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宫(二稿,持续更新中

海风拂过玻璃屋檐,无数铃铛叮当作响,掀起一片清脆的浪潮。

十四每天都会漫无目的地靠在阳台上听铃铛声。她裹在遥远的透明的幸福中,像萤火虫包裹在粘稠剔透的蜂胶中。她自己也在逐渐变成透明的小玻璃瓶,本应形成一颗心脏的地方是一团柔和的空气。

她再也不会找到妈妈了。她已经找到妈妈了。

十四是家里的第十四个孩子,自她出生起十四就成了她的唯一一个名字。实际上她是第几个孩子并不重要,不管她是长子还是幼子还是十四都改变不了她出生在九级家庭的事实。十四和无数九级十级和蟑螂老鼠共同构成了下城最坚实的基础,这些穷人支撑着整个社会,没有一点怨言。他们的眼睛永远看着布满垃圾的灰土地。

十四不怨恨自己出生的家庭。她和上面十三个哥姐和下面六个弟妹一起挤住在下城区再常见不过的窄小而又潮湿闷热鸽子笼里,生存空间不如中城市场里一只笼子里的鸡。六哥去过中城,回来后便天天唾沫横飞地痛骂他们过的不是人的日子,接着他就会拉出这只鸡的例子翻来覆去地讲。十四没见过鸡,也没去过中城,六哥口中天花乱坠的一切构成了她幼时唯一的童话。她只是听,很少想象那鸡啊中城啊都是什么样的。她只是听。

十四看不见。她很小的时候便因为弟弟生病卖掉了眼睛。那场大病还让四姐卖了肾,也让八姐嫁了人。她们赚回的钱还是没有留住弟弟。弟弟死的时候妈妈哭得撕心裂肺,弟弟死了家里就只剩下六哥一个男孩了。十四不知道妈妈为什么要哭,明明他们可以生更多的孩子。但妈妈只是哭,抽泣声逆着气管滑下去,那声音很吓人。

妈妈不哭的时候十四很喜欢亲近她。她身上常挂着一个铃铛,发出的声音和她听过的任何声音都不一样,那是一种凉爽清脆的声音,几乎是透明的。十四对有视觉的世界印象不多,她唯一隐约记得一件透明的物件,在模糊的视线里发着光。她听到妈妈的铃声,就会想到这东西。那声音让她很通透。

十四幼时的某天她的妈妈带回来一个手电筒。她并不清楚手电筒是干什么用的,只是因为这东西一看起来就是上层人才会用的贵重东西便把它给了自己又瞎又弱的女儿。她的瞎女儿十四也不清楚这根冰凉的金属管是干什么用的,她只知道要是让其他哥姐弟妹发现了这东西她大概要遭殃。于是她每天把那管子带在身边一刻不离手,尽管那东西对她此生不会有一点用处。十四不知道瞎子是用不了手电筒的。

十四不知道的东西有很多。她不知道父亲每天带不同的女人回家,也不知道妈妈每天挂着铃铛早出晚归是去了哪里。她甚至不知道有多少个兄弟姐妹跟自己有真的血缘关系,不过这些在下城都没有意义。那十九个兄弟姐妹现在到底剩下几个不如下一顿饭什么时候吃实在。有一天六哥忽然不再抱怨了她便知道六哥和其他哥姐一样离开家了,她知道自己早晚要和他们一样飞出去再也不回来。但她还想听那铃铛声。

直到有一天那铃铛不响了。妈妈不见了。

这样一来十四没有理由继续留在家里了,于是她和那些哥姐一样不声不响地走了。临走前她出门拾了根结实的木棍给自己削了根盲杖。三姐因此怨她乱用菜刀浪费刀刃。其实那把刀已经钝得连草根都得分三下砍了,但她懒得争辩。反正她这辈子不会再见到三姐这号人了。

十岁的十四,在白天和夜晚之间的某个时间离开了家。

十四住进水晶宫的时候,他们收走了她的盲杖,却没有收走她的手电筒。她把这唯一能让她心脏持续跳动的东西塞在嘴里,捂热的金属抵着舌根让她不得不压住干呕。搜身的保安没有发现它。于是十四带着一颗金属做的心脏住进了玻璃鸟笼。

如果十四看得见东西,那么她一定会像每个刚搬进来的居民一样大声惊呼。巨大的透明建筑坐落在碧蓝的大海中间,建筑四周环绕着闪闪发光金黄的沙滩和波光粼粼的海水。整个建筑没有一个构件不是透明的,阳光穿透一尘不染的玻璃构件,折射出教堂花窗般的华丽色彩。水晶宫看起来像个极度规整的巨大鸟笼,幸福的鸟在里面啁啾地叫着。破晓和黄昏时分,水晶宫更是美得难以用语言形容。无数颜色各异的金属铃铛挂在阳台栏杆和突出的屋檐上,有风吹过就会清脆地响,那种声音在多少下层人的胸口跳动,成为他们最大的骄傲和耻辱?

水晶宫计划是由上层慈善家自愿投资并组织的慈善计划,普惠八到十级的贫民,其主要内容是为八到十级居民提供免费的住所、食物、医疗,级别较低的贫民和残疾病弱者可以优先获得水晶宫的居住权。该计划所耗费的所有资源和花销均由上层慈善组织承担。

水晶宫坐落于中城的海上,其规模巨大,由有机玻璃制成,所有主梁收于一点,使其外观像个大型透明鸟笼。该建筑被列为中城最为壮观的建筑物之一。

水晶宫的铃铛声和妈妈胸前那一颗一模一样。十四曾经那样努力地寻找妈妈的铃声。

十四在中城找到过一份工作。或者说,如果那种脏活算得上是“工作”的话——当然十四不会这样抱怨工作。坟场的红蝽大婶嗓门很大,十四很怕她,她总是威胁要把“这九级小贱种”丢去喂老鼠。老鼠是十四所见过为数不多的动物,那种会啃人脚趾的东西让人头皮发麻。下城的老鼠十几分钟就可以把一个婴孩啃个精光,这让十四对老鼠的早期印象非常不好。这个臃肿而活动并不迅捷的七级坟场看守需要用恐惧来迫使这个九级给她干活,这是可以理解的。

所谓的工作,就是背着冰冷而恶臭的沉重包裹跟着脖子上的绳子走上十几里路,每天最多能背三趟。背上死沉死沉的货物时常会流出一些粘稠的液体,有时甚至会掉出蠕动着的渺小生物。十四不敢猜想她每天背的是什么东西。她像腌肉似的被那臭味浸透,在她离开坟场很久后那种味道还粘在鼻腔里挥之不去。

水晶宫里的家伙们用了很多除臭剂。十四仍旧感觉自己的内里没有被洗干净,发黑腐烂。

所谓中城,就是半空和地下之间的,“世界本来应该是的样子”。离开坟场后十四漫无目的地在中城的角落里穿梭,寻找哪怕是一丝属于下城的能带给她慰藉的气味或声音。她想找到那个戴着铃铛的人。她想找到那种沁人心脾的声音。

水晶宫里的床是统一的白色窄单人床,一排一排整齐排列着铺满了整个就寝区。对于十四来说,她从没睡过这种软软的床,被罩枕头上有一股灰尘混合着消毒剂的味道。十四的梦里通常没有画面,她在水晶宫第一次梦到了漂浮着的失重感,耳边是鸟类扇动翅膀的声音。

十四在中城桥下的床是用纸壳箱拼起来的。中城的垃圾实在少得可怜,她翻了一周垃圾桶才收集到足够的纸壳。不知为什么,明明水晶宫的小白床比那个堆纸壳堆起来勉强称得上垃圾的东西温暖得多也柔软得多,十四却会怀念那个她用纸壳拼起来的床。那张床在十四离开桥底两天后被环卫拆了收走了。

十四之前从没见过鸽子,当然也不知道鸽子不应该出现在海边。她每天靠在水晶宫的阳台上——靠在水晶宫每个阳台上都有的罩住整个阳台的透明纱网上,听着不知名的生物发出拍动翅膀的声音和轻柔的鸣叫。水晶宫的其他居民有了突然的不用再为活命奔波闲心,难免有人猜测这个每天靠在阳台上的瞎姑娘是不是在思考人生,甚至有人真的去问过十四她在干什么。而十四什么都没想,她只是听着那声音,觉得那声音是覆盖着柔软毛发的。

那种毛发不是像老鼠那种令人浑身发毛刺痒的骇人的毛发。她一生中只触到过一次那种能让她在听着鸽子拍打翅膀的声音的时候联想到的东西。但是那触感带来内脏撕裂骨骼碾碎般的疼痛,不是自外,而是自内。

九级。九级居民不属于中城。不属于中城的下层贱种必须被驱逐。驱逐。

十四不知道自己将要被带到哪里。她的四面都被比她高的人挤着,鼻腔里充满了发热的来自人类身体的臭味。他和其他的所有人一样,双手和脖子上的绳索拴在一起,遥远的叫骂和四周的人的唉声叹气围绕着她。她隐约听到了“驱逐”、“抓捕”、“枪毙”几个词。她隐约感觉到了这将会是她的命运,但她没多在乎。她对自己没有任何概念的东西毫无恐惧。

她跟着脖子上被拉动的力度和人流裹挟她向前走的方向慢慢地往前晃。这时一个声音穿透了周围憋闷的嘈杂,一种熟悉而令人心安的声音像割开一块布一样穿过层层叠叠由人组成的迷雾流进了她的耳朵。她感觉有什么东西滴落在自己胸口的空玻璃瓶的瓶底,发出清脆的响声。

叮铃。

十四拼尽全力向自己的手腕咬去。绳索并没有完全断裂,这毫无把控力度的一口撕裂了不少皮肉,带出了粘稠滑腻而带着腥味的液体。她用力借着那滑溜溜的血液将自己的手从绳套里拽了出来。然后是另一边手腕。她把鲜血胡乱地涂在脖子上和脸上,粗糙的绳套摩擦得她皮肤生疼。她又咬了一口。

她害怕那声音消失,就像妈妈一样。她不想再失去一次了。

第四次,第五次。绳套纠结着头发深深陷进脸上的肉里。皮肤被磨得发烫,就像长时间工作后的斧头柄一样。

叮铃。

绳索带着几绺纠结着的头发掉在地上。那些被拴在一起的下等人们根本没有注意,在他们看来十四只是一个掺着低劣白发的棕色发顶,绝对称得上微不足道。也没有人会注意一只老鼠从脚边爬过。十四四肢着地,从对于她来说高大的成年人的腿间,向着铃铛声音的方向爬着。

叮铃。

“喂!有个小杂种跑了!”

十四一把推开面前的人,听到对方的身体砸在地上的声音时被她自己的力量吓了一跳。她回到了两脚上,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耳边血液流动的声音和呼呼的风声盖过了身后的嘈杂。但她依旧能听到她要找的声音,一直以来同样清晰。

叮铃。

有什么东西在她耳边炸开,带出一阵令人头晕目眩的爆鸣。从没被枪瞄准过的十四两腿一软跪在地上,第二次子弹呼啸而过的声音在她头顶正上方。她再次恢复了动物的姿态,手脚并用向前爬,盲目地逃离未知的恐惧。

叮铃。

十四一头撞在墙上,温热的液体顺着额头滑到脸上。她不敢停下,疯狂地沿着墙面横向摸索着向前爬。

“小蟑螂而已。喂!别看热闹了!快走!”

她摸到了一个窄窄的墙缝,想都没想就一头扎进去。粗糙的墙体在她身上留下不少血痕。

叮铃。

近了。很近了。就在面前。就是现在。

“妈妈!!!”

在她手掌下滑过的不是粗糙的皮肤和布料。那是柔软的毛发,密而略微扎手的。

妈妈没有说话,而是发出了一串短促低沉的叫声。

“噫!滚开!离我家宝贝远点!!”硬头靴的尖端重重落在十四身侧,她迅速畏缩着躲开。

“喂!小贱货,这狗可比你妈金贵多了!死远点!”音量大到让她的耳朵嗡嗡作响。她颤抖着站起身,用人类最适合的姿势拔腿就跑。

“她是个九级!要不要叫巡警?”十四想起几分钟前耳边的炸响,她加快了速度。

“汪汪汪汪汪!!!”

叮铃。

人宠是下等人能在中城合法生存的途径之一,而中等居民甚至能通过这种方式在上城获得一席之地。人宠的职责是不惜一切代价取悦自己的主人,不管是满足主人在生活、娱乐、性爱等等方面的各种需求,还是随时为主人献出自己的一切包括生命。一部分人宠可以依照主人的配种要求组建家庭,其中至少一个孩子需要服从主人的挑选成为人宠,其他的孩子无法获得在中城居住的权利。作为一个中城居民,如果想要养宠物但是没有足够条件,人宠是价格低廉的不错选择。

为了方便管理和作为身份的象征,人宠和大型宠物需要戴着统一生产的铃铛。慈善机构所购买回来的人宠可以获得人身自由,于是他们将铃铛挂在水晶宫挂在水晶宫的各处,将曾经的枷锁永远留在水晶宫。

十四靠着墙坐下,任由自己淹没在铃铛的声响中。这种感觉已经不能为她带来任何期许和遥远的幸福,但仍旧能让她安心。

“你真的快乐吗?”

十四被吓了一跳,她甚至没有意识到别人的靠近。她对这个声音并不是完全陌生,她绝对曾经听过这样的声音——也是在水晶宫,对方问她在干什么。十四当时没理她,继续听着鸽子和铃铛的声音,那人也没再问下去。

她第一次认真地注意这个主动跟她搭话的人,大概是女性,比较年轻,听不出别的信息。十四不知道对方的级别身份,对方到底是另一个在水晶宫避难的下等人还是来调查被救济的人的满意度或者不管什么东西的中上等调查员,她不清楚。如果真的是调查员,她应该去活动室,而不是来找上看着就不怎么会讲话的十四——那样会让结果好看一点不是吗?难道是其他什么原因?

“我只是没去活动室。”十四直接没头没脑地答了一句,语言比思考来得更快。所谓活动室就是某种娱乐区,住在水晶宫的下等人能在活动室获得一点不知算不算得上消遣的消遣——基本都是一些重复性的消耗体力的器材,类似磨盘的那种能一圈一圈地推的轮盘等等。来到水晶宫的下等人们突然没了繁重的工作,多少会感到一点空虚,所以需要通过这种“娱乐”来让自己舒服一些。

“那……每天站在这里,会让你快乐吗?”

又是这样的问句。十四不明白为什么她一定要问出自己到底“快乐”吗,这个问题即使得到答案了也不会有什么意义。她不知道怎么回答或是自己的回答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后果,她无法阅读别人的表情也听不出对方的语气,事实上这个瞎姑娘十几年来根本没和别人有过什么真正的对话。说到底,为什么会有人在乎一个九级小瞎子快不快乐啊?

“我不知道。”她选择如实回答。

“……我明白了。回头见。”

那之后什么也没有发生。十四照常吃饭睡觉,每天站在窗台上发呆。

水晶宫里每星期会举办一次抽签,在所有下等居民中抽取十个幸运儿。对被抽中的人到底会去哪有很多种说法,最主流的是会获得去上城居住的权利,水晶宫的工作人员说这是为了阶级流动而采取的措施,但那实在很难令人相信。但是哪怕不是去上城,也是会有很好的去处,毕竟这么小的概率,抽中了一定是幸运的。有的人刚来水晶宫两周就被抽中了,也有的人一直呆了好几年也没有被幸运女神眷顾。在水晶宫平淡的生活里这种活动多少能提供一些兴奋感,这不是什么坏事。

在来到水晶宫漫长日子里的某一天,十四手里的号码条被抢走了。她猜测自己那次大概是被抽中了,否则别人也不会去抢她的条。实际上她并不在乎能不能被抽中,在哪生活哪怕被赶回下城都一样,她不管去哪都找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了。

又是抽签的日子,十四直接把号码条扔在一边,反正她看不见条上的数字。

突然,炸裂般的巨响划破了整个大厅,接着是几秒钟令人恐惧的安静。话筒发出刺耳的杂音,然后被谁捡了起来送到嘴边——

“你们根本不会去上城!!快跑!!!”

十四从地上爬起来,意识到这是问她是否快乐的那个人的声音。接着混乱和嘈杂吞没了她,大厅里的下等人们像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窜,险些把十四再次撞倒。十四惊恐地摸索着离开大厅的路,却一头撞在面前的人身上。

玻璃打碎的声音。话筒再次发出刺耳的爆鸣。

“安静!安——静!”

如果十四尚还有眼睛的话,她就会看到蜂蛹而入穿着黑色制服的保安和已经捡起话筒走到台上的穿白色西装的男人。先前夺走话筒的女人被四个保安摁住,正扭动着身子试图挣脱束缚。白西装不紧不慢地清清嗓子,然后象征性地拍了拍话筒。

“我亲爱的朋友们,不要慌张。这里只是发生了一点小小的意外,一切活动都可以很快照常进行。”

下等人们抱怨着,有几个甚至大声地用污言秽语发泄自己的不满。而白西装依旧用平静的声音反复地安抚着,直到众人的怨气渐渐消散。

抽签事件发生两天后,大厅里举办了临时会议,向所有人解释抽签日发生的事。白西装解释说搞砸抽签的那位小姐患有严重的妄想症,因此她所说的一切都是胡言乱语,这不能怪这个可怜的姑娘,等等之类,语气无奈至极。接着他重申了一遍被抽中之后会获得的好处,去上城居住拥有稳定的生活。十四叹了口气,那个已经被判定为疯子的可怜人的那句话一遍一遍在她脑子里盘旋。

“你们根本不会去上城!!快跑!!!”

十四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思考一个已经被判定为妄想症患者的人说的话是真是假,或者说她根本就没相信什么,不管是白西装的解释还是那个疯子歇斯底里的最后一句话。想太多会让她头疼,谁说的是真的对于她并不重要。她并不在乎将来会发生什么,只要现在还有饭吃,还有头顶上挡风雨的屋檐,就一切好说。

再没有人找她搭话了。不过那没什么关系,十四也没去打探那人究竟去了哪里,管她是被什么机构收治了还是被踢出了水晶宫,都不重要。十四继续在阳台上漫无目的地站着,她隐约感觉鸽子越来越少了,她不清楚那些不知名的生物到底去了哪里。她的生命里有太多的人和事无缘无故地消失,这已经不会让她感到惊讶。

在水晶宫里十四感觉不到时间的流动,她也懒得去问别人日期,知道今天几号对于她并没有什么意义。她能感觉到阳台上温度的变化,天气转凉变暖又转凉,季节的更替在漫长的时间里不知反复了多少回。一开始的担惊受怕已经彻底消失殆尽,十四的生活完全变成了掀不起一丝波澜的死水,直到某一天。

“看看你的号码,你被抽中了。”

跟她说话的人甚至没注意到她空荡荡的眼窝。然后她被人拉着穿过大厅,走向了她从未涉足过的大厅前面的小门,踏进了散发着淡淡熏香味的陌生的走廊。熏香的味道有一点奇怪,陌生的环境让她本能的恐惧。拉着她的人没有说话,只是继续带着她向前走。

“我不想去。”十四感觉嗓子里像堵着一块橡胶,在几年的沉默之后发出声音变成了一件困难的事——她甚至都没意识到自己到底有多久没开过口了。

“别这样,你马上就要去上城,过上上层小姐一样的生活啦。”

十四根本没听清对方在说什么。香薰的味道更浓了,让她有点反胃。为什么水晶宫里会有这样的香薰?

拉着她的人突然停下了,十四耳边响起钥匙在锁孔中转动的声音。然后是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香薰味几乎像血崩一样铺垫盖地地压向她,十四差点吐出来。她忽然意识到这种味道有什么不对劲了,那甜得发腻令人作呕的味道中夹杂的是——

血腥味。

十四猛地推开水晶宫的工作人员,对方重重地撞上墙面发出一声闷响。经过坟场的工作,十四力量不小,加之那人完全没有防备,她很快挣脱了他的抓握,向水晶宫唯一不透光的走廊外跑去。风在她耳边呼啸,血液流动的声音砰砰作响。从地毯突然过渡到玻璃地板让她差点摔倒,十四趔趄了一下继续向前狂奔。

有人在追她,而且不止一个人。她不知道自己该往哪跑,只是盲目地拨开挡在前面的人群,穿过大厅,扶着墙跑过走廊,摸索着床架穿过卧室,然后一头撞在阳台的玻璃纱网上。

五个黑制服保安围成一个半圆形,把十四包围在里面。他们大概都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毕竟谁抽奖被抽中了还想着要逃跑呢——那时抽签事件已经过去了几年,记性再好的人都要把那件事当个笑话忘掉,这种规模的慈善机构竟然第二次出现这种事情,简直闻所未闻。一个保安慌慌张张地打开对讲机,白西装的声音在里面响起:

“不要如此激——”

十四后退两步,左手在口袋里的手电筒周围攥紧。然后,她用尽全身力气向玻璃围栏撞去。骨头和玻璃发出了两败俱伤的闷响,十四弯下腰猛地转身前进两步,五个保安全都慌了神,竟没能拦住她。这个瘦弱的瞎姑娘身上突然爆发出了令这五个彪形大汉都害怕的东西,他们几乎是不敢让她靠近。然后,十四拉开距离,再次冲向玻璃围栏。

咔啦。

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玻璃墙壁,折射出令人眼晕的色彩,整座水晶宫像嵌在宝蓝色丝绒里的宝石般闪闪发光。猩红的污渍沾上透明的围栏,玻璃的断面折射出扎眼的光。仅剩的几只白鸽纷纷振翅,消失在海浪般此起彼伏的铃铛声中。

扑通。

* * * * * * *

“我们可以将其解释为惊恐发作。我想他们不会太计较这件事,毕竟他们的基因没有给他们多少智慧。”

白色的西装外套被挂在水晶衣架上,雪白的鹅毛掸子从柔软的布料中间穿过,细细清扫每一丝灰尘。

“把那个摁住,白蛾,那声音让我心烦。”

名为白蛾的仆人迅速把手伸向脖子上的铃铛,手指轻捷地压住吊铛,立刻止住了声音。

男人把丝绸手帕别在居家服衣领下,戴着白色手套的双手在餐布上交叠在一起。白蛾优雅地将托盘滑到桌上,然后轻轻揭开了盖子。

“所以,这位是?”白色布料包裹的手指指向餐盘里裹着丰厚酱料的主菜。

“是个九级,先生。”

“啊。人们想到宰杀牛羊的时候给它们听听音乐,看来这种方式对人也确实适用,真是智慧的方式不是吗?”

“您说的极是,先生。”白蛾谦逊地重复不知道第多少次对主人的称赞。

餐刀划过肉排,粉红的汁水沾上雪白的瓷盘。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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