蚰蜒(第二篇章第七节)

“蛇就对女人说:‘这是骗你们的,你们是一定不会死的。上帝这样吩咐你们,是因为他知道你们吃了这树的果子以后,眼睛就会明亮,像他一样懂得分别善恶。’

——《旧约·创世纪》

 

随着铰链快速地收缩,机械大门抽出了所有插着的钢筋门闸。砰,大门的全部锁都解开了,红色的警示灯转变为绿色,铁门缓缓地自动开启。一间极为宽阔广大的厅室出现在眼前,高耸的屋脊状穹顶仿佛中世纪的宏伟教堂,空间的正中央悬吊着一只庞大的鸟形洁白雕塑

那只巨鸟通体圆润,没有一丝坑洼,包括双眼、利喙、羽毛通通没有雕琢出来。但它明显是一只鸮类,强大的臂膀有力地撑开了遮天蔽日的双翼,头颅精准地锁定了门口的猎物,下肢则伸向猎物,似乎会在刹那间捕获开启大门的每一个人

一束束光芒打在巨鸟身上和猎物的眼睛上,而巨鸟则试图以它的黑暗裹住猎物。俄国人将极寒之地的一切都做到了艺术的极致,如今他们开始进军生命科学了,很难想象他们能够造出怎样的怪物

“‘白林雪鸮’,原本为了纪念冬季战争而建造的,没想到这场军事力量几乎绝对碾压的战争失败了,”政委眼神中流露出浓厚的情感,掺杂着欣慰、自豪、遗憾,“这座惊世骇俗的庞然大物沉寂了七年的时间,如今被转移到‘冰原’充当‘雪鸮计划’的标志。”

雪鸮后方的墙面上,悬挂着一副更大号的苏维埃国旗,鲜红如血液,沉积着无数死亡的底座上搭建起的庞大国家。教堂式的厅室两侧整齐地排列着鲜红的旗帜,象征着布尔什维克对神力的战胜,这是一次人类的自大和悲哀

 

1947年9月11日

鄂毕湾深水区,萨列哈尔德的深海渔船“北极圈号”

不知为何,往年九月接近封冻的鄂毕湾却频频发生风暴。然而这并不是鄂毕湾禁海的理由,发生在“北极圈号”上的事件才是海域封锁的真正的原因

深夜,海浪裹挟着碎冰砸在甲板上,一名水手被海冰砸倒,捂着头躺在了甲板上。等船长跑过来将他拖回船舱时,水手已经濒临死亡。煤油小灯在飘摇的船舱中晃来晃去,鲜血从板床边缘淌下来,滴落在一只奇怪的透明海洋生物上

“死了?”船长拎着灯问道

“是的,他已经没有脉搏了,”医生双手离开了水手的手腕,“怎么处理尸体?扔进鱼舱里带回港口,还是直接抛进大海?”

船长不可置信地握着水手的左手,右手提着灯凑近水手的脸颊,仔细确认是否真的死了。最后船长极不情愿地接受了事实,颇有些悲痛

“请让我和我患难与共的兄弟做一次融血礼(当地的一种古老习俗,即割开活人与死人的左手掌心,握手表示对逝者的葬送),我们已经在海上一同战斗了十多年。”

说罢,船长果断地掏出匕首,咬牙割开了左手掌心,又一刀划开了水手的掌心。他悲痛地紧紧握住水手的左手,鲜血泛着油灯昏暗的黄光滴落在地上,那只浸着鲜血的透明生物仍在挣扎

“船长,是时候让他回归大海了,”医生轻轻拍着船长的后背,将油灯挂在狭小船舱的顶部。一阵巨浪掀过,船舱中各种挂在钩子上的物件发生猛烈的摇晃,那只海洋生物则顺势滑到了医生脚下

海洋生物专业毕业的医生立刻发现了端倪,他抽出怀中的手帕,小心翼翼地捧起这只浸着血液的透明生物。他认定这是栉水母的一种,但似乎是两只栉水母的尾部融合一体,它蠕动着凝胶状的身躯,时而整体发生同步的辐射运动,完全不像是两个个体,行为几乎就是一个整体的

船长发出了惊恐的惨叫声,他发现自己的左手仿佛被水手死死抓住了一般,怎么也挣脱不开。医生赶忙将这只奇怪的栉水母浸上海水包在手帕中,随后转身查看船长的状况

“怎么回事?”医生仔细地观察船长的左手

“他,他抓住我不放!”船长惊恐地大喊,用力地抻住水手的左臂拉扯。只见两条割痕奇迹般地融合了起来,仿佛是一个个体发生的快速自愈,两人的血液在连接处发生着交换,然而船长身上却没有出现丝毫溶血现象

“愈合?”医生感到极为的诧异,这种异体愈合却不发生免疫排斥的情况,在数百年的医学研究中都是不可能的

“快把他给我扯下来!”船长惊恐地喊叫

那两只栉水母融合而成的个体不断蠕动,一层层的胶质肌肉同步发生收缩,当网状神经系统的某一个端点发出兴奋,其余的全部神经元都被激活。它们融合为一个整体,发生着整体的运动,包括神经系统——仅有的可能发展出意识的系统

 

阿曼尼走到了一个巨大的标本箱前,那里面用福尔马林浸泡着两具人类标本,奇怪的是两人的左手手拉手连接在一块。其中一人的皮下出现了大面积的血斑,这是大量溶血造成的

“这是什么?”阿曼尼疑惑地问

“三个月前从鄂毕湾送来的一个患者,他的左手与一名死者发生了融合,不过送来时已经出现了一定程度的溶血现象与真菌感染,不久后便死亡了,”一名年轻的俄国科学家从标本箱后方的阴暗角落走出,他的德语说得很是流利,“我们对他进行了充分的血液调查和微创解剖,并且与一同送来的一个海洋生物做了比对,确认了这次融合是那种生物引发的。”

“什么生物?”阿曼尼不由得产生了极强的好奇心

科学家笑了笑,从不远处取过来一个较小的标本箱,那里面浸泡着两只栉水母融合而成的整体:“深海栉水母,它们目前已经被认定,可以分泌具有强融合作用的酶类化合物,不过我们目前仍然没有分离和提纯的技术,只能通过大量的基础实验来确定其成分与作用。”

“你们的基础实验做得怎么样了,有没有得出可靠的结论?”阿曼尼询问道

科学家端着标本摇了摇头:“我们再也没能成功生产出人体组织相融的样本,说实话,这两个人能够发生融合的概率简直是无穷分之一,尽管它确实发生了,而且犹在我们眼前。”

船长的左眼皮微微浮动在福尔马林中,仿佛仍眯着眼睛偷听讲话。阿曼尼凑近了仔细观察,她已经无数遍操作过这种轻而易举的融合了,但她宁可被当成傻子,也不愿透露组织相融的秘诀

“你们有进行过细胞层面的研究吗?”阿曼尼试图转移话题,试探这所研究院的研究深度

 

1947年9月14日

萨哈林岛的日军战俘劳动营

曾参与对华作战的生物部队研究员小林善雄,在伪满洲国政权倒塌时没能及时撤回本土,被一支俄国红军俘获

“我能为你们的政权做出天大的贡献,在生物医学领域的方面上……”小林善雄缩在战俘劳动营的角落里,对着军官用俄语说道

军官轻蔑地笑了笑,转身便要离开。见状,几名日本战俘纷纷准备动手,等俄军巡查离开后便要惩罚这个叛徒。小林善雄更为惊恐地缩起来,害怕遭到其他战俘的殴打。副官忽然趴在军官耳旁小声嘀咕,军官听后皱了皱眉头,叫上两名卫兵掳起小林善雄便带到了劳动营外

经过了几个晚上的盘查与审讯,俄军终于送来了干净的冬季衣物,体面地将小林善雄送抵了当地的自然生物研究所。日本科学家不负当地研究所所长的重望,递交了一份东北全线总攻击时被销毁的研究资料——《细胞融合项目》

11月7日

小林善雄从萨哈林岛的日军战俘劳动营中提取并分离了一种单负链RNA病毒,它能够在聚乙二醇协助下完成细胞与细胞间的融合,这种融合可以发生在几乎任何细胞之间。萨哈林岛特别自然生物研究所大为震撼,迅速向中央自然生物研究组呈递了研究成果

鉴于病毒发现于萨哈林岛的古拉格(劳动营)中,因此得名“古拉格病毒”(倘若历史没有给予苏联大力发展生物医学的机会,那么这种病毒将在1953年发现于日本仙台,即为现实中的“仙台病毒”)

“这是人类在细胞层面研究前所未有的巨大突破,‘古拉格病毒’的横空出世,意味着我们将代表人类开创一门新的学科——细胞工程学。这是一项足以震撼世界的发现,特此褒奖参与相关研究的每一位同志,包括小林善雄同志。”

——引自中央对萨哈林岛特别生物研究所的电讯 1947.11.15

 

一个瘦矮的东洲面孔出现在了厅室的角落处,他戴着一副金属边的小眼镜,看起来似乎营养不良,然而头部却不成比例的大。他笑了笑走到阿曼尼面前,深深鞠了个躬,显得有些自卑

“我的名字叫做小林善雄,来自满洲国的生物部队,曾担任研究员的职位,不过我已经成为了一名坚定的布尔什维克,投身于社会主义的建设……”科学家低声说着德语,阿曼尼光是听他说话就觉得整个人极其自卑

“他其实不会德语,”那名俄国科学家笑了笑,“他听说有德国科学家要来,特地背这句话背了一晚上,自卑的可怜虫。”

阿曼尼轻声笑了笑,小林善雄对俄国科学家嘀咕了一串日语,科学家点了点头,小林善雄便匆匆离开了厅室

“不用在意这个家伙,他不过是个叛徒,而你们是真正的科学家,”俄国科学家轻声笑了笑,“对了,我叫列夫·戈沙·古谢夫,称呼我列夫就好了。我这个人比较随和,主要的精力都投入到研究上了,所以不用担心我没时间泡在实验室里。”

回想起日本科学家佝偻自卑的身影,阿曼尼意识到,实际上自己也不过是一个背井离乡的“叛国者”罢了,没比那个科学家光辉多少。尽管如此,她还是不由得觉得那种过度的自卑显得极为恶心

她从那个浸泡着船长与水手的标本箱上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发觉自己已经不再年轻,变得像一个饱经沧桑的中年妇女。七、八年过去了,她确实无法那么年轻,更不必提及这三年以来经历的种种风雨,这让她显得像已经超过四十岁的衰老。哦,三十七岁了,也差不太多,她想

“我的一生啊,为什么会走到这番地步,甚至越走越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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