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石(2)

2.
离废城已经挺远了。我擦了擦手上的润滑油,把这扇窗户慢慢推开。
外面的树枝冷硬地杵着,张牙舞爪地挥舞着那些叶片。
有一枝藤蔓恬不知耻地往窗框里钻,大抵是太久没闻到新鲜活人的气息,闻到茯苓这么鲜活的人味,饿得胡乱卷进来。
茯苓没见过这些会动的藤蔓,两只眼睛湿漉漉地望着它们,好奇地向它们那边探头,让那些藤蔓更加得寸进尺。
我赶紧把她往后推推,直接上手掐断了那些藤蔓的尖。
“这些变异鬼藤很危险。它们不是在和你互动,它们是把你当成食物。懂吗?”我低声呵斥茯苓。“有没有受伤?”
茯苓有点失落地摇摇头。我拉过她的手仔细检查了一番,松了一口气。
我便站起身想要关上窗户。本来还是因为我自己一个人坐铁十二的习惯,我总是在沿途打开窗户待一会,以免这车厢里憋闷而缺少氧气的环境让我感到不适。并且因为铁十二上本就没什么人,乘客劣质机械化程度又很高,这种变异的生物一般不会来招惹我。可惜我低估了一位纯人类对怪物的吸引力。
忽然,铁十二的车身一阵剧烈晃动,这是这趟列车本身变道时因为车身性能太差会发生的晃动。但这次,我忽然感到额角一阵剧痛。
该死的钛!偏偏这个时候发作。
我疼得眼前看不太清东西,往窗边靠了靠,倒吸一口冷气。茯苓好像担忧地看着我,嘴唇翕动着,但我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什么也听不清,耳鸣甚至盖过窗外呼啸而来的冷风的声音,我闭上眼睛往后靠了靠,手指抵着自己那片金属的头骨,希望能很快捱过这次发作。
“别…别担心…别靠过来。”我紧闭着眼睛,山风吹得我很清醒,清醒地忍受着这突如其来的一波疼痛。我的手指捏得咯咯作响,用力地攥着掌心。
害怕茯苓又被什么奇怪的东西找上,我用身体挡了挡还未关上的窗户,摸索着口袋里的药。
列车似乎进入了隧道。我的眼前昏暗下来。
左额冒上冷汗。山风慢慢地割着我的眼皮。我的紧张急促的呼吸慢慢变得平缓。
一只冰凉的手抚上我的前额。
我感到我的疼痛有些平复的趋势。凭借本能重新坐回椅子上,我睡了过去。

“你的这块头骨…长势不是很好啊。”医生的声音从我头顶传来。“我不太确认…它似乎跟你原本的脑组织产生了一定程度上的融合。这可是闻所未闻的事情。不好说会给你带来什么。”
他把那边的屏幕上显示的照片推到我眼前,投射出一片头骨的虚影。
“你的这一块大脑皮层…似乎和你的这块头骨有一部分粘连。但我们设备精度不太够,我没办法帮你确认这到底是什么原因。”他声音有些凝重,不过我明白他只是在为我还打不打算继续在他们诊所做检查感到担心。毕竟这种复杂一些的情况,如果想要排查,一般来说病人都会选择去更好一点的诊所。
从铁十二上下车,由于睡过一觉,我精神还算良好。因为还有别的事要办,我就直奔诊所。
我问过茯苓要不要找个地方先休息一会,但她看起来似乎比我更精力充沛。因此我们直接找到诊所去做检查。
我熟门熟路地绕过几条街道,在街尾亮着白色灯光的几家店的簇拥中推开一扇玻璃门。里面灯光还算良好,只不过地方实在狭窄。这也是出于无奈,因为实在预算不足,这种小诊所已经是我能负担得起的全部了。所幸机械改造人的治疗检查费用总是比人类要便宜,而茯苓又从没生过病。
此时茯苓就坐在一张薄薄的白色床帐隔离的外面。这张薄得透光的床帐挂在这狭小诊所的正中,我能看到她的身影在这张床帐外,她在那张并排的冰凉金属长椅上坐得笔直,似乎没有呼吸和心跳一般。我觉得她很乖,但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微微的难过。
于是我收回目光。
他把我的电椅靠背升起来,从我身上摘掉那些小小的扫描电极片,并跟我说:“…按理来说钛应该十分稳定。说不定应该是脑水肿一类的问题,应该不会是什么大事。你要不做一下简单的治疗。”
我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了。“没事,不用搭理。”我感觉那片钛可能不会对我的健康有什么影响,至少不会是负面影响。这出于一种无法言说的直觉,也可能是那片钛影响了我的思维,毕竟医生在描述的时候说的是可能发生了“融合”或者“粘连”。
“我现在不需要这些。我现在只想弄懂一个问题。”我从电椅上撑起身,理了理衣服。“上次我来的时候要求你搞明白它为什么会引起头痛,以及为什么最近发作更频繁了。你理清楚了吗?”
这医生背对着我,微微弯着腰,手上正在操作着这套运转有些瑕疵的设备。听到这句话,他动作微微一顿,旧白褂的衣摆因为平时清洗的水质问题僵在半空。他的脖颈僵硬地向我转了半圈,那只还好的眼睛微微眯了眯。
“这个问题…我不太好回答。”他那只电子义眼四处乱瞟,但最后落在一个方向。
我当然看得出他在看哪里。但这个暗示太过于疯狂,于是我刻意地没有放低声音,同时忽然发难,指尖抵在他的义眼上,威胁性地说:“快说。不然我一个子儿都不会给你。”
我看见他那只义眼疯狂地颤动,仿佛在发抖。但他身体却十分平静,完全是放松的姿态。他整个身体被我压制在身后放着智脑的那张长桌上,一只手撑在身后。
他检查时戴的那只手套还没有摘掉。
忽然我揪住他的领子,左手直接伸向他撑在桌子上的那只手。他终于有所动作,不复刚才的僵硬,一条泥鳅似的向后弯腰躲过,凭借核心力量很漂亮地闪开,另一只手向我直接抓过来,稳当地击中我的手腕,发出一声金石相交的脆响。
这个看似孱弱的医生一瞬间完全爆发的力量让我有些意外。不过我很快反应过来,手腕上不痛不痒的撞击仅仅让我动作有一分偏移。我依旧目标明确地去抓他的义眼和他那只撑过桌子的手。我注意过他那只手不自然的颤抖,像这只眼睛一样。他反应力好得惊人,即使身体素质不如改造人,但在人类中仅次于茯苓。
我膝盖向前一顶,趁他还没避闪就接上一记正踢,把他钉死在地上。在这方面他的力量一定不如我。
他在地下胡乱地挣扎,也不管是否是那只他颤抖过的手,争先恐后地挡着他的义眼,给了我可乘之机。我扣住自己手指第一指节的机关,食指指尖化作一把小手锯,用不轻不重的力道恰好割开了他那只手上的手套。
随着白色皮囊被剥离,其下毫无血色的皮肤立马显现出来。他那根颤抖的手指仍旧在神经质地跳动,皮肤下鼓鼓囊囊,仿佛有一条血管正要突破屏障跳出来,只有那一条线呈现出一种刺目的血红色。
我重重地划向他那处的皮肤,刚刚接触那一处他就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只是这时我们都忘记了等在一张薄薄床帐外的茯苓。
“合金?”
我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额角变得剧痛,下意识松开了这个医生。医生得以从我天衣无缝的钳制下逃离。他很快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的下摆,变回原来的那副衣冠楚楚的样子。而我正好一只手撑在椅子上,得以也借力站起来。
白色裙子的女孩站在那隔离内外间的床帐旁,既没有再向前一步也没有后退。她的眼睛澄澈得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仅仅是因为对响动有些好奇,并不在意发生了什么事情,也没有担心的情感在那双黑白分明的瞳仁里,天真得有些残忍。
这让我想起刚刚医生那个眼神。
“发生了什么吗?我睡着了。什么时候走?”她略微歪头,俏皮地看着我。
“没什么。”我佯装平静地回答她,丝毫没有在意那只掉落在地、被切割成一片碎布的白手套和医生背过去的手,也并没有在意我还没收回去的手锯,就像茯苓也并不在意一样。
“你先出去,稍等一下,我结一下账,好吗?”我柔声跟她说。
她乖巧地点了点头,转身向外面走去,依旧没有穿鞋,也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等她出去,我收回手锯,重新把目光投向义眼又疯狂震颤起来的医生。
我俯下身凑到他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句:“我明天会自己来。”
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拒绝。当我即将站起身时,他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声:“注意脚下。”
我扔下一沓纸币,不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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