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下雨了。
BadCen点起一根烟,站在“鹤木”歌厅门口,靠着墙发呆。
寒冬的早晨十分清冷,路灯都没有亮的寂静小路,他戴上单薄黑色运动衫的帽子,双手插在口袋里,试图阻挡一些寒风的侵蚀。
他的脚边摆了把吉他,黑色布包包裹着,肩带早就被磨得发白了,铁扣也是锈的,总是会蹭脏他的衣服,洗都洗不掉。
屋檐太窄,挡不了多少雨,偶尔开过几辆车,轮胎压过积水,水花溅到他的裤管上,全是泥点,气得他破口大骂,连声问候刚刚开过的某辆宝马车司机全家。
红灯不偏不倚亮起,宝马车停下来,“礼貌地”回敬了他一喇叭,响彻凌晨的街头,震耳发聩。
烟杆还剩下半截,不留神让雨给淋熄了火,Cen正准备随手把它扔到地上,突然想到这是仅剩的最后一根软中华了,又舍不得。
他尚且还在为这根烟纠结,宝马车放下副驾驶座的车窗,探出个约摸七八岁的小男孩,冲他大喊:“穷逼!”车里登时爆发出一阵哄笑声。
直到尾灯彻底消失在夜色中,Cen这才回过神,看着那半截被打湿的烟,抬手扔在地上,狠狠踩了一脚。
雨还在下。
他摸了摸牛仔裤的裤兜,拢共还剩个二十来块,干瘪得就像是他二十多年的人生履历,高不成,低不就的。算了算了,何必同个熊孩子计较,他有些懊恼,但可惜了这半根软中华,咬着还能尝尝味儿。
街对面开着一家小卖铺,老板坐在柜台后面,摊开报纸,读了能有半个钟头也不翻页。柜台上还摆着台收音机,咿咿呀呀地在唱戏。
唱的是琼林宴,连着几天都是,就那么两句,来回倒腾。Cen蹲在地上,腿都蹲麻了,终于听见收音机咔嚓一声,响起了整点播报。“北京时间,十点整。”
他起身,背着吉他包,生锈的铁扣擦过他的黑色运动衫,在胸前留下一道擦不掉但不显眼的污渍。
歌厅里冷冷清清的,没什么客人。Cen唱完出来的时候,时钟的指针正巧滑过零点。老板娘数了几张皱巴巴的钞票,满脸不耐烦地塞给也。
他看也不看,拿手指一搓,随口道:“少了。”
“著这些,爱要无要。”
“上个月欠,这个月还欠,讲道理吗。”
Cen左手把钱揣进口袋里,右手伸过去。“给不给,不给不干了。”
“无乾啊,彼正好,明天别来啦!”
Cen不是本地人,听不懂本地话,唯独这句,他听得特别懂。“你别以为——”
“哎哟!要死啊,拍人啊!”
他刚举起一根指头,老板娘便哇哇大喊,引得周围好些人看了过来。
大不了真不干了。他想,又想起之前被他浪费的那半根烟,咬咬牙,他拉紧了肩上的带子,就要走,却猛地被人从身后撞了一把。
他踉跄着,下意识伸手扶住吧台前的高脚凳。
“嗝、对不起啊,帅哥!”
Cen抬头,面前挤着两个男人,明显是喝醉了,烂醉的那种,哪怕隔着距离,散发的酒气都能熏得他睁不开眼睛,胃里翻江倒海。他差点就当场吐在那儿。
撞到他的那个醉鬼没有离开的意思。男人穿着黑白条纹相间的衬衣,指着Cen看了半晌,遂掏了掏口袋,抽出一叠红票子,卷起来塞进他的袖口。
“唱歌的,好!”
他大笑着,醉醺醺地用手背拍打Cen的脸。
“操……”Cen的火气立刻就上来了,撸起袖子作势就要打架,视线却瞥见卡在袖口里的钱。他拿着,手指搓了搓,倏然一愣。
那男人醉得不轻,走都走不动路。他或许并不知道自己究竟给了多少钱,他也没敢问他,怕他后悔,把钱再要回去。
沉默片刻,Cen攥紧那摞钱,干巴巴地说了声谢谢。
“走啦,别跟他废话。”
“等不及啊。”
他似乎没有在听Cen说什么,搂着另外一个男人的腰埋进对方怀里,笑得咯咯响。Cen就看那男人的手,鸡皮疙瘩顺着脊椎就爬上了后脑勺。
“操,真是操了……”
这年头,基佬都尼玛比他有钱。
Cen把那厚厚的一卷钱揣进兜里,顿了顿,手贴在裤子上用力擦了两下。
“真好命哇。”
老板娘翻了个白眼嘟囔,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在她看来,男人都长得差不多,今天搂姑娘明天搂小伙儿的,都差不多,比起男人,还是钱更好看。
02.
天气预报说雨会停,就停了。
Cen背着吉他站在租住的公寓前,摸出钥匙插进锁孔,再握住把手朝外用力拉紧,才能将门拧开。
这门让白蚁蛀过,关上会发出吱吱的响声,早就该修葺,房东让他自己掏钱,便也作罢。他住在二楼,楼很旧,房间不大,卧室和厨房安排在一块儿,下雨就会返潮,床底、墙角,长满了黑色的霉斑……房租还算便宜,所以好的坏的都能接受,反正他单身,且独居,横竖躺着也用不着多少地。
他一进屋,立刻锁上门,把吉他搁在床头边坐下。
心脏跳得好快,Cen捂着胸口,放慢呼吸,然后慢慢从裤兜里掏出那叠钱,展开了一张一张地数。“一百、两百、三百……”
足足有五千块。
他哪里收过这么多小费。往常,因为外表优势,会有小姑娘给个五块十块,就是会会意思,或者一包烟,中华,软的硬的都可以,反正他爱抽。可没见过这么多,这么厚的,他用手指搓,连手指互相都碰不到的那种厚,掉下来,砸在他的脸上。
只能说是那醉鬼倒霉。Cen理直气壮地想,这钱给了他就是他的,就算以后再碰见,他装傻,他就不还。
他哼着流行曲儿,走去浴室洗澡,半夜里吵得隔壁又“咣咣”砸起墙来。
是初秋的季节,天还热着,开风扇却冷,Cen习惯敞着窗户睡,反正这破房破楼,小偷来了说不定还要资助。可今天不一样。
他洗澡之前还特意锁了窗,洗完热得跟没洗似的,赤着胳膊就这么出来,把钱放到枕头下面,想了想,又塞进枕套里,这才躺到床上去。
歌厅驻唱的工作总是十点开始,凌晨结束,连同他的作息也往后拖延了许久。Cen枕着他那价格不菲的枕头,思考之后该怎么花这笔钱。
得先买两根好点的弦,再换一个琴包,扣子是新的,且不容易锈的那种,如果减去房租,剩余的钱还够他好好搓几顿,小吃小面小啤酒,或者干脆点都买烟,按条买,买软中华,不抽的时候点着玩。
想着想着,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都不知道。等到再醒来时,正午的太阳对着窗户散发光芒,差点没把他给烤熟了,Cen懒洋洋地翻了个身,突然眼睛一瞪,伸手摸了摸枕头底下。钱还在,真的还在。
简单洗漱过后,Cen背起吉他,随便换了身衣服出门。
按照计划他去了一趟琴行,终于把他觊觎多日的琴弦买了下来。他当着琴行店员的面抽出两张崭新的红票子,拍在柜台上。店员惊讶地问:“发财啦?”
他摆了摆手,笑得一脸高深莫测。他向来都在这家琴行买配件,买的都是几十块的那种,质量差不说,拨出来的音色也很干。不像这一百多的,店员熟练地给他换上,他拿着,迫不及待扫了个和弦,声音很亮,很滑。“真好,真好。”
“进口的,能不好吗。”
“那就再换一根。”
“行啊Cen哥,上哪儿搞的这钱。”
“金子发光,那是迟早的事儿。”
“哎哟,吹牛逼吧你就。”
“快换你的,话咋这么多。”
其实像他这种驻唱,小店员心里是再清楚不过,往好听了讲是“驻唱”,其实不过就是个卖艺的,有没有“艺”还得另说。这样的人,只能用几个字概括:
哪有歌厅酒吧,哪里就有家。
这些Cen都不在乎。搞艺术的,搞的是艺术,最烦那些个条条框框,赚得少不要紧,比起坐班,他更喜欢弹琴、唱歌,过自由自在的生活,并相信终有一天,他这块大隐于垃圾桶的金子,会同他的名字一样,熠熠生辉,闪闪发亮。
所以本科毕业之后他没有选择专业相关的工作,没有考研,亦或者国考,而是在父母极力的反对中,背起那把木吉他,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家。
四年过去,他这块金子,发没发光还不知道,“垃圾桶”倒是换过了不少。彼时正流行周杰伦,他却偏爱些外文歌,可不仅没人听,还骂他,吉他弹得像放屁。切,根本不懂什么是流行。
Cen也不是没有遇到过赏识他的,专门请他去自己的酒吧驻唱,给得挺多,还按日结款,他唱了小半年,某天夜里跟一群喝醉酒的顾客吵起来,人家让他唱七里香,他不会,对方话说得难听,还浇了他满头的波本,他抄着那空掉的酒瓶就往那人头上砸,结果双双让警察逮进了局子里。出来的时候,这工作也就,黄了。
可生活还是要继续。他骑上淘来的二手凤凰,迎着风走街串巷,不一会儿便停在了“鹤木”歌厅对面的小卖铺前,哼着小曲儿进门:“软中华。”他喊,低头数零钞。
“六十。”
一只手从柜台里捞出红色的烟盒,放到他眼皮子底下。是一只很白的手,胳膊也白,Cen顺着看过去,发现坐在柜台的并不是那个大爷。
“……是你?”
他下意识开口,说完就后悔了。这人不就是昨天歌厅里喝得烂醉,撞到他还给他五千块的那个男人吗!
男人闻声抬起头,打量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他背后的吉他,这才恍然道
“啊,你是昨天那个……歌手!”
“……”
这两个字哄得Cen是心花怒放,连背都挺直了几分,可转而一想不对,他还记得自己,那肯定也记得他白给的那五千块钱啊。
“……哎。”
真尼玛倒霉,嘴咋这么快呢。Cen从贴身的衬衣口袋里拿出一叠钱来,放到柜台上——包括他花掉的那三张红票子,用歌厅老板娘昨天给的“工资”先凑齐了。
倒霉,他想。
“干什么?”
那男人笑。
“软中华就六十,难不成你是软中华批发商?”
“昨天你喝多了,这钱还你。”
Cen说。他瞥着柜台上还没开封的烟盒,收回了手。
“花了三张应急,给你补上了,你可以数数。”
“……那我数数?”
还真顺手推舟啊,Cen视线慢慢跟着叠钱,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视线跟着他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从泛红的指尖,贴近纤细白嫩的脖颈,再到那双略带玩味的眼睛。
Cen一愣,遂匆匆撇开脸。
“不多不少。”
他说,然后挑出一张一百的收进柜台下的铁盒里,换成两张二十块的,同剩下的钱卷起来,就要往Cen的衣兜里塞。
“你神经病啊?”
Cen吓得后退。有钱人的架势他是见过,但没见过直接这样送钱的。
“五千,又不是五十,你就这样随便送人?”
“……我的钱,你管我怎么花。”
男人看自己的眼神让Cen想起昨天雨中开过去的宝马。
他自顾自地拆开那盒软中华,抖了一根咬在嘴里,随便摸了个打火机点上。
“不要。”
他硬着头皮拒绝道,好像这样就足以维护他那汤圆点大儿的自尊。
男人又咯咯地笑起来,吞云吐雾的样子相当熟练,丝毫没有把Cen的那番“豪言壮语”放在眼里
“有钱不赚王八蛋,我看说的就是你。”
“……”
Cen还记得他昨天醉醺醺打自己的那几巴掌,正准备把那男人从柜台后面揪出来揍一顿,男人却突然起身,把剩下半截烟捻熄在烟灰缸里,低头问:“小妹妹,你想买什么呀?”
他这才发现身旁站了个孩子,梳着俩辫子,怯生生地看着男人,犹豫半晌,摇了摇头。
“你昨天是不是也有来?”男人放轻了声音问。
“我记得你,昨天的白色碎花裙很好看。”
小姑娘约摸七八岁的样子,有些害羞地抓着裙摆,偷偷瞟了一眼男人身后摆着毛绒玩具的玻璃柜。
“你喜欢这个?”
他故作为难地说:“可是这个娃娃有点贵噢,要二十三块钱。”
你不是有钱吗,送她一个啊。Cen心中暗讽,却没说出口。他拿上那盒开封过的软中华,想了想,从那叠钱里抽了张二十的,推开门而去。
03.
那男人说得对。回到那破出租屋,独处时Cen就后悔了,他确实像个傻子,硬塞的钱都不要,还得因为那两根琴弦节衣缩食,馒头还是方便面,他没得选。
他坐在屋子里唯一的一张书桌前,拿起笔和纸,开始算他还剩多少钱,该怎么花才行。
周杰伦他不喜欢,外语歌又唱不出什么名堂,他便想着自己搞创作,买了好些纸,又是一笔开销。他白天睡到日上三竿,吃过饭就坐在这张书桌前,旁边的旧电视在播放经典老剧,左耳进右耳就出不去了,时不时地偷偷看几眼,一直到傍晚,纸还是白的,写着数字一二三,现在让他拿来算加减法。
算到一半亲弟打电话来,问他什么时候回去。
“这次又怎么了。”
“爸中风了还是妈腿扭了,你编个像样点的。”
“……哥,话别这么说。”
电话那头的声音很是无奈:“你都好几年没回家了,爸和妈都很想你。”
“嗯,所以呢。”他敷衍道。
“……爸托关系给你找了个单位,每个月底四千,还能办医保,离家不远。”这应该才是此次通话的目的。Cen一脚踩在凳子上,又继续算起了桶装泡面和袋装的差价。
“你不要觉得这是约束,爸妈主要还是为你好,你不知道,爸给你找这个工作,又是送烟又是送酒的,还请他们管人事的吃饭,花了很多钱……”
钱,钱,钱,张口闭口就是钱。想起那飞走的五千块,Cen更来气,抓着手机就骂:“不是,我就搞不懂了,我没找家里要钱,也没饿死在外边,你们怎么就不能放过我啊?”
“爸妈只是希望你的工作更稳定成家立业,以后的生活能有更多的保障而已,哪里不对?”他生气,他弟弟比他还生气,就着电话争执起来。“你卖唱,你能挣多少,生病了连医保都没有,万一啊,我说万一,遇上什么……车祸,断胳膊断腿的,你付得起医药费吗?有单位可以报销吗?到时候还不是家里给你垫!”
“真不用,到了那时候我肯定半毛钱都不要你们的。”
“当我死了,行不行?”
“哥,快三十的人了,你讲点道理……”
他掐断了通讯,把手机往扔到一边,不理会它是如何响的,又是什么时候停下来,再不动了。
四年间,这样的谈话不计其数,Cen头年他就让他们骗回去两次,自己回去一次,那一次还是因为自己的外婆去世了。第一次是他出来没多久,说是母亲中风,赶忙回家一看,自家娘正铆足了精神在小区广场上和大妈们斗舞,你来我往,简直不要太热闹。Cen只能当是才离家,没做出啥成绩,他们不放心,便没计较。没曾想第二次,弟弟打电话来,说父亲大冬天搬年货,脚底打滑摔断了腰。那个时候过年期间,车票难买,他刚赚到钱,愣是被黄牛分文不少全讹跑了才换了张站票,从北到南的站了一宿,他顶着满头的雪刚敲开家门,就让二老拽上了餐桌,对面还坐着广场舞领队阿姨家的闺女,不走亲戚偏上这儿来吃年饭,Cen用脚指头都能想得到屋里这群人究竟摆的是何种鸿门宴。
那天他被迫坐下来,陪“准岳父”喝酒,他真的不爱喝这玩意儿,又苦又呛,但是桌上的人都在劝他喝,他不得不喝,喝得醉醺醺的,一桌的男人,各个儿满身酒臭气。
他趴在桌子上,一边咣咣砸着杯子一边克制不住地喊,你们尊重我吗,尊重过我的想法吗,遂听得四周哄然大笑,母亲笑他喝多了就是这个样子,像小孩,“准岳母”也掩着嘴乐呵,说小孩好,单纯,没心眼。她问Cen在哪里工作呀,是做什么的,他母亲支支吾吾几句,说他在公司单位,做管理层,月薪近万,如果到时候两个娃娃的事儿真成了,礼金十万,不包三金,还加一辆车,哄得她哈哈大笑。Cen也笑,笑得眼泪止都止不住。
但仔细想想,除了那些父母要求的稳定的工作,荒唐可笑的相亲,他们也不曾亏待过Cen什么。无论是小时候读书,甚至花钱送他去学吉他。一家人终归还是一家人的,他并不愿同他们就此断了联系,虽然天南地北各一方,他还是记挂的,所以才能被那些蹩脚的借口骗回去两次。
于是他想,罢了,罢了,生活就是这样,他总觉得,人这辈子,首先得对得起自己,有钱固然好,但也不能为了钱而委屈。况且他还年轻,那种喝茶坐班,一眼就望得到头的日子,他不愿意想。
他倒在床上,角落里那台旧电视定在点歌频道,正播着韩国某个男子组合的热门单曲。他听得昏昏欲睡,即将化蝶梦与庄周,遂不知道是哪个孙子点了一首七里香,前奏响起的那刻他就要换台,可意识却不受控制地缓慢下沉,恍惚着,恍惚着,他似乎真的看见窗外有麻雀飞在电线杆上,叽叽喳喳,吵得要命。
后来Cen还是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奔跑在大雨倾盆的深夜里,像是在寻找什么,不停地、不停地向前跑着。梦里的他哭得好伤心,以至于当他醒来的时候,竟发现脸上淌满了眼泪,浸湿两鬓的碎发,再同汗水黏作一团。
Cen坐起身,窗外月亮高悬,闹钟提醒他该去工作了,就算钱不多,但总归是聊胜于无。他背起吉他,又想,要不干脆把那两根进口的弦退了,哪怕退不到二百块,能有一百也是好的。
什么时候是个头呢,这种生活,什么时候才能到个头。他梦里是有的,现在却没有了。
04.
凤凰牌的自行车在那个年代很受欢迎,大街小巷几乎都跑着这种,座椅同车把手之间有一道横向的铁杆。昨天大雨下得突然,Cen来不及把他的凤凰挪进车棚里,现在那道铁杆上生满了锈,踏板和滚轴也是,踩起来跟那扇被白蚁蛀空的门似的,发出吱吱的响声。
车骑到途中链条滑掉了,他倒饬半天才修好,眼瞅着就要迟到,于是调转方向,钻进一条窄巷中,左拐右绕的,终于看到了街对面那家小卖铺。
周末,来玩的学生多,男孩留长发,染得五颜六色,女孩打耳洞,戴耳钉,穿着紧身牛仔裤,露出成片的小肚脐,试图仅仅只靠衣服就能让自己看上去凹凸有致。他们到那家小卖铺买烟,买八块钱一盒的烟,再分出去,人手一支,蹲在街边抽,呛得连连咳嗽。
巷子是老巷,地砖铺得不平整,愣是叫Cen把凤凰骑成了驴,颠颠簸簸,好不容易才淌过最陡峭地段,还险些撞上一个蜷缩在墙角里的人影。
借由昏暗的灯光,他瞥见那人影,耷拉着脑袋,醉得不轻,坐在地上也不嫌脏。附近这样的场面着实寻常,Cen觉得熟悉是因为那件黑白相间的条纹衬衣,他见过,两天里,这是第三回见了。
酒味太重,还有他不愿意细想的腥膻气。Cen懒得多管闲事,捏着鼻子用力蹬他那锈迹斑斑的凤凰,终于赶在十点播报的前冲进歌厅,正对上老板娘翻起来的一双大白眼。
他不喜欢周末来这里唱歌,学生多,嚷嚷着要听周杰伦,还都不给钱。见Cen不吭声,他们就七嘴八舌吵起来,他懒得搭理,台下的那些常客们却突然争相替他说话,把那群小青年骂得头也不敢抬,好像那些白天工作时从老板、同事那儿受的气,终于在这里找到了可供他们宣泄的出口,甚是畅快。
世道如此,Cen看得多了,便也习惯了,他只管唱他乐意唱的,唱够两个小时,到点就收拾东西回家。
他背着吉他站在老凤凰旁边,伸手摸到满是铁锈的锁,心里徒然生出一种冲动。他转身走向漆黑的巷口。
那个穿着条纹衬衣的男人还蹲在那儿,动也不动的,蜷缩成一团,他低头打量,才发现他真的很瘦。
“喂。”他喊。他不知道名字,只得这样喊。
“又喝多了?”
没有回答。他拍了拍男人肩膀。
“不能睡在这里,你朋友呢?”
“……嗯?”
“我说,你朋友在哪,让他送你回去。”
“不知道……”Cen听见他懒洋洋地笑了一声,“谁啊……不知道……”
线路的接触不好,路灯每三盏就要坏两盏,忽明忽暗。他望向街对面,小卖铺已经打了烊,他认为他和这个男人并不是可以留门的关系。
“你住哪儿?要不我送你?”
他抱着膝盖,脸埋进纤细的臂弯里,摇了摇头。
“……那你自个儿叫什么名字总该知道吧”
“那……你猜!”
“……”Cen作势就要走,被那男人一把擒住了裤腿。“……黑、黑猫……”
“黑猫先生,你还记得你家住在哪里吗?”
“不知道……不记得了……”
他耗尽了这辈子所有的耐心,也没从男人口中问到具体的地址,就得个亦真亦假的名字。
“你上我那儿住一晚吧。”
他这样说,四下张望片刻,生怕这台行走的取款机让人抢了,保不齐横死街头,作为最后一个同他接触的人,Cen想,他似乎没有什么说得过去的不在场证明,锒铛入狱,似乎也没人为他交这笔保释金。电视剧里都这么演。
他把吉他放下,连拖带拽背起那男人,一手就能兜着他两条小细腿,另一手正好得空来提琴包。
“你别吐我身上啊。”他又说,“吐了就给我睡大马路去。”
05.
隔天Cen睡到中午才醒。醒来的时候,那个叫黑猫的醉鬼已经不在屋子里了。桌上留着一张字条,旁边还压了摞钱,他先数的钱,不多不少,正好五千块。
然后再看字条,他大概能辨认出前面是在表达感谢,后面的实在是看不清了,那些字歪七扭八地挤着,是用他的铅笔写的,还划了几条印子。
他读了几遍都读不懂,遂把纸揉作一团,扔进垃圾桶里。
06.
去接他的老凤凰之前,Cen在路边的大排档吃了顿好的便当。有牛肉,外加一杯冰镇的珍珠奶茶。
那是家本地很有名的大排档,来往的人络绎不绝,大多都是上了些年纪的,每天都有大把的时间消磨,这边吃完,紧邻着就到隔壁打牌,下象棋,聊聊家长里短,时事新闻:
“老王今天没来?”
“回北京啦,要补办户口。”
“怎么突然这么到掣啊。”
“不是那什么,什么奥运的会,要查。”
“查多久哇。”
“新闻里讲明年开始查,查一年咧。”
“北京户口噢,真好,有个北京的女婿著是好……将军!”
很多人奔着北京,奔着大城市的生活去,Cen却是逃出来的。北京很紧张,尤其是这几年,房价接连上涨,高居不下,离学校近的那些地下室也被称作学区房,恨不能挤进一家三四口。他虽然逃出来,身份证却还是写着北京的住址,迫不得已要用的时候,别人看他的眼神才会带着些许尊敬。倒不是尊敬他,是尊敬北京那块地儿。
为了吃这家大排档他绕了些路。从小卖铺门前经过时,Cen假装不经意地往里瞥,看见柜台后面坐着的,是那个耳朵有点背的老板。
他徘徊片刻,想了想,探了半个身子进去。“大爷。”
“诶。”
“昨天不是您看店啊,软中华卖我六十块。”
老板放下报纸,视线从镜片后面投向Cen:“兜里有事,临时予一个细哥帮无闲看店。软中华著是六十块。”
“哦,那是我记错了。”
他讪讪一笑,又问:“那个细哥您认不认识啊?”
“无认识。”
“噢……”Cen随手拿起一瓶水,放在柜台上,“那他叫什么名字您知道吗?”
“一块钱。我未记咯,亲像系尹诗渊?”
“……”
好嘛,白天诗渊,晚上黑猫。他低头笑了声,摸出一枚硬币结账。“谢谢啊,大爷。”
“诶,免客气。”
出门的时候,Cen远远看见一位妇人,领着个穿了白色碎花裙的小姑娘。他还记得,是昨天到小卖铺里看娃娃的那个女孩。
她们路过小卖铺门前,小姑娘便不要动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老板身后的玻璃柜。
“紧走啊。”妇人说。
“娃娃。”
“要什么娃娃,紧走。”
“娃娃!”
“无走我著把你丢在这啊。”
“我要娃娃!”女孩嘴一咧,抬手抹起眼泪来。
“要什么娃娃,无买!”
“阿妈著会给我买!”
“你阿妈死啦!你去找!”
“我要阿妈!”
“你阿妈死啦!”
“我要阿妈!我要阿妈……”
妇人撒开她的手就走。小姑娘没站稳摔到地上,膝盖磕破了皮,却着急忙慌地爬起身,边哭边朝妇人跑去。
街边的行人来来往往。路过的时候,她刚要推开那小姑娘,却不留神同Cen撞了个正着。她“哎哟”地尖叫一声,见Cen是男人,个子高,她只得悻悻骂了句,转脸又把小姑娘往远了推。
07.
再次见到黑猫是在两天后。Cen出去丢垃圾,回来发现他提着两袋炒粉,安安静静地站在门口。
“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上次走的时候记了一下路。”
他的肚子突然不合时宜地叫出声来,逗得黑猫咯咯大笑。“吃饭吗,我请。”
凳子只有一把,Cen腹诽待客之道,便让给了黑猫,自己则端着粉坐在床边,吃得满嘴都是油。“你来干什么。”
他问,黑猫回答道:“住几天。”
“咳!”
Cen让一颗辣椒籽呛着,脸涨成了猪肝色。
“你不会以为我那五千块是白给的吧。”
“……”
“也是,白给你又不要。”
“……神经病。”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他现在两样都占着,根本无从争辩。
他借由余光偷偷打量黑猫,拈着筷子在碗里挑来跳去,眼睛就没离开过电视,偶尔夹起一根豆芽菜,放嘴里能嚼十几二十下才吞下去。
原先他看得不仔细。黑猫——暂且称呼这个人叫做“黑猫”好了——人如其名,就像只小猫,不仅瘦,皮肤白,长得还特别好看,和“帅”这个词无关,就是好看,同现在的小女生们喜欢的那种韩国的偶像差不多。但是太瘦了,Cen寻思,他好像又瘦了些。
每到这个时候,电视台固定的频道就会重发播放那些经典老剧。黑猫在看八七版的红楼梦,大观园里初相见,贾宝玉便对林黛玉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Cen瞥了他一眼,似乎是想到什么,摇了摇头。
吃过午饭,黑猫收拾好厨余垃圾,窝到椅子上,靠着继续看电视。
他和这间小破屋相处得极为融洽、自然,好像他才是这个家背后的主人,掌管遥控器这等至高大权的同时,顺便打发Cen再跑一趟去丢垃圾。
同等分量的两碗炒粉,Cen看看自己的那碗,吃得比脸都干净,看看黑猫的,却还剩了大半。他又摇了摇头。
黑猫说是要来住几天,却连一件像样的行李都没带着,除了那两碗炒粉,权当做是见面礼。换洗的衣物,牙膏牙刷、毛巾之类的洗漱用品,都没有。他问黑猫,对方似乎是才意识到了这点,慢吞吞地挪下地,出门把东西都买齐了,还摆得屋里到处都是。
他买了一双拖鞋,几条短裤,用塑料袋裹着扔进床头柜里,毛巾上面还绣着凯蒂猫的图案,挂在Cen的毛巾旁边,有种说不出的诡谲。
“宾馆里东西全。”Cen看他收拾,没忍住。
“回收又消毒,不干净。”
“起码比我这儿干净。”
黑猫笑。
“……还不快去。”
“什么都好,话都让你说了。”
“你说,你说。”Cen靠着墙,双手插兜。“我们见了几回,三回吧,你就赖我这儿住,不怕我把你卖了?”
“哪有人贩子卖男人的,不值钱。”
黑猫说着,把拖鞋扔在门口,再换上,也不知道是走的什么形式。“宾馆什么都好,就是没人味儿。”
大学那会儿住校,睡的都是上下铺,八个大男生挤在一间宿舍里,但好歹床是自己的。
后来Cen想,这大概是他记事起第一次同另一个男人睡在一块儿,也没有和弟弟一起睡过,打小弟弟睡的就是婴儿床,大了也是和母亲睡。他没有。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身旁的黑猫倒是睡得很香。
他凝视着天花板,耳边是电风扇的噪音,很吵,这间出租屋是没有装空调的,看房的时候房东说会有,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又没有了,他想要就得自己买,再自己请人装。装空调的人工费是包含在费用里的,所以连带着空调本身的价格也有所增长,商家从不做亏本的生意。
所以他想,做梦也经常梦到过,如果以后出人头地了,要挣大钱,去别的地方,哪里都好,除了北京,哪里都好,重庆,广州……还是去上海吧,上海好,热闹,他要在外滩附近买房。那些当明星的,听说都在那一块买,但买的都是黄浦江里滩的房子,是面子。
如果有自己的房,他想,买了房,第一件事就是在里面装个空调,再换一把的吉他,六根线弦都要进口的,面板要用好木头,琴箱要扎实,弹起来音色才润,才响。卧室也要大,装修风格最好是那种欧美类的,铺地毯,修壁炉,要看着贵但不显摆,他也讨厌那些臭显摆的有钱人。
他躺着,觉得还是太热了,即便开了风扇也依旧很热。Cen侧过身,试图把脑海里那些美好的幻想都赶出去,回到现实中,继续同他的失眠相抗争。他朝左边偏头,黑猫在睡梦中倒向了右边。
思绪同绵长的呼吸彼此缠绕在一起。他隐约闻到黑猫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有薄荷香的牙膏,还有柑橘和柠檬,是他新买的沐浴露。那些气味盖过了被褥因泛潮而滋生出的霉味,反倒还有些不习惯了。
他好像猫。Cen无法控制自己不去这样想。
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黑猫正梦着什么好,嘴唇微微张开,薄荷香便萦绕在他的鼻间。这让他想到了更多的事,除了房子以外的事。
他想起他的女朋友。不是之前的那个,是在大学里认识的艺术类院系的女孩子,长发飘飘,总喜欢穿一身白色的长裙,长得也白,却没有黑猫白;眼睛也漂亮,但没有黑猫的眼睛漂亮;她笑起来很阳光,黑猫不是,他虽然笑,可那双眼睛里总是空的……空?Cen想,为什么要用“空”这个字来形容?后来他想,他只是突然有种类似的感觉。
第一次在“鹤木”歌厅见到黑猫的时候,他喝得烂醉,头发也长,把脸遮去了大半,最近应该是理发了,Cen这才看清他的长相,可以当明星去,赚钱买黄浦江里滩的房子、装修成欧美轻奢风那样的长相,是比他谈过恋爱的那些女孩子还要漂亮的长相。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匆匆背过身去。
可惜,是个男人。他想,又转头瞧了一眼。
08.
男人不好,没有女人好。女人会洗衣,做饭,做家务,男人不会,他们只会去歌厅喝酒,戴着家里那婆娘打的领带去找更年轻的姑娘,这些姑娘双手不沾阳春水摸起来又滑又嫩,于是便更嫌弃家里那婆娘,嫌弃她们常年在水里泡着的手,都泡皱了,脸上还长斑长疙瘩,看着就讨厌。
女人好,年轻的女人更好,年轻的女人有活力,光是同她们待在一起就觉得有生气,日子有盼头,能过得下去。Cen也喜欢女人,谈过几个女朋友,初恋是读大学的时候,对方是艺术系的系花,后来分手是因为毕业,她想去北京,他不想。
他们谁也没有办法就此妥协,分开就成了一件自然而然的事。Cen选择南下,四处漂泊,混迹于各色的歌厅、酒吧、地下场所,也遇到过几个说得上话的女人,可一到谈婚论嫁就都说不上了,他也能理解,女人跟他图的是安定,他没房没车没存款,人家又何必吊死在他这棵歪脖子树上。
女人啊,青春是能拿来换钱的。前任同他分手的时候,曾在他的耳边说过这样一句话。
那男人的青春呢,可以换什么。Cen瞥了眼窝在凳子上看电视的黑猫,就想,大概也是可以换到钱的。
但他还是不好,他是男人,没有女人好。
他们住在一起,除了一起生产更多的生活垃圾之外,再不会别的了;做菜他也不会,大多是Cen买便当回来,偶尔他们出去吃,账都是各付各的,或者黑猫请客。
他还很笨,Cen教他弹吉他,他总也弹不会:
“从上到下,音高是由低到高的。”
“音高?那是什么。”
“就是声音的高低,你听这个唻。”
Cen拨了一下琴弦说:“这个唻的声音就比这个咪要低。”
他转头看向身旁的黑猫,那意思好像是问你懂了吗。对方摇了摇头。“算了,看来你是木耳朵。”
“你会唱什么歌。”
“英文歌。”
“不唱周杰伦的歌?”Cen翻了个白眼。黑猫却笑。“巧了,我也不听。”
“那你喜欢听什么。”
“你唱的那些都挺好听的。”
他惊讶:“你听过?”
“听过,听过好几次了。”黑猫说。
Cen没想到,他以为黑猫去歌厅只是去喝酒的,和他的……朋友,去约会。
“歌好听,那我唱得怎么样?评价评价。”
黑猫看了他一眼,笑着摇摇头,没说话。这让Cen有点难堪,却又想,反正他也听不懂,他是木耳朵,遂理直气壮起来。
“把琴还我。”
“为什么。”
“说我唱得不好听还要弹我的吉他,不给。”
“你好小气。”
黑猫这么说,却把琴还给了他,大约是摸久了,多少觉得腻些。他趴在椅背上,一条胳膊枕着,眯起眼睛来,看着电视里的男男女女发呆。
每年电视剧就那么几个,来回播放,什么红楼梦,还珠格格,西游记,情深深雨濛濛之类,十有八九都是琼瑶的。他就喜欢看这些。他偷偷地观察过,即便炎热,黑猫可以在椅子上待一整天,也不见他工作,就看一整天的电视剧。
他不爱出门,除非饿狠了要吃饭,打发Cen去买。他给钱,十几二十块,Cen都花得很干净,买好菜好饭,他却总是吃两口就放下了。起先Cen当他是嘴挑,也问过他想吃什么,不愿吃什么,他说都随便,结果买回来只挑酒喝,后来不买酒了,就吃得稍微多了点,晚上跟着他去歌厅,在歌厅喝。
喝醉了的黑猫和清醒的时候相比算得了两个人。Cen同他说过,要住他家可以,但不能把房间弄脏,喝醉了,吐就得吐在外边,吐完再进屋。黑猫眨着他那双大眼睛点头,乖得要命,等晚上去到歌厅,立刻就跟变了个似的,不仅喝,喝得醉醺醺的在舞池里跳舞,还同不认识的人纠缠在一起,又摸又亲。
Cen在台上唱,他在台下让人搂着腰,天花板悬着一颗亮闪闪的灯球不停地转,把光转到他的脸上,他抬头就能看得清楚。
即便在这么昏暗的空间里,黑猫也白得让人挪不开视线,那光打在他脸上,还没他的肤色亮,Cen一边看一边唱,一边唱一边想,想他那白得发亮的手,在半夜里会不小心碰到自己的,他们住在一起,睡在一张床上,很近,很近,却从来没有做过这些事。
那天,黑猫没有跟他回去。那天,他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同黑猫纠缠的那个男人是他自己。黑猫的额头贴和他的,手搂在他的肩上,笑盈盈地看向他,管他叫Cen哥哥。他在梦里好像还能闻到薄荷的香气,混着柠檬和柑橘,盖过了床褥散发的霉味。
他真的好白。是梦,Cen也无法控制自己不去这样想。
09.
Cen翻找着桌下的废纸篓,已经积攒了满满一小桶,全是他揉烂的稿子,有些写的是词,有些画了五条歪歪扭扭的线,上面标了几个音,再改成数字。
后来他干脆把纸篓倒过来,那些纸团和碎屑散落在地上,还有黑猫不小心丢进去的橙皮。他一张一张地捡,一张一张地打开,读过几句便丢在旁边,想了想,又拿回去,挑了两张不错的放进抽屉里。
他找了很久,几乎把所有的纸都看了一遍,终于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找到他要找的、小一点的纸团。他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把纸团打开,抹平。那是一张写着感谢的字条。那些字歪七扭八地挤着,是用他的铅笔写的,还划了几条印子。
他把字条举在窗前,有光从后面透过来,他这才能辨认出被划掉的是一串数字:“一,八,一,五,六,三,九……”
再往下便没有了,那些数字就写到这里,他拿着,翻来覆去地看,哪怕凭空看出点什么。再没有了。
10.
在黑猫消失的那段时日里,Cen就见过他一次。
那个时候他正搂着新交的女朋友路过小卖铺门前,打算进去买包烟,在黄鹤楼和软中华之间犹豫片刻,还是买了十二块一包的黄鹤楼。
他们在歌厅嗨了一宿,现下头晕脑胀的,他的小女友在他怀里,像水一样,撅着嘴同他撒娇,还时不时亲他,把口红印在他脸上。
他看见房门口前站着一个人。
似乎是听见了声音,黑猫抬起头,看了Cen一眼,又看了他的女朋友一眼,笑了笑。
“他是谁啊。”
女孩的语气里是藏不住的好奇。Cen含糊了道:“一个朋友。”
黑猫很大方地朝他们走过去,说:“不知道嫂子今天来,应该带些见面礼的,疏忽了。”
“哎哟,哪里哪里,小兄弟真会讲话。”
他好像又瘦了些。Cen想,也可能是他记错了,毕竟上一次见到黑猫的时候还是三个月之前。但他还是那么白。Cen的视线在他和自己女朋友之间来来回回,他这么想。
“不如我请嫂子吃饭吧。”黑猫说。“我知道这附近新开了一家,牛肉煲做得特别好吃。”
“好呀,我和Cen正想着要去哪里吃饭呢。”
Cen喉咙一哽。
他不记得那餐饭他是怎么吃完的,只记得餐桌上,比起女朋友和黑猫,他更像是一个局外人,什么话题都插不进,他闷头吃菜,喝汤,他们俩在一旁欢声笑语的……Cen还真没见过黑猫这么健谈的模样,聊艺术,聊发展,迪厅那点摇头晃脑的事儿都能让他说成是大剧场的演出。当真是长了一张好嘴。他想。
席间女孩儿借故去洗手间,桌上就剩他们俩,他问黑猫是什么时候回来的,黑猫说今天,问他去了哪儿,便不说话了。
“那你回来干什么。”
“找你。”
“找我干什么。”
“住几天。”黑猫把碗里的香菜挑出来,又笑。“不过你应该不方便。”
“你把话说清楚。”
“说什么。”
“你找我干什么。”
“住几天。”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干什么的!”
Cen压低声音吼了一句,这才让黑猫转过头来,眨着那双大眼睛看他。“哦,被有钱人甩了,就想着找我啦,你当我是什么,你养的狗吗!”
“……”
黑猫看了他半晌,又笑:“狗会蹲下跳起转圈圈,你不会。”
“你!”
“在聊什么?”
女孩儿坐下来,脸上带着刚补好的妆,口红涂得鲜艳无比,像刚吃过小孩似的,淌着血。黑猫放下筷子:“好久没见到Cen,叙叙旧。”
“Cen都没跟我提起过你。”她拍了一下Cen的胳膊,嗔怪道。“他要是早跟我说,我就知道之前跟他住的人是你。我以为那些都是他前女友的东西呢!我还跟他生气……”
“你们吃,我出去抽根烟。”
Cen站起身,当他们是在说别人的事。他试图避开黑猫望向他的视线。
那餐饭是黑猫结的账,具体是多少钱,他不知道,黑猫没同他讲。
他和女朋友往左边走,黑猫往右边去,说下午还有工作,就不打扰了。可Cen却清楚那不是真的,他根本没有工作,至少白天没有。他拉着女朋友,头也不回。
路上女孩叽叽喳喳同他说话,说的都是关于黑猫的事,说他出门抽烟的时候黑猫告诉她,自己正在全国旅游,他卖了爷爷奶奶留给他的房子,想过随性些的生活。Cen嗤笑一声,压根儿不把他瞎编的那些话放在心里,女孩又说真好啊,什么时候她也可以像黑猫那样,不用每天都工作,就能拿着钱到全国各地旅游。Cen假装听不懂。
“紧走啊。”
他抬起头,看见小卖铺门口站着位妇人,正用力拖拽一个穿白色碎花裙子的小姑娘。
“我要娃娃!”
“要什么娃娃,无买!”
“我要娃娃!我要我要我要!”
“你做梦!”
“阿妈著会给我买!”
“你阿妈死啦!”
“我要阿妈!”
“你阿妈死啦!你们拢去死吧!”
小姑娘哭,那妇人也哭,嘴里不断喊着你们是要逼死我啊,我替你那见鬼的阿妈养你这个败家东西,一边哭一边打她,把她推到地上,她又爬起来,追过去抱她的腿。
Cen看着,不知怎的,脑海里倏然闪过黑猫那双空洞的眼睛。
夜里,他凝视着生了霉点的天花板,窗外还没融化干净的皑皑白雪。浴室的水声停了,女孩儿洗完澡,穿着露肚脐的内衣,坐在床边拿毛巾擦头发。
“真好。”她说。“什么时候我们也可以去外地旅游。”
“不知道。”
“我看报旅行团好像不是很贵,就在南边玩的话,苏州,杭州……”
Cen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去。
“Cen,你想去哪儿玩?”
“我要工作。”
“得了吧,你唱歌能赚几个钱。”女孩儿说,“不如找个厂子上班,那才叫工作。”
“你烦不烦。”
“我这是督促你,让你上进。”
见Cen不吭声,她又笑,说她只是为了试探一下,她知道他喜欢唱歌,喜欢音乐,搞艺术要投资,以后他肯定会成为大明星,他会带着自己去上海,在黄浦江里滩买一幢公寓。
她草草擦了擦头发,把床头的灯拧熄了,像蛇一样爬在Cen身上,喊他Cen哥哥,凑过去亲他,他嗅到柑橘和柠檬,被女孩喷的便宜的香水味冲淡,黑猫的影子便也随之淡了。
Cen推开她,她不依不饶地缠上来,手伸进被子里,他说今天很累,不想做这些,女孩儿先是撒娇,没有就开始闹,闹得隔壁咣咣砸墙,她骂了很多难听的话,Cen全当听不见,任她歇斯底里地尖叫,捶打,逼得她喊分手,要分手,Cen不理,她抓起包,只裹了件风衣外套就冲了出去,Cen还是不理。
不止一次了,他们吵架,女孩儿就拿分手威胁他,开始他会哄几句,后来便懒得哄了,反正过两天她还是会哭着回来求和好,窝在他怀里柔情蜜意地说,Cen哥哥,我想和你结婚。
11.
再后来,大概过了不到半个月的时间,Cen记得不是很清楚,他唱完歌走出“鹤木”歌厅,习惯性地朝巷口看了眼,就看见黑猫蹲在那儿,脸埋进手臂间,蹲在灯下的阴影中,蜷缩成小小的一团。
他走过去,一把拉起黑猫。黑猫让他捏得胳膊疼,蹙着眉头哼了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往他那边靠。Cen嘴上骂骂咧咧,却伸手搂紧了他的腰,连拖带拽扶着他,去开停在路边的那辆老凤凰。
老凤凰之前让雨淋得生了锈,看着磕碜,他便拿去洗,刷漆,还换了轮胎,现下跟新的似的。他把琴包挎到黑猫身前,不费多大力气将他放到车前的横杆上,扶着把手轻轻推两步,一溜跨上车。
Cen骂他:“又喝这么多。”
“……我没有。”
“还没有,我都闻着味儿了!”
黑猫又咯咯地笑。“笑屁,再笑给你扔下去。”
他把Cen的琴抱得牢牢的,头一歪靠在他胸前,风迎面吹拂起他柔软的黑发,扫过他的脖颈,那儿原本系着他妈妈给他织的围巾,他见黑猫穿得少,就摘下来给他戴了。
“你女朋友呢。”
黑猫问。他咽了咽喉咙,没有说话。
“挺好一姑娘。”
“……”
“说要跟你结婚,买上海的房子。”
“闭嘴。”
他当真闭了嘴,不一会儿竟打起轻鼾来。Cen放慢车速,只手拢拢那条围巾,把他往怀里按牢了些。
北方冬天干,南方冬天湿,寒冷刺骨,刚来的那年Cen不适应,现在也不适应。他哆嗦着打开房门,身后的黑猫也跟着直哆嗦,手指,脸颊,鼻尖,冻得发红。Cen打开电视旁摆着的取暖器,刺目的光晃过黑猫的眼睛,差点叫他流下泪来。
“这儿。”Cen把凳子摆到取暖器前,示意黑猫坐过去。
他的衣服也是湿的,大冬天就套了件长袖卫衣,也不知道蹲在外头蹲了多久,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相当熟练地爬上凳子,伸出手去烤那暖灯。那模样让Cen想起他弟弟,小时候的弟弟,很小,像个跟屁虫,总是跟在他身后。
冬天,天还没亮父亲就要出门工作,母亲上的是夜班,中午给他们做饭,就让Cen看着点弟弟,他得写作业,不留神弟弟便爬上了沙发,要去摸取暖器,结果摔了个大跟头,哭得恨不能招来十里八外的邻居。
Cen挨了一顿暴打,打得母亲手里的笤帚都断了,回来说给父亲听,父亲又把他从客厅撵回房间里打,他那年幼的弟弟,什么都还不懂,他越是被揍得厉害,就越是笑得起劲儿,不停拍着巴掌,好像在看什么新奇玩意似的。
那个时候Cen当真恨透了他,后来长大了也就忘得差不多了,只是现在看着黑猫,他不知为何又突然想起这件旧事。
黑猫放在家里的东西他都留着,直接拿出来就行。他先去洗了个澡,洗得很快,省下来的热水够黑猫用的,他洗完澡出来,看到桌子上压着的一叠钱,便拿起来,也没细数,扔进抽屉里上了锁。
他靠在床头看电视。快到寒假了,电视台又开始翻来覆去播那些又臭又长的爱情剧,只听到里面有句台词:你看,北京的秋天多美呀。
现在是冬天。Cen想,冬天也一样美,冬天是白色的,更美。
被窝让取暖器烤得很暖和,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恍惚间感觉有谁爬到他身旁,躺下去,额头贴着他的背,他嗅到薄荷的清香,还有柑橘混合着柠檬味道,耳边隐约听见黑猫喊他Cen哥哥,Cen哥哥,他很想给些什么回应,什么都好,意识却不凭他使唤。他睡着了,他从来没有这么快地睡着过。
黑猫没带着冬天能穿的衣服,Cen便用他的老凤凰载上他,去大市场买些。
为了举办奥运会,迎接大批量的外国游客,全国各地都在挖,在修,去年来看是大市场,现在看是规规整整的两条街,各色商店开在街边,门口也不乱摆乱放。Cen要他买件羽绒服,要羊绒,摸过好几件都觉得不像,像用棉花填充的,价格还贵得离谱,于是又改了想法去买羽绒的毛衣。
他给黑猫挑了件红颜色,高领,黑猫皮肤白,穿着更显白,好看,喜庆……于是Cen便偷偷付钱把它买下来,让黑猫直接穿着走。买衣服的钱当然不是他自己的,是从黑猫付给他的“房租”里抽的,他只消看一眼就知道,差不多又是五千块,他点了一千,分出三百放进钱包,五百塞进左边的袜子中,还有两百卷起来,放进黄鹤楼的烟盒里。
买毛衣就用去了他三百多块,围巾、秋衣秋裤之类的,黑猫说什么都不让他再花钱了,还请他去大市场附近的餐馆吃饭。
餐馆对门是一家新开的琴行,展示柜里摆着一个涂鸦风格的吉他盒,吃到中途,Cen借口出去抽烟,装作不经意地打量了好几眼那琴盒,又看了一眼旁边摆着的价格牌,也要三百来块钱,不多不少。咬咬牙,他用脚捻熄了烟头,骂了句真他妈贵,趁着风还没刮起来匆匆躲回了餐馆里。
黑猫正在把碗里的香菜挑出去。他挑得仔细,只剩下炖的酥软的牛肉和菜汤,用勺子斯斯文文地舀着,喝了几口就挪到一边。
“你吃得太少了。”Cen说,“把啤酒放下,给我放下。”
“你好啰嗦。”
“再这么喝,总有一天得喝死你。”
他夹了满满一筷子上海青,堆在黑猫的小碗里。那儿的菜让他堆得跟山一样高。
“明年就要举办奥运会。”黑猫说,看着悬挂在墙角的电视机,眼睛片刻不离。
“办呗,你想去看?”
“想,想看那个鸟巢,看开幕式。”
“哥带你去看。”
他停顿片刻,视线从电视上落到Cen的身上,笑道:“好啊,Cen带我去看。”
“我家在北京,就买两张票的事儿。”
“你是北京的?”
“嗯,你呢?”
“本地的。”
“是吗,听不出来,你讲话没口音。”几句话的功夫,Cen就把桌上摆着的啤酒统统喝了个干净,“户籍在这儿?”
“嗯,爸妈都是本地人。”
“那你怎么不住家里,还到处跑。”
“……没家。”
他扒着饭的手一愣,堪堪转过头。黑猫看着电视机里的新闻三十分,不咸不淡地说:“早没了。”
12.
打那天起,黑猫时不时会同Cen聊些以往到各地旅游的所见所闻,即便是他不问,他也会主动去聊这些,就连说话都偶尔冒出一两句方言来。
白天,Cen趴在桌上搞创作,他就窝进被子里,把声音调到最小,看寒假各个地方台连轴播放的电视剧。写歌的时候,写好旋律,会用他的吉他弹一遍,有时候翻来覆去就那么几个音,黑猫听得多了,也跟着哼哼两声,音准却总是低了那么一点,哼得还确实好听。Cen背对他偷笑,实在憋不住,就扫一把和弦,把笑声藏进吉他的声音里,气得隔壁又咣咣砸墙。
中午都是Cen去餐馆点好菜,再打包,与先前相比并没有什么不同。他记着黑猫不喜欢吃香菜,喜欢吃肉,便点个没有香菜的荤菜,点个没有香菜的素菜,再点一个带肉炖的汤,鸡汤、排骨汤之类的,冬天喝着也暖和。有汤,黑猫就吃得多些,本来看着骨瘦如柴的,竟让Cen喂了出来形状,腮帮子也圆润了不少,看得Cen颇有成就。
到了夜里,Cen去歌厅驻唱,黑猫嫌外边冷,不愿意出门,就窝在被子里接着看电视。有时候Cen结束得晚,一回到家,发现他霸占了两个枕头,睡得香甜无比。就连地方台的电视剧都已经播完了,自动切换成电台点歌频道。他听那歌里唱:
我欲甲你揽牢牢
因为惊你,般暝啊爬起来哭
甲你揽块心肝头
乎你对人生袂搁芒渺渺
乎你袂惊袂搁号
往事放乎空,人生啊才有望
乎我甲你揽紧紧
唱的是本地话,Cen听不懂,但那旋律听着柔柔的,黑白色调的视频中,闪过年迈老妇苍老的脸,婴儿啼哭时皱巴巴的小鼻头,失意的男人被女人紧紧搂在怀里,他忽然想起,自己好像从未看见黑猫哭,哪怕在他身上曾发生过一些令人悲伤的事。他从来没有哭过。
那些令人悲伤的事,Cen不曾问,黑猫也不曾提。
没几天便是除夕夜,“鹤木”歌厅关了门,Cen便和黑猫去大市场采购了些年货,像是春联,干果盘,再添一包甜瓜子,留着看春晚的时候嗑;黑猫还买了些烟花炮竹,什么二踢脚,花盒,仙女棒,Cen笑他到底是要放炮还是看春晚,他说他也拿不定,干脆都备着,到时候想干什么便干什么。
春晚每年都是那些节目,那些人来演,一包瓜子嗑完了,晚会竟还没有过半,黑猫嚷嚷着要去放炮仗,但Cen心里清楚他肯定是不会自己动手放的,这劳苦活儿还是得他来,遂把几袋子烟花都拎上,要黑猫裹严实了再出门。
北京在九三年的时候设置了烟花禁燃令,近些年来管制得更加严格,Cen都忘了上次放炮仗是几岁,往年他四处飘着,日子过得抠抠搜搜,也没什么闲钱去买这些。但他还是认得出品种,哪些是二踢脚,他以前最爱放这个,因为声音炸得特别响,他一点起来,就捂着耳朵跑到黑猫身前,看他兴奋地直跳,张嘴喊着,笑着。
放完二踢脚,他又放了几个盒子,远处靠近城中的上空便炸开了数朵又大又亮的烟花,相当气派。黑猫点燃两根仙女棒,分了一根给Cen,像干杯那样碰了碰。
“许个愿。”
“什么愿?”
“你想许什么愿。”
“我想许什么愿。”Cen笑。
“无非就是发财,买房。买上海的房。”
他坐在楼栋门口的地砖上,黑猫挨着他,也坐下。
“你呢,你有什么愿望。”
“嗯……看鸟巢,水立方……看奥运会。”
“就这?”
黑猫也跟着笑,又说:“还差一个。”
“什么。”
“发财,买房,还差一个愿望。”
“……没了吧。”
“没了?”
“没了。”
Cen摇了摇头,却又看向黑猫,嘴巴抿成一条线。他试探着靠他近了些。
仙女棒忽明忽暗,照得黑猫的瞳孔也忽明忽暗的。Cen靠得近,都能嗅到一股淡淡的甜瓜子的味道,他似乎是想说什么,却还是没有说;或许,他并没有什么话好说,或许……他只是有些紧张。
黑猫长得很漂亮。是的,漂亮,Cen不曾用过这个词去形容男人,他想,因为不是所有男人都有黑猫这般的长相,看起来就像只猫。他们的视线同呼吸那般纠缠在一起。黑猫先是带着笑的,Cen靠得近了,那笑容便似乎有些凝固在脸上,直到他不得不将目光从Cen满含期待的眼神中挪开,顺着鼻梁向下,落在他微启的唇齿间。
这个时候是不是应该发生点什么?是应该发生点什么的吧,他想,那些电视剧里都是这么演的,那些全年无休轮播的电视剧,黑猫经常看,他应该知道会发生什么,他知道,他肯定知道,他不可能不知道。
“我有病的。”
黑猫却兀自开口。
“……什么?”
“我得过病。”他凑到Cen的耳边轻声说了两个字。
“同性恋很容易得这种病。”
“所以?”
“你不怕?”
“你撒的谎还少吗。”
“这次是真的。”
黑猫眨着他那双无辜的大眼睛。
“哦。”
“真的。”
“嗯,真的。所以呢?”
“那你怕还是不……”
Cen伸手握住他的后颈,一个用力搂过来,嘴唇便贴上他的,险些磕到了牙。
女人他亲过很多,亲男人还是第一次,是奶油的味道……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亲黑猫,太约是冲动,也可能蓄谋已久,总之,他亲了黑猫,这件事,在半年前是完全想象不到的,他亲了他,他想亲他。即便现在的他看上去像个不熟悉亲吻的理论知识,也没有实际操作的经验的中学生,他停在那儿,多少有些尴尬,半晌,终于听见仙女棒“嗞”地一声,熄灭在零点倒数计时的欢呼里。
Cen想,他最后一个愿望真的实现了。
“新年快乐。”他松开手,然后对黑猫说。
“……谢谢Cen哥哥。”
黑猫凑过去亲了亲Cen的脸颊,笑得既羞赧,又腼腆。
“新年快乐。”
13.
夜里Cen被手机的铃声吵醒,接通的时候顺便看了一眼时间,凌晨四点零四分。
黑猫睡在他身边,面朝着他,被窝让取暖器烤得暖烘烘的,连同湿气也蒸发掉了,满是他惯用的那款沐浴露的香气。
Cen原是不喜欢果香型的沐浴露,味道太甜,闻着娘们唧唧的,现在想来,他会觉得那个时候的他太年轻,不知道世界是什么样的,可以是什么样的——黑猫为他平乏又无趣的日常带来了许多改变,他甚至偶尔会打算起将来,无他,仅仅只是这样一种感觉,他很满足,似乎生活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他们谁都没有再提起跨年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他们都是,尽管他们依旧住在一起,睡在一张床上。Cen依旧没有同他做那些,那些歌厅里陌生男人对黑猫做的,这让他感觉到了自己的独一无二,无论是黑猫心中的他,还是他心中的黑猫。
接通电话,他戳着黑猫柔软的腮颊,随口应了声:“喂?”
“哥,你现在在哪儿?”
“……”Cen站起身,走到窗边。“又怎么了。”
“爸出事了!你快回来一趟吧!”
“还来?”
“真出事儿了!癌啊!肝癌!”
Cen甚至花了些功夫才想清楚电话那头的弟弟到底在讲些什么。他下意识在桌子上摸索着,摸软中华的盒子,抖出一根来咬在嘴里。他的手在发颤:“你……你现在在哪儿?”
“医院,刚送去检查到底是哪期,怎么办啊哥……”
“你先别慌,别慌。”
他找了半天都找不到打火机,只得干咬着。“医院,医生呢?医生怎么说?”
“说、说是保守治疗,费用估计起码得要五十万,或者……换肝,但是根本没有肝源!”
“……多少?”
“五十万,五十万!”
弟弟崩溃地哭诉:“我们哪里拿得出五十万!”
他恨铁不成钢地抱怨,如果Cen毕业后能听家里的安排进企业或者公家单位,现在多少能有笔可观的积蓄能拿来应急,他早就说过,可他从来不听,他早就说过的。
骂着骂着他哭起来,他向Cen道歉,他不应该对自己的哥哥说这种话,接着问他能拿多少钱出来,有多少拿多少,Cen没有给他明确的答复,但保证会想办法,让弟弟先照顾好父亲,还有母亲情绪,她容易着急,一着急,血压又该上去了。
挂了电话,Cen终于在稿纸底下找到了打火机,正准备点上,突然听见黑猫半梦半醒地轻声呓语:“怎么了?”
“睡不着。”Cen拿起随手搁在桌上的大衣,说。“我出去抽根烟。”
“哦。”
黑猫应道,翻身再次酣睡了过去。
14.
年轻的时候Cen照镜子,总觉得自己的脸小,皮肤白且五官端正,很有气质,因而特别骄傲。尽管他现在也还年轻,才二十四岁,他却已经老了,那双本有着湛蓝的碧色的双目,现在却有着海洋般深不见底的忧伤就如一潭死水,那是一种心态的变化,是一夜之间的变化。
他又开始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
15.
冬天昼短夜长,六点的天都还没完全亮起来。Cen必须得起床了。以往他能睡到日上三竿,再出门打包饭菜,待到了时间去驻唱。现在不行,他一大早就得起来,往往就做得多些,挣得也多些,按日结,拿在手里他才觉得踏实。
开始他掌握不到要领,总是凭股子蛮力,没几趟就累得不行,后来有了经验,认得到什么车拉的是什么货,就提前排在车位旁等着,便能节约不少时间,再挣个十几二十块。
接着他会到就近的工地帮忙,无非也是些体力活,搬砖,扛钢筋,混水泥之类的,这样的工地很多,就要办奥运会了,全国到处都在施工,像他这样出来干临时工的人也很多,活儿都得靠抢,钱还分得少。但他不能考虑这些。钱再少,那也是钱,有钱不赚王八蛋,这话他熟悉得很。
午餐每人领一份盒饭,边边角角塞些肉和菜,再多就没了,成排蹲在大棚底下,让风吹个两三分钟,凉得跟那刚从冰箱里起出来的似的。可凉也得抢着吃,吃完了接着干,人家轮班,他不能,一直干到四五点,再跑去餐馆端盘子。
他干的这些,都是当日结款,来钱快,比死工资来得快,有一笔能存一笔,累是累点儿,但总归是有的。他干这些,并没有同黑猫说起过,黑猫也从来不问,他天不亮就出门,忙到八九点才回到家,洗个澡,十点再去唱歌,有时候黑猫醒着,但大多都在睡觉,睡得非常沉,叫是叫不醒的。
Cen更希望他能睡着。他们尚且不是那种关系,所以Cen想在他的印象里,自己始终会是一个干净的、体面的模样,是个艺术家,歌手。
“哎,彼个新来的,发什么呆!”
餐馆的厨师是个大嗓门,个把月了也没记住Cen的名字,就只喊他新来的,或者傻逼、废物,特别是刚做工的时候,他挥舞着油腻腻的长勺,一把扇在Cen的脑袋上。“菜都凉了,赶紧的!你木个……糟蹋东西!”
“诶、诶……”
Cen扯了个笑,一边道歉一边端着菜盘子出去,招呼坐在店外的客人,又忙不迭地收拾刚散局的另一桌,撤走他们吃剩的盘子,然后相当熟练地拈起塑料餐布的对角一提,兜着骨头渣和垃圾裹成团,扔进垃圾桶里。
“两个人的桌!”
“两个人的桌这边!”
他顺势接了句,铺好新的塑料餐布一抬头,正对上黑猫那双满是错愕的眼睛。他登时就愣住了。
但只有一瞬间。黑猫身旁的老人见状,问道:“你们认识是无?”
“是我朋友,阿伯。”
黑猫笑了笑,搀扶着老人坐下。老人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盯着Cen看了好一会儿,说:“你是诗渊的朋友啊?”
“伊无系本对人的,阿伯。”
“噢,是哪里的?”
“无知道,我放未记咯。”黑猫说,菜单也不看,就随便点了两个清淡的,和一份汤。Cen捏着笔,不知道是怎么把这些记下来的,大约是全凭以往给黑猫打包的经验,猜出了最后那道汤他点的是什么。
“你怎么将著放未记咯。”
“我记样量毋好嘛。”
点完餐,黑猫对他说了声谢谢,便再无旁的话。Cen把餐单给到后厨,不等他反应,包间又喊他去收拾桌子。他应了声,赶忙跑去,忙活了大半天,竟是看都没办法看黑猫一眼。他想看,又不敢,挣扎半天实在是憋得胸闷,借口说要去上厕所,从后门溜去餐馆外的巷子里。
后门旁摆着几个垃圾桶,整个餐馆的厨余垃圾全部倒在这里,散发着剩菜的酸臭味,偶尔有些人抄捷径路过,都得用手挡着鼻子捂住嘴。Cen却已经习惯了这些,甚至还能待在旁边抽上一根烟。
他抬起胳膊——上面套着蓝底碎花的袖笼子,他却觉得那儿空荡荡的,好像什么也没穿——他擦了擦头发上的菜油,已经凝固成了一团乳白色的污渍,他使劲儿地抹,一次又一次地擦着,抹着,揉开了那些油渍,把头发揉成一缕一缕的,不知道是什么模样,没有镜子。他现在不想照镜子。
这得怪他自己。他想,日子是过给的自己的,别人帮不了他,这都得怪他自己。怪别人是最简单的事。他深吸一口气,试图把那干涩的、肿胀的喉咙咽下去。
厨房里那个大嗓门的师傅在叫他了。巷口倏然响起一连串的脚步声,Cen打开餐馆的后门,他走进去,关上门。
他关上门的时候,黑猫匆匆跑过成排的垃圾桶,似乎是跑不动了,他蹲下身,捂着嘴,但是忍不住,把刚吃的东西全吐了出来。
遇见曾经的邻居大伯纯属偶然。难得有人相陪叙旧,大伯开心,让他多吃点,他便吃得很多,这才忍不住吐了,菜油挂在食道上,更止不住作呕感,只剩下些酸水了他还在吐,一边吐一边拿头去撞墙。他拼了命地撞,骨头隔着薄薄的皮肉砸向水泥墙,发出“咚、咚、咚”的闷响。
16.
九点,Cen回到出租屋里,看见黑猫已经先他一步回来,正躺在床上睡着。
他进了浴室洗澡,洗掉一身的臭汗和灰尘,还有头发上粘着的油渍,油烟的气味,再换了套干净的衣服。
屋子里很安静,没有开电视,黑猫似乎很累,他裹着被子,头偏向Cen习惯躺着的方向,纤长的手搭在了他的枕头上。
Cen走到桌前,慢慢弯曲膝盖,他的腿很重,腰也很沉,好不容易才挨着了椅子坐下,刚坐下,那把椅子便“吱吱”的叫出声音来。他摸了摸口袋,黄鹤楼空了,桌上的软中华盒里还剩最后一支,让他拿出来,捏在指间把玩,视线不知道落在哪里,低头发起了呆。
裤兜里的手机震了一下,他也没打算去看,伸手四处摸着,想找打火机,眼睛却不经意地瞥见了那个上着锁的抽屉。
抽屉里有四千块钱,还有一张储蓄卡。黑猫的卡,密码是五个六一个一,Cen见他用过。
他的心里突然滋生起了一个非常可怕想法。但仅仅是想法,当他意识到的时候,他便撇开脸去,半晌,用力扇了自己一耳光。
17.
“鹤木”歌厅的老板娘见Cen进来,难得在他身上多看了几眼。
他走到台边,把话筒架摆好,又挪过常坐的那把凳子。这些动作他重复过上百次,今天也是,他坐在那儿,抱起吉他,轻轻扫了个和弦。
那弦不像以前那样滑了,准确地说,是他的手跟以前不一样了,他的指腹和掌心都布满了茧,勾琴弦的时候,就像勾着一块死肉,触感是不同的,连该如何下劲儿都不知道。
今天的客人不算很多,他也是看新闻才发现,还有半个月就要高考了,参加考试的应届毕业生人数相较去年有了大幅度增长,越来越多的学生选择用高考改变命运,类似的口号也越喊越响。
这让Cen想起那年他参加的高考,同考场的某个男生考到一半实在体力不支,被送到医务室量体温,烧到近三十九度,老师们抬他出去的时候,他哭得撕心裂肺,仿佛命运在他眼前关上了窗,还把窗帘也拉上了。他哭得惨,连带着考场里其他心态脆弱的考生也嚎啕大哭,像极了他弟弟头一次去幼儿园的场景。
他拨弄着琴弦,拨到一个唻,又摸到一个咪,这个唻要比咪声音低沉些,多明显的差别,黑猫为什么听不出来。
他调好了音,一只脚踩在凳脚上,唱。
是首很轻很慢的歌,他唱着,舞池里的人三三两两贴在一块儿。坐在吧台边喝酒的女人点起了一根烟。
他唱的是本地话,倒是让那些常客觉得新鲜,连老板娘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倚着吧台看他。
他恍惚间好像回到那个夏末初秋的季节,歌厅里到处都是人,他在台上唱着歌,黑猫在舞池里同一个不认识的陌生面孔挨得很近。他们就像两只交颈的鹅,耳鬓厮磨,难舍难分,黑猫似乎是在笑,可他瞧着,那个笑简直比哭还要难看。
老凤凰上了漆,看起来像新的,他在空荡荡地街头骑行,困得眼皮直打架。
今天给他小费的客人格外多,点一点,大约能有二百来块。算上这段时间打工挣的,明天就能凑齐一万,给弟弟打过去了。
由于没有肝源,做不了肝移植手术,目前他们还是选择保守治疗,积蓄全拿出来,缺口还有很大,花销主要在药物的费用上,没有钱就没有药,药一停,癌细胞就有扩散甚至转移的可能。
他在心里计算着,下一期之前他应该再赚多少钱,到哪儿才能赚更多的钱,他记得电线杆上、报纸上经常会有招工的广告,他得多找找,多跑几趟。他在心里算着,蹬车的步子渐渐大了些,在前方的路口右转——
“咣”!
Cen只听得巨大的撞击声,大脑当即一片空白,知觉尽失,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他正趴在地上,老凤凰折成了个角,摔在路旁的绿化带里。“要死啊!骑车无看路!”
司机骂骂咧咧的声音在他耳边萦绕,他却听的不是太清楚,只感觉头晕目眩,一时间都爬不起身来,却能闻到很刺鼻的酒臭味。Cen记得,这条道就是向右行的,司机开错了边,是逆向行驶。
似乎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没过多久,那辆车重新打起火,不顾碎掉的后视镜和前灯,飞快地跑没了踪影。
是辆宝马,可那又能如何。
他不记得自己在地上躺了多久。他躺在地上,看见月亮被乌云渐渐挡住,似乎有下雨的征兆,这使他不得不站起来,关节像是生了锈,一动就酸,就痛。他也不记得自己又是几时走回出租屋里的。黑猫占了他的枕头,动也不动地酣睡着,他放下吉他,没有想打开检查,转而进了浴室。
他的左边胳膊擦破了一大片,膝盖也是,脚踝肿得像馒头,挤在脏兮兮的鞋子里,很难脱掉。直到现在,他才感觉到了疼;直到现在,他终于明白过来刚刚发生的事,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滑坐在地上,心脏扑通扑通地狂跳起来。
被宝马车刮倒的那一刻,他想到的不是死亡,而是如果他缺胳膊少腿了得进医院,他该花出去多少钱,这钱又该怎样再赚回来;或者,万一他死了,数年前父母给他保的人身意外保险可以赔付多少,他的死讯该如何远赴上千公里传给保险公司,且有足够的证据证明他死于意外。他想,又不敢想。穷人是没有资格遭遇意外,也没有资格生病的。
他忍着痛冲掉身上的泥土和灰尘,一瘸一拐走到桌前,打开最下层的抽屉。抽屉里的碘伏还有两周就要过期,还是他之前打架受伤的时候随便买的,Cen一只手拿着,往深处摸索,抓到一袋开封的棉棒。身后突然亮了灯。
他回过头,黑猫靠坐在床前,笑着冲他招招手。
Cen走到床边坐下,把手里的碘伏和棉棒递给他,也并不需要说明什么,黑猫看了眼他的胳膊,遂用沾了碘伏的棉棒轻轻按压那些伤口。
他没有问,Cen不需要解释那些伤口的来历。好的坏的,他从来不过问,对他没有期待,没有管束,没有说教,这段时间,Cen每天早出晚归,究竟是去干什么了,他从来不问。
Cen分明是喜欢这种距离的,舒适、自在,不知为何,现在他却觉得难过。
“Cen。”
Cen听见黑猫的声音,但看不清他的脸,视线里的一切都被眼泪模糊成光和影。“还有哪里疼吗?”
“……我不知道。”
Cen说。他说:“我就是觉得……活着太苦了,太苦了。”
18.
如果问他一件最害怕的事,Cen想,他最害怕是睁着眼睛,从黑夜看到黎明,天空渐渐地亮起的时候。那个时候,他能感觉到生命是在流逝的,时间在告诉他,现在是新的一天,他必须得从睡梦中醒来,面对新的不确定,新的痛苦,与新的疲惫。他鲜少能从别人那儿收获快乐,因而愈发沉湎于只属于他的每分每秒。
所以他更喜欢冬天。冬天是白色,是取暖器烘烤出的温暖,是昼短夜长的除夕倒数声中,贴在嘴唇上的生涩的亲吻。可是冬天终究是会过去的。
他从梦里的冬天醒来。黑猫难得也醒着,对他说“早上好”。
Cen应了声,迷迷糊糊摸到手机打开,立刻起身穿好衣服,冲进厕所里胡乱洗漱一番,便要出门。
他今天得把攒够的一万块钱打给弟弟,以支付父亲下期的药费,然后再赶去工地干活儿。他很勤快,工头也很是照顾他,知道他的情况,会尽所能为他争取应得的酬劳。
他出来的时候看到黑猫坐在床上发呆。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Cen看着,发现一个春天过去,黑猫好像又瘦了些。
听到动静,黑猫偏过头,冲他笑了笑。他也笑,他们谁都没有提起夜里发生的事。他对黑猫说,他今天会早点回来。黑猫说,好,想了想。
他说:“Cen,你可不可以……”
后面说了什么,Cen就不知道了。窗外开过一辆救护车,警铃大作,完全盖住了黑猫的声音,后面说了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
“我要走了。”Cen换了件长袖的衣服,冲黑猫笑着摆摆手,“等我回来再说吧。”他的老凤凰昨天让宝马撞夭了折,他得徒步过去。
“好。”
于是黑猫对他说:“路上小心。”
19.
天气预报说会下雨,便下了雨。
Cen回来得很早。他推开门,没有看见黑猫,只看见书桌中间摆着一个他从没有见过的袋子。他把那袋子打开,里面用报纸包了两大捆长方形的东西。抽屉没有上锁。
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仓皇追出去。
雨下得很大。他奔跑在大雨倾盆的夜里,不停地、不停地向前跑着,直到看见“鹤木”歌厅的霓虹灯牌。他就是在那里遇见黑猫的,可是现在,那里只有悬挂在巷口的白炽灯光,忽明忽亮。
他跑不动了。
20.
“尊敬的各位来宾,女士们,先生们,朋友们。
“今天,来自奥林匹亚的圣火,跨越五大洲、四大洋,将在这里熊熊燃起。
“奥林匹克运动的魅力在于她巨大的包容力。今天,全世界二百零四个国家、地区、不同民族,不同宗教信仰的人们相聚在五环旗下,增进了解,加深友谊,共同奏响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的乐章。
“奥林匹克精神的真谛在于追求以人为本,实现人的自我超越和自我完善。每一位运动员,都将在公平竞争的环境中,展现精湛技艺,迸发参与激情,创造心中向往的辉煌。
“北京奥运会的重要使命在于促进世界各国文化的交流。我们真诚地希望,中华民族悠久的历史文化,充满生机活力的城市和农村、热情好客的人民,能给朋友们留下美好的记忆。
“朋友们:
“——北京欢迎您!”
21.
二零一二年伦敦奥运会开幕的时候,Cen被公司委派南下出差。他住进预定的宾馆里,一打开电视机,各个频道都在转播奥运圣火的点燃仪式。他看着,心想,还是零八年北京奥运会的圣火好看,尽管那火都是一样的。也不一样。
在同合作公司签订项目合同之前,他先打车去了一趟当地的红十字会,见到了遗体和器官捐赠部门的负责人。
“我在你们的官方网站上搜到了一个和我朋友一模一样的名字。”
他咽了咽喉咙,说:“我想……我想确认一下。”
接待他的负责人请他稍候片刻,再回来时,带给了他一份名册。
“他是……五年前,零七年的时候,我记得很清楚。”负责人告诉Cen,说。
“他是一个人来的,我们问他,是否需要征求他家人的同意,他说不用……对,那天还是圣诞节,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Cen翻到“二零零七”年那一页,仅有的几个名字中,他看到了“尹诗渊”三个字,以标准的宋体字形印刷在末尾栏的正中间。
“他是一个人来的?”
“对,一个人。我们很少能接触到这样的捐赠者,一般来说,都是意外去世的人,他们的亲属来办理登记捐献的手续。”
Cen的指腹贴在那两个字上,细细摩挲。负责人打量着他,半晌,还是说:“医院联系我们的时候,我们同他的主治医生核实了相关情况,他患有室管膜瘤,捐赠的前一年在市医院查出来,查出来就是恶性的,医生建议他入院接受保守治疗,但他拒绝了。”
前一年是零六年,他第一次在歌厅撞见黑猫的时候,就是零六年的夏天。
“他捐了什么?”
“肾脏,心脏。”对方感慨。“能捐的,都捐了。”
“那……遗体呢?”
“这个,我们就不知道了,这也不是我们应该过问的。”
“……”
“对了,他的捐赠证书,还有受捐者送来的东西,一直都没有人来领,你要领走吗?”
Cen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公交车驶过立交桥的时候,Cen想起七年前,他第一次来到这座城市,坐的也是这路公交车。七年前这里是没有立交桥的,也没有很多的车,连宝马都很少见。现在,大街上跑的宝马更多了,平房被推掉,改成了高耸入云的大楼。但车站是没有变的,他在熟悉的站点下了车,走了几步,就看到不远处有一家旧歌厅,牌子上写着“鹤木”。
歌厅没有开门。准确地说,卷闸门被放了下来,上面用红色的漆画了一个圈,写着“拆”这个字。他又看向对面,那儿有家小卖铺。他走过去。
“大爷。”
“诶。”
“软中华多少钱。”
老板放下报纸,视线从镜片后面投向Cen:“软中华六十三块。”
“涨价了啊。”
“什么东西无涨价?拢涨。”
Cen摸了摸口袋,从皮夹里抽出一张红票子,递给老板。他四下打量着,望见老板身后的玻璃柜,突然问:“有没有五号电池?”
“有,两块钱。”
Cen站在那幢拆了一半停工的大楼前,看见底层堆放着许多建筑垃圾,那儿有张桌子,中间有个没有上锁的抽屉。
他想起黑猫走的那天留给他的两捆钱,足足二十万,他抱着那钱在银行门外坐了一宿,直到早上开门,他把钱存进卡里,全部汇到了弟弟的户头上。弟弟打电话问他哪儿来的钱,他说,是一个朋友借给他的。他希望是借给他的。
一年后,他到父亲托关系给他找的公司里工作,除了日常必要的开销外,多余的钱他都存了定期,存到现在差不多二十万,他却不知道该怎么还给黑猫了。
他走到路旁的绿化带坐下,从袋子里拿出一个白色的、毛绒绒的兔子娃娃。它和黑猫的器官捐赠书一起,被红十字会的负责人交给了Cen。
想了想,Cen翻过娃娃,又捏了捏,拉开背后的拉链,露出里面的电池盒。那些电池早就没电了,他换上刚买的新电池,正准备把拉链合上,遂发现电池盒下面还夹了一张对叠的纸条,上面挤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字:骗你的,其实你唱歌很好听。
他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起来,很是慌乱地摸着娃娃,终于在左边的耳朵里摸到一个硬硬的塑料开关。他颤抖着手按下。
“扑通”,
“扑通”。
22.
我知道这世界,本如露水般短暂。
然而,
然而。
23.
Cen抱着那个白色的、毛绒绒的兔子娃娃,站在盛夏的阳光里,哭得泣不成声。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