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执塔

于是老陈清了口嗓子,神采奕奕地讲起来:“魔王独自一人,逛进了双执塔。只见一层大厅四面八方净是透透亮亮的大玻璃,有两人高的大窗子。二层是……”
小彦子打断道:“宴会讲过了,都讲到第四层了。”
“三层也讲过了?”
“讲过啦,就是魔王早就看穿了结局,那个棕胡子没敢和前女友见面,结果误会加深了。”
老陈“哎哟哎哟”地笑出来,摸了摸小彦子的脑袋:“你这小脑瓜,总结得还挺精道。谁教你这些话?”
“当然是我自己想的。还能有谁?”
老陈继续讲:“魔王走上四层,看见屋里一个小瘦妮儿,屋外一个小胖妮儿。那小瘦妮儿和小胖妮儿以前是好朋友,彼此形影不离,好得不能再好了。而且呀,小胖妮儿那时候也苗苗条条的。后来,小胖妮儿家里进了贼,把她家里所有好看的东西都偷走了。”
怎么界定一个东西好不好看?小彦子想着,没作声。
“这小胖妮儿也喜欢臭美,十六七岁的花姑娘正是爱美的年纪。她一清早起来看见家里什么首饰呀花桌布呀,连墙上贴的挂画也没了,可急了眼。她奶奶知道了这事,告诫她:这不是一般的贼,一般的贼不会偷这些个。她这是碰上诡坏了。”
“诡坏?不是邪物?”
老陈啧了一声,“邪物邪物,为什么带个‘物’字?诡坏要附身到物体,譬如人啊狗啊大巴车上头才算邪物。”
小彦子点点头。
“讲到哪了?”没等小彦子组织好语言,老陈就想起来,“讲到小胖妮儿碰上诡坏了。她奶奶告诉她,千万别乱动,安安心心继续生活,那些丢了的东西不要找,丢了就丢了。所以说呀,老人家的话千万要听。这小胖妮儿忍来忍去还是没忍住,要找她的一个银篦子。篦子你知道是什么吗?”
“夹子?”小彦子猜。
“是梳子。那是她姥姥留给她的东西,她想着,别的都可以不要,这一把银篦子得找着。她姥姥生前说,银篦子是辟邪的,把它放床头可以保她身体安康无恙。”
“但是诡坏还是来了呀?”小彦子问。
“说了是保身体安康,没法保证诡坏不来的。而且你往后听,”老陈往地上啐了口痰,“这诡坏不一般。一天晚上,小胖妮儿躺在床上闭着眼,正谋算着怎么找银篦子,听见耳边一个声音问:你要找你的银篦子吗?”
小彦子“咿”了一声。
“小胖妮儿问:你是谁?那声音说:我是爱美的诡坏,但我做事留一线。你可以从我这里挑一样东西留下,别的我都带走。小胖妮儿就挑了银篦子。那声音阴恻恻笑着离开了,小胖妮儿一睁眼,手上果然多了一把银篦子。”
“这不是原来那把?”小彦子猜。
“是,也不完全是。这确实是她姥姥留给她那把,只是里面附上了诡坏,变成一件邪物了。”
“好可怕……”
“可怕吧。所以老人的话一定要听,绝不能有一点儿违反的意思,这都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经验。小胖妮儿用这邪物梳头,渐渐地周围的人都觉得她越来越怪异,脸上经常挂着傻傻的笑,眼睛也眯眯着,往人头顶上瞟。
“那小瘦妮儿和她是好朋友,关心她,问她发生了什么。起初小胖妮儿是不愿说的,慢慢她自个儿也觉得不对劲了,就把这事儿一股脑全告诉小瘦妮儿了。小瘦妮儿跑去问她的奶奶,奶奶听了一摇头,说:你和她分开吧,她救不回来了。
“小瘦妮儿一开始不乐意,但是小胖妮儿又逐渐地说一些小瘦妮儿不爱听的话,性格变得非常尖酸刻薄。小瘦妮儿最后听了奶奶的话,不再跟她往来。那小胖妮儿没人管,彻底变成邪物,消失了。”
“那要是小瘦妮儿没听奶奶的话呢?”小彦子问。
“小瘦妮儿也得一齐儿变成邪物。你没听小瘦妮儿奶奶讲吗,小胖妮儿已经救不回来了。”
“这也太……”小彦子拖长了尾音,没找出合适的形容词。
“还没到故事的关键呢。双执塔,不是人和邪物开会的地方吗?四层这对组合就是小胖妮儿和小瘦妮儿。十多年不见,小胖妮儿胖了一大圈。但是这对曾经的姐妹,毕竟关系好,两人一见面,即使都变了样儿,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对方。”
四层的地毯深红,吸收了所有脚步声。魔王深黑的长发垂到脚踝,全身漆黑的装束让人联想到战场的铠袍,尽管那只是衬衫与牛仔裤。
魔王在瓷白色门外安静地站着,房间里传出两个女孩子的交谈声。很细小,胖女孩说话温温吐吐,不似故事中描述的那样怪异尖酸。
“没有吧,我觉得你很…正常啊?”瘦女孩说。
胖女孩愣了一下,“正常?”随即哈哈笑了两下,“正常就好。”
两人又聊回最开始的话题。过了一会,胖女孩说要去拿点东西吃。
门打开了。魔王靠在墙边,胖女孩像没看到他一样径直走向对面,走向那扇漆成红色的门。
肥嘟嘟的手搭在门把上。有一瞬间,她的时间静止了;下一瞬又恢复了流动,她进入了红房间,头也不回地关上了门。
双执塔的规则是:一人一邪物在白房间里谈话。如果顺畅地聊满两小时,邪物没有对人展现出任何攻击性,人也没有对邪物过度紧张害怕,则视为会谈成功。反之,邪物会被关进红房间里封印起来,会谈失败。
每组人与邪物,都必定是先前熟识的。在他们是两个“人”的时候熟识的。
魔王没有立即离去。红房间与白房间之间,没有尽头的环形走廊,铺着深红地毯的安静的空隙,浑身黑色的魔王。他听见白房间里的女孩无聊地摆弄插花和壁环,红房间里的女孩拉紧了束缚链。
白房间里的人是不能出去的。白房间里的邪物可以。红房间里的邪物是不能出去的。红房间里没有人。
白房间等待着,等待着,红房间里传出低低的抽噎声。白房间听不到。也许很久以后,在双执塔关闭以后,哭声才会慢慢地传进白房间里。
“这也太惨了吧。”小彦子说。他终于想到了一个形容词,一个不像“难过”、“可怕”、“不公平”那样会被老陈评价为“所以说还是小孩子”的形容词。
老陈的讲述没有停下,“魔王离开这对姐妹,上了第五层。这第五层的邪物呢是个摄影师,他之前是个非常热爱生活的人,风吹啦草动啦,小鸟归巢啦,他都要拍下来。他还很喜欢拍人的动态,笑的哭的骂的惊的,一律儿要存在他的胶卷里。他变成邪物后还是很喜欢拍照。
“他的好朋友,也就是这个人类呢,是个阳光热情的人,路见不平就要帮上一把。这个摄影师邪物,以前性子软好欺负,他朋友就经常保护他。”
“感觉他们都很好啊。这次会谈总能成功了吧?”小彦子往老陈身边靠了靠。
太阳升上来,断墙的影子变短了,靠在墙边的两人没法都缩在阴影里。老陈伸手挡住小彦子的眼睛。小彦子怕老陈累着,可是看他手稳稳的,那么厚实有力,好像享受一会也不是不行。
“那可不一定。你听我讲啊:魔王走上第五层,看到深紫色的地毯,阴森森的。白房间里头只传出一声:‘咔嚓’。那是按相机的声音。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人死了。”
“什么?为什么?”小彦子改坐为跪,把老陈的手掌顶高了几分。
“双执塔有十三层嘛,层数越高,会谈室里头的邪物排行越靠前。这第五层邪物的技能,是能让他相机里拍到的东西死掉。”
魔王推开白门。人类的最后的眼神是明亮的、燃烧的,他用尽了这一瞥发问:为什么?
那是询问而非质问的眼神,好像他直至死去都相信对方绝对不会伤害自己。
邪物被冲进来的守卫带进了红房间。魔王隐没身形跟进去,看到摄影师随意坐下,用被困的双手艰难操作着相机。
新鲜的照片。人类神态热烈得要从相机里跳脱出来。
“为什么?”
会谈仿佛刚刚开始,邪物和已死的人类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攒了好多话想和你说。”
“做摄影师的时候我经常想,为什么看着那些和我毫不相干的人对镜头扬起笑脸,我会有点想哭?
“我对他们的过去一无所知。可是,看着他们的衣着、动作、表情、眼神,我就能脑补出一段段人生。从我看到的世界里揪出一段适合安在他们身上的故事,想象来龙去脉,直到让每个人都成为我的一部分。我脑海里的一部分。
“我享受这种感觉。拍摄别人让我感到,我在变得完整。
“你知道吗,如果你仔细去看,会发现人死前的眼睛里是充满生命力的。我现在可以帮他们把生命延续下去。
“椿哥,在我的世界里,没有贫穷和饥饿,没有痛苦和死亡。我希望你永远开心。”
“什么嘛,没头没尾的。”小彦子皱起了眉头,“我不想听这个了。”
魔王转身离开。白房子里的人揉了揉脑袋,有气无力喊了一句:“笨蛋。”
“第五层的故事确实不好懂。”老陈叹了口气,“你想听什么样的故事?”
“有没有会谈成功的?”
“有啊,在第十层。”老陈正欲娓娓道来,被小彦子打断:“不是吧,六七八九层都没成功?不是说层数越高邪物的排行越高吗,邪物排行榜按照能力大小和对人类的威胁性排名,第五层都能随便杀人了,第十层还能完全没有攻击性?”
“别急嘛,这可是个,嗯,”老陈咂咂嘴,“特别的故事。”
魔王一踏上第十层,花瓶锋利的碎片就飞过来,被他无语躲过。
“柳扶花。”魔王叫了一声攻击者的名字,语气微微下压。
柳扶花闻言停了手。但他一回头,看见白房间里探出脑袋的白发老妇和满地惨状,怪叫一声,又恢复了麻木的表情。
魔王加重了语气:“柳扶花。”
柳扶花怔愣几秒,很快从面无表情变得惊惶无措,大滴大滴的泪珠跟着啪嗒往下落。
“不是真人。”魔王淡淡安慰了一句。倒在地上的守卫不是真人。老妇舒出一口气,血液这才开始流向站不稳的双脚。柳扶花扑到老妇身上,呜呜地哭起来。
这个状态下的柳扶花才能让人意识到,他是个看起来只有六七岁的小男孩。他把老妇前胸的布料都哭湿了,老妇半拽半搂地让他进屋坐下,端端正正抱在怀里,一下一下拍着他的后背。
魔王看得出了神。如果忽略掉柳扶花惊恐万状的样子,这一幕还挺温馨。
不过柳扶花全身都颤栗得过分,让人担心他的心脏要立马蹦出来。他一边哭一边把头拱进老妇怀中,嘴里含糊念着:“墙纸撕下来……地毯要钻进来……电线、电线,吊灯马上就要砸下来了!”
“不会的不会的,它们不会伤到你的。”老妇用最轻柔的声音说。尽管她老得嗓子都嘶哑了。
“那个吊环!那个吊环!裂开,我的手,我的手好疼!墙粉进肺了,鼻子,我的胃、不要,我的嘴撑不下!”
这样的哭喊没有持续太久。他像是累着了,在老妇怀里睡过去。老妇似有所感地抬起头,叹道:“这孩子,麻烦你了。”
魔王无奈现出身形,收回搭在柳扶花头上的手,朝老妇露出一个歉意的笑。
白房间归于安宁。魔王带上门,绕过看守者的尸体,绕过塞进五官的墙纸、碾碎手指的吊灯、浸在胃液里的毛绒地毯、从焦黑的下体穿出来的电线、系着小肠的吊环、撑裂下颌的膝盖骨,离开了漫长的回廊。
老陈没有描述过于残忍的部分,只说邪物会把想象中自己受到的伤害施加旁人。
“他杀掉了守卫,还没被关进红房间?”小彦子讶然道。
“双执塔的规矩是,邪物要对和它谈话的那个人展露攻击性,才能被关进去。第十层的邪物虽然凶啊,但他从来没有生起半点儿伤害老奶奶的心思。”
“老奶奶也没有害怕?”
“也怕,但她不怕这个邪物。”
“为什么?”
老陈酝酿了一会才说道:“这邪物其实是老奶奶的亲儿子。当妈的怎么会怕自个儿的儿子呢?儿子也是最亲妈妈的。”
小彦子观察着老陈的表情,觉得他可能想起了他的妈妈,或者儿子,也就是小彦子的爸爸。
两人靠着的断墙不高,也就到成年男子胸口。殷流阳在墙的另一边看了会老陈和小彦子的互动,他们竟都没发现。听到这里,殷流阳同样贴着断墙坐下。墙的影子在小彦子那边,殷流阳暴露在阳光下,缓缓闭上了眼。
“变成邪物了,还能用人的情感去想……去衡量吗?”小彦子问。
“邪物也是人变的呀。”老陈的手酸了,换另一只手给小彦子挡太阳;小彦子用他软乎乎的小手给老陈换下去那只手按摩。
“真舒服。”老陈笑得眯起了眼。
“要不歇会吧,今天就讲到这。”小彦子说。
“不、不,没讲完呢。我得讲下去……你好好听。”老陈说,虽有疲态,脸上依然神采奕奕:“第十一层……”
天渐渐暗下去,云层很厚,被太阳照得红红的。老陈终于讲完了前面所有的故事,魔王踏上了最后一层。
“最后一层为什么一定要留到最后讲呀?”小彦子很激动。
“因为这个故事最重要。”老陈说。小彦子并不理解重要的东西为什么必须放在最后,不过现在他也不想纠结这个问题。魔王终于踏上了最后一层。
“双执塔虽然有十三层,不过最顶上这一层类似于天台,就是一个大平台,空荡荡的光有个大玻璃罩子,别的什么也没有。一般呢人也不会在意这一层,因为在魔王出世之前,十二层对应的就是最强邪物啦,这连房间都没有的十三层完全是个摆设。
“魔王都没想到,这次双执塔会议,他也是其中一员。前面说他单住在东边的客房,是作为‘特邀嘉宾’,你知道嘉宾吧?就是领导阶级特别邀请过来的,跟评委一个性质,所以他才那么悠闲地在每一层都逛逛。而且呢,光是请他以前的熟人这一点,都非常地难做。他很小就变成邪物了,约莫七八岁八九岁吧。之前的同学都彼此记不清了,见了面都叫不上来名字,这找来也没用不是?”
“真的一个都记不得吗?”
“记不得啦。”
“那他的爸爸妈妈呢?”
“这就是我接下来要讲的。他的爸爸是政府的高官,人很好,忠厚老实,长得也板板正正的。他妈妈是一个组织的特派队员,也是属于政府的人,而且在双执塔开启前不久,被派到国外去做任务了。这都不是最主要的。重要的是,在他们俩人一间屋子吃饭的时候,有人看到他们脸上出现了黄金的、没有五官的面具。”
“有人偷窥?”小彦子立马问。
老陈摆了摆手,“他们是魔王的爸爸妈妈,肯定是重点监视对象啊。这是他们都知道,也都接受认可的。别打岔,你知道黄金面具是什么意思吗?”
“什么?”
“那是魔王力量的象征。后来人们在他们俩喝的酒里头查出来,魔王偷偷加进去了一些料,一些力量,好让他爸爸妈妈不和他做对。”
“啊?”小彦子卡壳了一秒,“但前面看他不像是这么坏的人呀?”
“所以说毕竟是魔王嘛。人都有两面性,何况他还是魔王,没见之前那些邪物一个赛一个的邪性吗?你不能只看他表面的。就因为这事,人类这边一直忌讳着让魔王和他爸爸妈妈见面。”
殷流阳微微抬起了嘴角。
“但这次,人类高层想出了一个计划,要把魔王给逮起来,在这第十三层布下了层层禁制,让魔王没法使出招数来。这也是魔王之前没感觉到十三层有人的原因。直到他把双执塔逛完了一圈儿,才有人通知他:你的爸爸在十三层等你。
“魔王吓了一跳,刷的一下上了十三层。他也不傻,知道十三层肯定有陷阱,但他还是瞬间站到了这上面。”
“为什么?”
“因为他怕爸爸等着急了。”殷流阳无声回答。
“因为他厉害呀,天下第一邪物嘛,觉得人类那点机关陷阱根本难不倒他。十三层除了他和他爸爸以外,还有一个人,姓黄,也是人类的高官。他们见面的具体过程没人知道,总之吧,最后打了一架,打得那叫个惊天动地。因为双执塔要半数以上的会谈成功才允许通过一个人类和邪物共同生活的方案,但这明显是成不了的,你想想也是,和邪物生活在一快,那多渗人呀……魔王也知道事儿不可能成了,就索性破罐破摔……”
殷流阳的神色忽然严肃起来,站起身。
“不对不对,小彦子,你好好听,我之前讲的话都不全对,有些甚至是错的,是讹传!”老陈的语速忽然加快,说话的中气也没那么足了,飘飘忽忽的,“魔王不是坏人。他见了面没和他们打起来,他和爸爸很要好,他们是演给人类看的。他给爸爸妈妈的酒是保护他们用的,怕爸爸妈妈被说成背叛人类才故意让别人以为是魔王暗害他们,他和爸爸都很想念对方,妈妈也是,对咯,他小时候是因为要保护妈妈才变成了邪物……”
小彦子想告诉老陈别急,但是老陈的讲述完全停不下来,神情也魔怔了。小彦子扶着老陈的胸口,急得眼泪都掉出来。
天完全黑了,月亮也被挡住,但依然发着晕晕的红。好像有雨水砸下来,又好像没有,小彦子看到一个全身黑衣黑裤、头发长到脚踝、令人望而生畏的年轻男性走过来。小彦子抱住老陈,看到老陈闭了嘴、呆滞地望着上方,又改抱为护,跪起来挡在老陈身前。
手很凉,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雨落在上面。小彦子颤抖着大声问:“你是魔王吗?”
殷流阳蹲下身,小彦子才看清他的面容十分温和。
“我是。”殷流阳说。小彦子的心绷得像消失了一样紧。殷流阳又说:“他被诡坏附体了,你愿意跟我一起去找大夫吗?”
“怎么找大夫?”小彦子刚问出口,便立刻改了问题:“他是被你害的吗?”
“我不知道,也许是。”
说这话的时候,殷流阳看起来很落寞,小彦子在恐惧、紧张与愤怒之间竟感到了一丝同情的悲伤。
“你听说过白大夫吗?她又善良医术又高,可以把你爷爷治好的。”殷流阳回答了第一个问题。
“我、我不敢相信你。”小彦子咽了口口水。也许正因为殷流阳表现得近乎无害,小彦子才敢出言拒绝。
于是殷流阳站起身,没有多说一句话,离开了这段断墙。他走得不快,甚至可以算缓慢。小彦子看他的每一步都那么长、那么长,夜晚在他身周凝固,微红的天光也变得淤滞。他走进小彦子看不清的区域,就像带走了路的尽头。
老陈的脸本来已经变得怪异狰狞,现在又平和了几分,眼皮无力耷拉着。
“别管我,别靠近诡坏。”老陈在小彦子耳畔说。小彦子怔愣了一会,终于大哭起来,一边擦着鼻涕一边朝前方的黑夜喊:“我想救好他!!我想救他。我想救他、我想……”
殷流阳从另一个方向回到小彦子身边。他挡住了微弱的天光,让小彦子的视线更暗了,好像黑暗真的环绕在他身边;他伸出手,水汽充盈的塑料袋落在小彦子怀里。
“趁热吃。”殷流阳说。
哭喊过后,小彦子的嗓子发紧,还有点疼。他这才想起来老陈中午没带他去吃饭,不知怎么的他居然也发现。现在肚子终于饿了,很饿很饿,包子是素馅的,他嚼了一会就口舌生津。饮料是他爱喝的葡萄汁。他看了看殷流阳,又看了看老陈。
“不用给他。不会有事的。”殷流阳说。
“为什么?”小彦子问。他还没想好要问哪个“为什么”,就因为太饿不自觉又咬了一口包子。
“换你也会这么做的,对不对?”殷流阳说。
小彦子觉得眼前人的姿态像大人在哄小孩。是轻柔的、认真的、给人安慰的哄。
他走了一小下神,反问道:“怎么换?我当魔王吗?”
“对啊。”殷流阳居然真的继续描述,“你有很厉害的力量,我的爷爷快要死掉了,我不知所措。你路过了,想不想顺手救一下?”
“但是,但是……”小彦子就着葡萄汁咽下这口包子,“我好像确实会去救。……但是,魔王也会,嗯,就是,大家都说,呃,不是都说邪物是思想被诡坏影响了的人吗?魔王也会想救人吗?”
“会,魔王和你的想法是一样的。”殷流阳道。
小彦子沉默了一会。好在他在吃东西,让这段沉默不那么尴尬。殷流阳坐到他旁边,和靠在这断墙休憩的无数过路人一样,仰头望着天空。
天当然没什么漂亮的。但它总是很好看。小彦子也看了一会暗红的天空,还是转过头来看殷流阳。殷流阳便回看向他。
“你怎么知道他是我爷爷的?”
“猜的。”
“不是靠法术之类的吗?”
“嗯,可能也有一点。”
“什么叫可能?”
“我没有主动用。如果法术偷偷冒出来,我也意识不到。”
“会这样吗?”
“会这样。”
低头吃了一会包子,小彦子又说:
“你好像是个好人。”
“嗯。”
“但是你看起来很可怕,就,气场很恐怖。”
“很多人都这样说,那应该真的很可怕。”
“为什么呀?”
“因为我身体里有诡坏。”
“诡坏会让人变可怕?”
“大概。”
“我还想问……为什么呀?”
“因为不习惯和诡坏相处。”
小彦子没想到是这个答案。他又开始埋头嚼嚼嚼,突然发现手上是最后一个包子了。待他咽下最后一口,殷流阳问:“还想吃吗?”
“不了。”小彦子说。
包子的量刚刚好,吃得饱又不至于太撑。小彦子想,他也许只是不想就这样结束这段对话,结束又能吃包子又能和魔王聊天的时光。
“那个,谢谢。”小彦子说。
殷流阳微笑了一下。
有点凉。小彦子往老陈身上靠了靠,老陈早就昏睡过去。
“你有睡觉的地方吗?”殷流阳问。
小彦子张了张嘴,想到那个破破烂烂的家,回答道:“没有。”
殷流阳站起来,“那我们去找个适合睡觉的地方。”
小彦子看了一眼老陈,还没组织好语言,殷流阳便补充道:“睡醒觉,就到白大夫那了。”
小彦子梦见一条宽阔的柏油路,从深夜走到天亮。他几乎迫不及待睁开眼睛,看到魔王漆黑的衣角,和洁白的床铺。
“醒了?”殷流阳说。
小彦子放下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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