攀援的洪峰(待补完)

——10月13日,太阳照常升起。

1.

 

中考结束的那个暑假,趁陈朝还在伦敦挑灯夜读准备他的毕业论文,有将近一个月我整夜不睡觉,就着手机屏幕昏暗的光游览steam在我备考期间上新的游戏,计算着奖学金余额挑简介看起来比较有趣的下载到平板。陈朝比我大四岁,每年寒暑假和春节回家住三天,从来没有确定的时间,有时候刚考完期末就来,有时候要等到假期快结束,唯独在家期间绝对禁止我25h在线冲浪这一条始终不变。这就是为什么我总说他比我妈还像我妈——就像有些人把领低保和醉生梦死当做一种生活方式那样,考试和打游戏也算是我的一种生活方式,随心所欲地改变其他人的生活方式有失尊重。

 

凌晨三点睡了一会,生物钟在七点又准时把我叫醒。第五人格排位再过五个小时开放,有些游戏非要熬夜玩才有乐趣,所以目前我无事可做。窗外艳阳高照,可惜我没有出门的欲望,就舒展四肢瘫在懒人沙发上,四十五度仰望天花板,像一条缺水的鱼,疑似失去所有力气和手段。我妈推门进来,一刻也没有为我的晚睡早起感到惊讶,在书桌上放了一盘切好的西瓜。

 

彦旭,你应该出去走走。她弯弯眼睛,笑着对我说,语气毋庸置疑。

 

懒得寻找反驳她命令的理由,我很干脆地披上外套出门,在楼下大爷们通常下棋的地方坐下,拿出手机刷朋友圈。杨乐在去补习班的地铁上,那个班的名字是精英教育;游沐钊他弟说以后想去打职业电竞,常书铭因为不会讲法语误买咸奶油蛋糕,但意外地发现很好吃。我看了眼支付宝余额,问他要蛋糕店地址,待会也去买一个当午饭,不好吃就分享给游沐钊。常书铭秒回位置信息,原来已经去巴黎旅游。他问我最近有什么打算,我想了想,说待会可能去见蒙娜丽莎。

 

我当然没有见蒙娜丽莎,她和我好远。我在这里再坐一会,犹豫一下,然后去找杨乐。我爸说这两天陈朝就要回来,可能我应该提前过去了解一下他正在上的初高衔接班。

 

2.

 

二号线,地铁上冷气开得有点过头。

 

……..

 

陈朝回家的那天,我爸从邮箱取回我的上海复旦中学录取通知书。虽然早在半年之前我就通过竞赛提前获取了这封录取通知书的所有权,我妈还是买了个巨大的蛋糕摆在桌子中央。甜腻的奶油,红得刺眼的草莓,松软的蛋糕胚,C,H,O,P,脂肪,胆固醇和维生素C,或者是乙烯,组成了一个由仪式感支撑起来的派对。虽然是这样说,但我确确实实有因为它高兴。

 

……..

 

杨乐总是满足我无关痛痒又莫名其妙的要求,从“昏迹鱼生”这个网名问世开始就叫我鱼生,微信备注也干脆利落地改掉了;游沐钊除了DOTA id之外不在乎其他人的尊名贵姓,去掉姓氏就分不清王梓旭和陈彦旭,只要他知道其中有一个指代的人是我;常书铭爱赶时髦,学Mrs.Diana call my name的方式,她柔顺绵软的金发烫成大波浪,讲话带一点婉转的德州口音。Ken,Oen, please come up and answer this grammar question. Thank you. Ken子哥,你有没有觉得狄安娜老师很漂亮?

 

但李声凯不一样,他不认识昏迹鱼生,不知道Diana老师德州口音的Ken,只认得我一张脸,一双手,和一把在雨天朝他微微倾斜的黑色伞,所以我也不知道该怎样向他介绍我这个人。

 

最后我说,我是陈彦旭。

 

陈彦旭,像一盒朴实无华的原装磁带,是再平常不过的名字。于是我把它按在奥林匹克数学竞赛的参赛名单上,冠上年级第一,一模二模全区排名3和物理学主题讲座学生发言人的头衔,让每个提起陈彦旭的人都想到陈彦旭有多么出类拔萃。其实我不是很在乎成绩,人气,还有其他如此诸类的东西。我做这些只是因为我能做到,并且能比陈朝做得更好,就像喝水一样自然。

 

……..

 

7.

也许是我率先凿了太深太深的成见,其实陈朝不恨我。毕竟他在好好先生,完美学生之外,还是我妈的第一个孩子,大我四岁的亲哥。其实我知道他在外人面前从来都不吝于表达对我的认可,只是面对我的时候,他说不出来我想听的话,疑似变成全世界最好意的哑巴。

 

陈朝决定出国留学之前,我还有时想起我没来得及接触到互联网的时候,一个漫长的暑假,全家回到内蒙的乡下,爸妈和爷爷奶奶都睡了,小学四年级的他带着刚上一年级的我在村里找水果吃。大概是天气闷热的缘故,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只有邻居王大爷肯分出来八分之一个西瓜。他全给我了。不知道为什么,那块切得稀碎,几乎只有瓤的西瓜,比我这辈子吃过的任何一块都甜。不知道为什么,这些故事后来我全忘了,连带着亲戚们“你哥哥那么优秀,彦旭也要努力呀”的劝诫声一起恨上了陈朝。我欠他不知道多少声哥和谢谢,这是我人生的第一宗罪过。

 

我本来能看懂在车站分别时杨乐的表情:上挑的眉毛,微微抿起的嘴唇,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和一些能够分辨出来的怨憎——也许这个形容词不合适,但我肯定他应该是怪我的,怪我因为下雨没去参加补习班的结业仪式,怪我从来不跟他们提及我初中毕业后就要去上海读高中,怪我独自去深圳参加数学竞赛时见到李声凯。其实从小到大他可以用来谴责我的理由太多,真要列举出来的时候我却不知道为什么想到了听起来最荒谬的三条。三条,恰好是我旁边那棵松树探出去,放在城市天空上的树枝的数量。

 

杨乐如果怨我,那就真的怪我。他总有他的道理。不管逢年过节还是平时我都很少请他吃饭,最关注联机时他操作变形的理由,再在他向我提问的时候敷衍几句,被程巍阳提醒之后才想起来恭喜他被第一志愿录取,还以为他和我一样,不在意学校和排名。直到身处上海之后才我想起原来我曾经和杨乐那么要好,甚至超过现在的他和程巍阳。对待朋友有失真诚,人情淡漠,这是我人生的第二宗罪过。

 

那天下午我爬上北面的佘山,远眺山脚下的城市。从这个角度能看到上海复旦大学附属中学,我的高中,我未来三年将会无数次骑车经过的华山路,但我看不见精英教育补习班,看不见兰庆十七中,看不见西湖,看不见我过去的朋友们,也看不见李声凯。即便想尽可能高地抬起头,拼尽全力把视线投向更远的地方,我的视野里还是没有任何过去的痕迹。这叫做绝对的空间距离。

 

小时候我也幻想过如果从很高的地方跳下去,是不是可以像海鸥一样长出翅膀,顺着盘旋的流风一直飞,直到抵达世界尽头。这种对昏迹鱼生和陈彦旭来说似乎过于文艺的想法我没跟任何人讲过,除了李声凯。好像在他面前从来没有不可以说的话。他太纯粹,太单纯了,单纯到不会仔细思考我说的话就表示赞同,因为一把雨夜里稍微倾斜的伞就倾吐自己的过去,把信任完完全全地交付给我。努力的人不一定结局幸福美满,可他过得太苦了,总该有一些事让他如意的。这是我人生的第三宗罪过。

 

8.

我对太多人有过亏欠,太多事处理得不够圆满。如果我想到这些是在三个月之前,那么我还来得及向杨乐说对不起,跟程巍阳好好讲两三句话,和游沐钊,龙京豪他们认真地道别。如果我想到这些是在两个月之前,那么我还有机会在苏州多留几天,甚至干脆不走,和初见或者重逢的李声凯一起沿着马路打着伞散步,教他打DOTA,真诚地认可他对世上的事物近乎虔诚的认真。他吃过很多次海底捞了,我应该请他吃烤肉。他值得这些,值得一切,我欠他一箩筐的好话,十万万年的陪伴,很多道没有认真回答的数学题,还有一块融化的巧克力。

 

其实我应该陪着他一直留在那个雨夜的。小时候我们会折东南西北,翻十二次面,指向的结局是成功。在学习抛物线之前我们首先学会了折纸飞机,有的很快就坠落了,有的摇摇晃晃,飘飘荡荡,飞向远方。也许我下山之后,再过几天,现在想到的事会再度抛诸脑后,再回归到像过去一样浑浑噩噩的生活状态,但现在我有些痛恨这个未来。理想的崇山太高太远,我行我素的生活又犯了太多错。不能翻越的山岭,难以跨过的长江,无从攀援的洪峰,始终就在我们脚下——世界之王经过的地方。年轻时代的我们明明脚踏山川飞云,平视日月星辰,怎么最后会只能用轻狂和遗憾两个空洞又具象的词语来形容呢?

 

我看向山脚下的城市,介于黑夜和白昼之间的时刻,上海灯火通明。在我的青春还没有写满后知后觉的遗憾之前,我和低保,小程和祈颜一起去过一次北京。没有后来升学宴的全聚德包厢,只有曾经坐在南京路人行道上数星星的孩子们和一家亲切的烧烤摊。小程抓着一把羊肉串乱啃,蹲在地上靠着墙放声大笑,口齿不清地讲一些中二病特供武侠剧台词——诸君得见此番良辰美景,万山载雪渡月光,明烛高烧照天南,我方去矣!他的喊声在浮浮沉沉的气流中摇晃,然后重重地砸在祈颜身上。祈颜的脸泛着不正常的红晕,低保无语地笑笑,和小程讲了几句我听不清楚的话,给祈颜倒了一杯温热的白开水。

 

那大概是在爱丁湖的水面以下,淹着不属于岩石圈,也不属于水圈的一段记忆。我知道的,我应该到那里去,那里才有我的容身之地。可是不管我多么仔细地探寻这幅圆满的画面,都找不到第四个人的身影。那我呢?我在哪里?我不在他们中间。低保,小程和祈颜构成一个稳定的三角形,而我靠着残缺的人性撞破他们的固定结构,于是在这三个名字之后也加上了昏迹鱼生。我只是看着,只能看着,天空离我真的很近,但去年暑假的烧烤摊却非常遥远。所以,现在,即使在朝未来伸出手的时候,我还是想着回不去的曾经。和爬山一样,这也不属于我平时会做的事情。

 

昨天我刚刚通关新出的游戏,主角和其他参加者一同进入高不可攀的魔塔,进行也许永远也没有终局的比赛。我操纵的角色在魔塔最后一层倒地,血字闪烁着暗红色的光芒,魔塔的前九十九层叠在我的身体底下,于是我到达了不存在的第一百层。我环顾四周,黑暗里徒留沉默。

 

佘山上只剩下我,不知道有没有别人来过。从后面看,大概是山顶上一个孑然的背影,悄无声息,僵立不动。也许是一万年以后,终于有人在停滞的时间里转身,背对着程巍阳和祈颜,看向垂手而立的我。偏偏是低保,我小学三年级就认识的朋友杨乐,抿着单薄的嘴唇,修长细瘦的手指扣在杯柄上,举着透明的啤酒,透过烧烤摊的烟雾,用似乎是嘲讽,也似乎是怜悯的语气问我:鱼生,你还记得陈彦旭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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