蚰蜒(第二篇章第六节)

“他们要为我造一座圣所,好让我可以住在他们中间。”

——《旧约·出埃及记》

 

一片阳光明媚的平缓草原,土壤潮湿而温暖,缓缓爬升与下沉的丘陵能够用层峦叠嶂来形容。青绿色的嫩草地散发出柔和的清香,这片谷地恰好被向阳的一个草丘遮住金黄的阳光。浅蓝色的天空中懒洋洋地飘荡着几朵云花,凝聚、汇合、离散、消逝……

一阵清爽的微风荡漾在草地上,漫山遍野盛开着洁白的迟花水仙。水仙与青草一同荡漾,时而从草海中探出金黄的花蕊,时而低下头藏匿在草海中。阿曼尼站在谷地的最后一片没有水仙的空地上,弯腰插花,准备让水仙彻底占领整片草原

白色的长裙飘荡在青绿色上,幻化为一朵回荡在谷地中的白水仙。等她怀中的水仙只剩最后一朵时,一个白色的身影出现在了面前的最后一处空地上

她抬起头笑着,医生站在她的面前,穿着整洁的白色长袍。他们微笑着,轻轻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嗅着水仙淡淡的清香

“你怎么来了?”阿曼尼笑着问道,手中捧着那朵水仙

“当然是来看看你,伊凡娜。”医生笑道

“你的身体怎么样?”

“不是很好,”医生转过身,白色的长袍开了一个大洞,他的后背几乎整个被炸开了花,脊椎和肋骨清晰地暴露在花香中,血淋淋的肺脏仍在微微呼吸

“情况不是很乐观。”阿曼尼撅了噘嘴

医生笑了笑,重新转过来:“其实也没什么,无所谓的。”

“哈哈哈,”他们同时笑了出来

微风拂动水仙灿烂的花蕊,花冠随风飘荡。这里的空气像果冻一般,甜甜地凝结起来,静止不动。医生渐渐止住了笑容,双手轻松地叉住腰

“水仙是不会在温暖的地方盛开的,”医生望向漫山遍野的白水仙

“它们是我亲手种下的,”阿曼尼有些抵触

“我只是想告诉你,”医生有些停顿,“有些东西,再美好也不过是泡影。你的肩上扛着沉重的未来,现在还不是歇息的时候。”

阿曼尼有些不知所措,她失落地看着手中的水仙

“是时候清醒一些了,现在不是沉睡的时候,”医生离她愈发远去,声音也变得模糊,“坚强一些,为了一些更伟大的理想。为了这片阳光明媚的草原,而不是浓雾笼罩的沼泽……”

 

一整片白光唤醒了她,车窗外延绵到无穷远的雪地。她睁开了双眼,面对着列车厚厚的防弹玻璃。她穿得很体面,以至于不像是一个战俘在俄国应有的待遇,手上还戴着一双厚手套。通过窗玻璃的反射,她注意到自己脸上的血痕和泪痕全都被仔细地擦除了

“我在哪里……”她试着说些什么

“中西伯利亚高原腹地,大约北纬56º的区域,经度我目前仍不能透露给你。”政委回答了这个问题

阿曼尼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到了,她迅速清醒过来,面朝这个俄国军官。他的鼻翼比较厚,脸颊圆润发红,深褐色的眼睛深邃而纯粹。明显的东欧人,似乎曾经在哪见过这个军官,她不断回忆

“阿曼尼女士,我认得您,”政委平和地叙述,“当您在纽伦堡接受审判时,我曾负责管理那所酒店。我不清楚您记不记得我,那时我每晚都会和您传授马克思主义,我是格列夫·伊万·伊万诺夫中校,现在负责‘冰原’的政治安全问题。”

她想起来了,这名政委曾经给她讲述过马克思主义,试图以此感化她,让她加入社会主义阵营

“我仍记得您,”阿曼尼回答道,“不过能麻烦您讲述一下我们的目的地吗?”

政委稳重地点了点头,缓缓地说明:“今年(1947年)1月份,中央批准启动了一项生物医学工程——‘雪鸮计划’,这项计划旨在延续‘蚰蜒计划’的成果,生产出推动社会主义建设的生物研究成果。据我们所知,您曾担任‘蚰蜒计划’的异形人体培养员和实验员,负责异形人类的临床医学研究,因此请您来参与这项计划。”

“我有拒绝的权利吗?”阿曼尼低落地望向窗外

“虽然法律……”政委有些梗塞,“但是很抱歉,实际上您没有。”

阿曼尼叹了口气,颇有些委屈地回想起几乎一整年以来遭遇的种种折磨与摧残,忽然感到极为的无助和悲凉。她想像每一个依偎在父亲怀里的女孩一样,捂着脸低声哭泣,但她现在深处西伯利亚腹地,没有人能让她依靠

她整理了一下情绪,费了好大劲憋住了随时可能爆发的泪水,眼神逃避地向窗外张望

“我为您对社会主义建设的牺牲感到理解,我们的路还有很远很远,道路曲折险阻,但我们起码在走,”政委带上红边的军帽,站起身准备离开,“我想我应该让您独自待一会儿,有什么事就请到车厢连接处找我。”

政委大步离开了,空气刹那间被冻住。她想试着哭出来,但泪水不由地止在眼眶中,迟迟无法释放出来。她低下头,发现身旁的座位上有一个帆布包裹,那里面装着两块土豆沙拉三明治、半块干酪以及一保温瓶牛奶

她忽然有些感动,没想到竟然有人还记得让她醒来后能饱餐一顿。她止不住地哭了,低声缀泣。为自己的悲惨而痛哭,为自己的孤独而痛哭,最后为自己的濒临死亡而痛哭。她流着泪啃食那块三明治,在颠簸的桌子上趴下缀泣,尽管眼泪滴入瓶中,却依然大口灌着牛奶

政委站在车厢门外,迎着寒风从兜里掏出来一张发黄的照片。照片的正中央是一个小男孩,而他站在照片的左侧,身着军装微微笑着,双手扶着男孩的肩膀。照片的右侧是一个年轻的女子,她也穿着军装,系着两条马尾辫,右手摸着男孩的头

“为了共产主义的建设,”政委伤感地叹了口气,“这是必要的牺牲,我亲爱的小彼得和伊琳娜……”

他不知道的是,他远在千里之外的儿子彼得将会给他带来灭顶之灾。孤身一人身处东德的彼得,将与他背道而驰,向着自由的方向逃亡一生。伴着母亲的惨死,父亲的被迫害

 

北极圈附近的冬日,天黑的很早。大约傍晚6点,列车抵达了“冰原”——“雪鸮计划”直属的生物医学研究所,一座屹立在山崖之上的宏大混凝土建筑,仿佛雪山一般坚不可摧

山脚下驻扎着数个军事基地,足足一个军团的军事力量驻守于此,既为了保护这座雪山,也为了看守这个巨大的怪物。列车站里驻守着一个营,专门为了迎接这班列车,士兵整齐划一地排列在站台上,营长站在列车的客舱门口等待着阿曼尼以及其余几名科学家的来临

蒸汽机发出了刺耳的鸣笛声,滚滚白烟在车站顶蒸腾着。随着蒸汽压力的释放,车厢门砰的一下滑开。阿曼尼在政委的护送下走出车厢,当她实实在在地踏在坚实的混凝土站台上时,她确信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欢迎你的到来,阿曼尼女士。”营长生硬地用德语欢迎

阿曼尼并没有理会这个营长,她仍然从心底里厌恶俄国人。不一会儿,政委也走出了车厢,他与营长互相对视着

“哼哼,小伊万诺夫,你又检举了几个可怜虫到内务部去啊?”营长语气中充满了不屑

“我没有办法再和您好好交谈了,”政委无奈地看着营长,“我去办自己的工作了,谢洛夫同志”

列车站内灯火通明,但从高处打下的白光渗着寒气,每个士兵的脸都被帽檐遮住了光亮,像一群冻僵的尸体。阿曼尼使劲裹了裹大衣,沿着两排士兵站出来的一条通路走到车站外。一辆落雪的黑漆轿车停在站台大门外,两名内务部的特工站在车门外。他们的眼神甚至比夜晚的大雪更加寒冷,车门打开,阿曼尼顺势坐了进去

透过后视镜,阿曼尼注意到司机也是内务部的特务,只不过没有穿军装,但身上的寒冷气息是不会因着装的改变而消散的。在站台外的数排士兵的目光下,轿车缓缓开动,沿着漆黑的山路向雪山上驶去

她注意到两侧黑漆漆的针叶林里时不时停着一辆轿车,无一例外都是内务部的,车灯熄灭着,仿佛幽灵一般飘荡在树林里。随着海拔的不断升高,她看到了山路右侧的军事基地,数十座军用仓库整整齐齐地堆积在临近雪山的一侧,另一侧则是广阔的军营以及远处的军用机场

轿车抵达了“冰原”正式的大门处,那里立了一块红字石碑:海拔1570米。大门布设了五层拒马,横向停泊着两辆装甲车以及一辆坦克。一座古代城楼式的碉堡屹立在公路上,哨卡里的几名士兵走到车前

司机展示了一份特级证明,哨兵立刻摆手示意放行。两辆装甲车分别向两个方向倒过去,一群士兵推开了五排拒马,让出一条通路。轿车流利地驶进大门,前方五百米远的“冰原”正式映入眼帘

这座建筑的高度大约有四百米,向山崖下延伸的高度又不知有多少,深入地下的深度更无从得知。整座洁白的混凝土建筑如同雪山的山峰一般,雄壮地扎根于高耸的山脉之上。明亮的白灯布满了整座建筑,建筑前的二百米空地上又驻扎着起码两个营的部队,坦克成排的排列在军营中,装甲上的积雪似乎掩盖不住柴油发动机的热量,纷纷滑落下来

这种计划经济下才能生产出的宏伟巨物震慑住了阿曼尼,她从未想过人类的建筑竟可以比肩大自然的山川。车门开了,她站在“冰原”脚下,切身地体会着庞然大物所带来的无与伦比的震撼

“这简直不可思议,”她几乎被压得喘不过气来,“这几乎不可能是人类的杰作,太令人难以置信了。”

面对这集体经济下才能产出的巨物时,她不由得感叹着。他们竟然有如此强大的力量,她想

它仿佛一座圣坛,连接着人间与神世。它拥有创世主的力量,可以轻而易举地生产出从未有过的物种;它也是天启般的存在,随时都会爆发出毁灭世界的恐怖威力

“阿曼尼女士,”政委同样驻足仰望着这座建筑,“我想是时候带您领略一下共产主义了,一个能让人类真正有机会掌握创世能力的信仰。随着法杖落下,红海被一分为二,可这次不是耶和华的神迹降临,而是我们布尔什维克的无穷力量。”

“拥有创世的能力,意味着存在灭世的危机,”阿曼尼清醒过来了,“我们进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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