运行这么长时间,说明它的运营者一定不是你我能够撼动的。”胖男人说。
“难道之前的人就没有尝试过吗?”瘦高青年问道。
“我在这里当了快二十年的研究员,除了同一个小组的同事外,没有见到过任何上级。他们行动和身份都如此秘密,你怎么找到他们呢?”
“难道不应该试一试吗?你从来就没想过……”
警报声在头顶猛烈响起,伴随着闪烁的红光,打断了他俩的谈话。
“哦?又来了一个傻帽儿……”胖男人脸上露出狡黠的笑。

2
在夏天结束后的第一个傍晚,她的孩子出生了。窗外的银杏叶怕打着玻璃,昏黄的天空中尘土飞扬。她望着这个国家最后一座城市,路灯的微光在她脸上撒下阴影……
新政府上台后的三十年里,居住在全国各个角落的近三亿人陆陆续续地涌入由华北平原和长江中下游平原打通组成的巨大平坦城市。集中的人口和资源极大降低了社会运营成本,更大规模的基础设施能够服务更多的人,基础建设在近二十年里发展迅速……
病房的大门被推开了,窗帘向内翻滚。
“您好啊,女士!”一个穿着深蓝西装的中年女人走进来。推了推细框的长方眼镜,凑在病床旁边,热络地拉起她的手。
“您是咱们国家最权威的生物学专家了,我们找您很久了。”见她无动于衷,中年女人满面愁容地说道。
“您也别担心,我们肯定有充分的保障和补贴……”
“别再说了。”她说着,把头扭向窗户。
笑容在中年女人脸上凝固了,随之而来的是让人直出冷汗的诡异笑容。
她疑惑地看着那女人,接着满脸惊恐。女人满意地笑了笑。
“看来您很明事理,放心吧,这孩子我们会给安排一个不错的家庭,以后会幸福的。”

……在繁华背后,危险也正在悄然酝酿。表面上,公民福利提升,政府满意度也大幅上升。可随着时间推进,人口的集中和生产力发展的停滞导致的现实商品逐渐供不应求。政府试图用调配资源和鼓励虚拟消费的方式掩盖这一真相,但显得愈发吃力。很多政党都一致认为,拯救这个潜在灾难的方法是将问题公之于众,号召甚至强制公民生产。可朋克文化盛行的当时,统治阶级也十分清楚,强制公民做任何事都会使他们失去权力,哪怕是对的事……
《新千年大事记》

他在城市里游荡许久,在纵横交错的道路上徘徊,打开手机,已经凌晨五点了。饥饿困倦的他,只想找点吃的,在这个空无一物的城市里。
一阵哨声响起,他猛地抬头,周围的铁门咔吧一声齐齐地打开了。一群穿着单调的人从铁门里冒出来,向空场走去。
他激动地冲过去,到他们面前,可他们对意外的闯入者好像并不感兴趣。走近看,那些人一个个面无血色,目光呆滞麻木。他拍了拍其中一个老年人,那人只是停下脚步瞥了他一眼,就继续他的行程。
“这不对啊……”
他随着人群走,希望找到一个真正的人类。这群人穿过街道,进入一条不长的隧道。从隧道出去,又有好几百人加入了这个队伍。沿途依旧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排排打开的铁门,他慢慢被裹在人群中间。
在无数条人流汇入后,他随人群进入了一片开阔的空间。与之前不同的是,这里的地上被黄线划成一个个小正方形。人们停止了行走,每人都站定在一个小方格里,整整齐齐地坐下。
头顶上的管道一阵响动,接着一个个塑封袋从上面掉下来,落在每个方格里。他在一个没人的格子里拿起袋子,里面装的是一小袋果汁和几块压缩饼干。周围的人打开袋子,嘎吱嘎吱地吃了起来,没有任何人说话。
他觉得周围十分诡异,每个人都没有任何交流,没有人看他一眼,可他感到有无数双眼睛正盯着他,充满寒意。
他抓起身旁人的衣领,使劲摇他,那是个谢顶的老头。老头停下来吃饭的动作,可眼睛始终紧盯这食物,不理会他。
终于,他崩溃了。一拳将旁边的老头打倒,揪起前面的中年男人的衣服,把他扔进人群中。他在空场中发疯似的喊叫,声音在寂静的空间里回荡……一转身,他感受到有一双眼睛正紧盯着他,猛地回头,一个身影在隧道口闪过。他愣了愣,向隧道内冲去。

中年女人走后,她独自呆呆地望着窗外。医院周围,住宅楼窗内的灯大多已熄灭,一面面混凝土的高墙压在她面前。
随后,几个男人走进屋内,用轮椅把她退出病房。身旁的亮光褪去,她陷入了昏迷。
朦胧中,青灰色的的天空流淌着淡紫色的云,蓝色的胶状物包裹住他的身体,她看到了遥远的那座熟悉的城市。

3
他跟随着隧道内咚咚的脚步声,在黑暗中追逐。转过一个弯,他一把拽住了面前穿着白大褂的瘦高青年。
“这是怎么回事?”他质问道。
“来不及跟你解释了。”瘦高青年拉着他就要走。
他一脸怀疑,挣脱那人的手,盯着瘦高青年乌黑的眼睛。
“嗯……我叫Verz。”

她醒来时,正坐在吉普车里,车行进在盘山公路上,沿着峭壁飞驰。缓过神来,她想到自己的处境,试图动动身子,可自己对身体失去了控制。一阵疼痛传来,她只好作罢,靠在座位上。公路的终点在一扇巨大的铁门前,铁门轰然打开,吉普车钻进隧道,曲折前行。途中,灯越来越暗,车子突然慢下来,停在一堆杂物前。驾驶员走下车,对路中的杂物感到疑惑,之后驾驶员就被放倒了,两个人跑过来把她抬走……这就是她记住的全部细节,她也是如此和瘦高青年以及他身边那个浑浑噩噩的年轻人说的。
“也就是说,咱们来到这儿的过程差不多?”她对瘦高青年说。
“那他……?”
“他是我找来的人,绝对可信。”瘦高青年指了指他。

“正如我说的,这座城市在建造初期打着防空设施的旗号,征集了大量的劳动力。实际上,它完全是一个巨型监狱。面对已经无法控制的经济萎靡,国家的基础设施再也无法服务全部公民,可当今的执政党并不想放弃他们的选票,所以固然要掩盖这个事实。”
三个人躲在一个小房间里,围在一起秘密讨论。
“于是,政府就投建了它。一个解决冗余人口又能尽可能让他们发挥剩余价值的监狱工厂。”
“这里的人为什么这么奇怪,或者说,为什么会心甘情愿地留在这里?”他向瘦高青年发问。
“不难看出,他们一定是受到某种精神控制。但至于如何实现精神控制……”
“其实,”她打断了他们两个,“这是我的工作。”
“我曾经受雇佣研制精神类麻醉药物,最开始只是希望把它用在手术中,可是这个项目被军方看中,我也被隔离起来研制精神控制药物。”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三人都清楚了敌人的强大。
“我们应该为城市里的人做些什么。”瘦高青年率先说道。

周围是久违的原野,山一直绵延到视线尽头,头顶上是真实可感的云和天空。他离开了遍布死亡和诡异的城市。夜晚降临山谷,他枕着落叶望向星空,可满眼都是水泥的天花板。他知道他没有理由留下,他被那个力图改变现状的青年骗来这个本不应该出现在他生活中的城市,去帮助他们实现英雄梦。他本来只是一个社会中的普通人,享受着公民福利,碌碌无为但平淡快乐。他明明可以就这样熬过几十年,等到退休,自己就能花国家的钱到太平洋上的度假区安度晚年……
他顿时一愣,冷汗直冒。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件事,就像这个国家大部分人一样。政府的各种宣传、社交媒体上的分享、童年时的参观……接着,瘦高青年的话开始在他脑海里回响。什么是“冗余人口”?城市中那么多人,他们来自哪里?不难发现,城市中的人大多是中老年人。支撑他逃出去和活下去的谎言被揭穿了,他再也没有理由回到之前的住处,每天工作,等待看似美好的未来。
最后,为什么是我?

同样的隧道,这次他大步流星。打开巨大的铁门,这次的景象却不是一片光明。暗红的灯光在头顶上闪烁,四周的门紧闭。他在无数通道和空场中穿梭,寻找另外两人。
在隧道旁的一片黑色铁门内,一群城市居民慢步走来,眼睛紧盯着他。隧道边,更多的门被打开,人们涌进空场,慢慢向他靠拢。他后退几步,转身逃走,在隧道中乱窜。在隧道尽头,一堵人墙压过来,挡住那头的红光。身后,刚刚的人也涌进隧道。

4
他撞开身旁的门,里面一排排发电机发出轰隆隆的巨响,热浪从身前涌来。堵上身后的门,他向前走去,一块铭牌挂在墙上。
“在这里纪念新荒原的建成,无数科技工作者和更多的劳动者为它的诞生贡献了心血和生命。政府向那些为国民清理牺牲和因国民清理牺牲的人们致敬,他们维护了社会的平衡,自此以后的千万次日出会铭记他们。”

为缓解社会不平衡,政府在群山中投建了地下城,也就是“新荒原”……新荒原建成后的十年里,无数中老年人和失去劳动力的人被秘密送到这里,从事低级劳动,自给自足……这一行为极大缓解了社会失稳失衡的问题,但因伦理问题,被曝光后城市的设计者被判反人类罪,旧政府因此下台……这件事的曝光离不开一个青年……
《地下城简史》

他站在铭牌前,身后是机器永不休止的轰鸣,地面随着它们轻微抖动。此刻,他的抉择也许会改变人类社会走向,也可能什么都不会发生,但他感受到了身上的重担。现在在城里的人,将来的城里人,城市的建设者,城市的受益者……他深知,如果毁掉地下城,人类就会从持续了百年的美梦中醒来,世界重回动荡。如果毁掉地下城,城里的居民,渴望解放他们的青年和女人,包括他,将永远沉睡在这座混凝土坟墓中。
还是机器的轰鸣。
他想到了小时候的烤鱿鱼和警察的通缉令,想到了自己跟在警察后面撕小广告的那个下午。那天他搞砸了两件事,失去了烤鱿鱼又得罪了警察,可回家的路上他步履轻盈。那种快乐,是坚持正义的道德感给他的。如今,他不认为自己还就存着哪怕一丝丝的道德,可对真理的渴求和对人性的捍卫使他做出了决定,和遥远的过去那样轻浮随意又坚决果断。

5
青灰色的的天空流淌着淡紫色的云,蓝色的胶状物包裹住他的身体……远方的爆炸声使人们从梦中惊醒,于是他们再一次置身寒风中,动乱和死亡再次成为时代的代名词。但这对他都无所谓的,总之,他顺从了自己的意愿,干了自己相干的事,这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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