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欧的冬天到了。黑夜变得出奇得长,湿漉漉的让人喘不过气。站在森林边上,有时能看到极光。
小矛不喜欢极光。她没有见过极光,但每次转到北极,ipad上的地球点读软件就会放诡异的音乐。她会浑身一缩,完后迅速关掉音量。
每到一年的这个时候,学校的“心理小屋”就会挤满因黑夜而失魂落魄的人。小矛倒觉得没什么,她和妈妈住在一起,妈妈把她里里外外保护得很好。只不过踢球的男孩子们变少了——但他们还是要训练的。
小矛喜欢看男孩子们踢球。他们都长一个样子,都穿同样的蓝色球衣,金发碧眼像是北欧神的儿子。小矛坐在球场边,仰仰头努力让短发碰到肩膀。她还是个娃娃脸,乖乖地穿妈妈精心挑选的衣服——有猫咪图案的长衣,浅蓝色秋裤,粘扣鞋。
她眯起眼,贪婪地看男孩子们冲刺、跳跃再倒地。夕阳把人的影子拉得很长,球员们的身影开开合合,不时透进几缕阳光,像书页一样。小矛端详着自己的影子,用手遮住蘑菇形状的头。空气里有桉树的味道,她闭上眼睛等着太阳落下。
今天干什么了,吃有营养的东西了吗,妈妈隔着寿司问小矛。吃了,小矛说,眼睛看向窗外的停车场。玻璃蒙上了一层雾,她用手指画出图案,想着草地上的男孩子。
两人沉默地吃着冷冷的日本饭,小矛把一整面刺身涂满芥末。今天是星期五,妈妈不做饭的日子。以前,她们会和小矛的爸爸一起吃晚饭,然后去看场电影,或是吃点冰淇淋。现在爸爸不知道去哪了,妈妈有时候会突然对着天花板喊他难听的名字。小矛总觉得自己和妈妈像在被人追杀——从原本的家逃出去,跨过半个世界来到这个只有雨和黑夜的地方。
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去,超市门口的五彩灯没电了,一闪一闪让人揪心。嘿!小矛想,圣诞舞会马上到了。她想象着自己穿贴身长裙、画眼线的样子。她要拉一个男孩子当舞伴,跳慢舞的时候一直踩他的鞋,转很多圈让他没时间抱怨。私人轿车、高跟鞋、情人草……小矛不知不觉地把半坨芥末放进嘴里。哦,小矛,你才二年级,圣诞舞会是那些半大不小的人的事;再说你连手机都没有,怎么给男孩子们发邀请?这些事情,都跟你没有关系。
喂,我在问你问题,妈妈放下筷子,你不要装作没听见。我真是受够了,小矛想。她听说妈妈们喜欢像观察样本一样观察女儿;但不,小矛的妈妈不会做实验,她只想把小小的小矛关在被极光笼罩的世界。她低头看看自己衣服上塑料钻石组成的猫,恨不得将它们一把扯掉。
小矛放下尖头的日本筷子,芥末辣得她牙根痒痒。窗外的灯还在闪,她想象那是太阳的模样,她想象自己长长的影子是真的,她想象刺身不是冷冻的酱油也不是袋装的。于是她推开挂着圣诞铃铛的门冲出去,冲进北欧早熟的夜晚。
街上的人好多好多,都抱着大包小包,做圣诞节前的最后一次购物。白色的哈气交织在一起,大衣的衣摆让小矛踉跄,她穿着单衣跌跌撞撞,在人群中越掉越深。塑料铃铛、怪笑的精灵、人们参加吃馅饼比赛满脸奶油,忽明忽暗、时远时近。小矛感到一阵恶心,炫彩和音乐让她想找的东西越来越远。
嘿!来我这看看。一只发烫的手拉住她,手的主人是个混血男孩,穿着短裤和凉拖,古铜色的皮肤在月光下闪闪发光,显得格格不入。他的嘴有点太大了。我叫冷布丁,他说。小矛只是点点头,任凭自己像提线木偶一样被冷布丁一路拽走。她感到冷,肚里却似乎有一团火,红热的灰迷了视线。
看,这是我的摊子。我跟他们都不一样。冷布丁呲着齐齐的白牙,指着一间摇摇欲坠的草屋。屋里是香料的味道,波斯地毯从桌子和屋顶垂下,数不清的捕梦网和流苏挂在不该挂的地方。篝火把整个屋子照得如同白日,火焰的信子舔着周围的干草。小矛凑近了去看,有两颗近乎透明的蛋在火堆里躺着,里面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冷布丁跳到她身边。它俩明天凌晨就破壳了,叫猫,还有钝。怎么样,喜欢不?听起来有点像你的名字呢!我的名字?小矛很诧异。你听着,我不应该在这儿待着,我应该回去——男孩看起来有点伤心,但又立马来了精神。想不想看我的龙?我家不远,就是有点热。小矛还来不及反应,他就抓起她的手,推开被厚厚茅草遮住的后门。那两颗蛋在火舌的包围中咯咯作响,火光照亮了他的侧脸。真是的,这个家伙,小矛想。就是有点怪怪的,没有踢球的男孩子好看。
一股热风扑面而来,小矛和冷布丁站在一个很高的地方,向下可以看到车流和灯火。他们身后是巨大的橡胶树,树干上有个门一样的框。风把小矛短短的头发吹乱,揉进去海洋和汗的气味。欢迎来到里约热内卢,冷布丁张开双臂。山下,霓虹灯在闪,不时有跑车炸街的轰鸣。酒吧里,人们穿着各种颜色的衣服,用酒精穿越到另一个世界,在里面跳、跳、跳……街上有像冷布丁一样的男孩提着装满扶桑花的篮子,假装绅士深深鞠躬,把花戴到光脚女孩子们的辫子上。
小矛叹口气,低头看看自己苍白的小手和鞋子。她也想有人把花插到自己短短的头发里,花很倔强永远不会掉。她有点想哭,旁边的冷布丁尴尬地碰碰她左肩,自己竟结巴了起来。嗯,去我家看看怎么样,有好多好多种龙,你肯定会喜欢的……小矛突然笑起来,弯腰蹲下去、蹲下去,头发碰到地面。她笑他的可爱,笑自己成天想着那些冷冰冰的金发陌生人。冷布丁不知怎么是好,开始从身上那件破烂背心大大小小的兜里掏出仙人掌果、叫着的金丝雀、玻璃弹珠、木轮子……这些零碎的东西撒了一地,他手忙脚乱地去捡,可它们越积越多,几乎要把他淹没。小矛看着面前的这个巴西男孩子,肋骨的地方好像有什么东西软了下来。这大概就是他表达痛苦的方式吧,热情似火、不会流泪的孩子——在这片不允许悲伤的土地。
是谁,冷?声音从有火光的那个房间传来,干涩如同噎满了蜘蛛网。哦,冷,小矛想。冷布丁犹豫了一下,是个女孩子。女孩子?哈!我还是个女孩子的时候,所有人让我下跪,让我感谢男人的恩惠。他们以为我会热泪盈眶,因为他们给我安身的地方,给我食物和水,给我不受惩罚的权利。你们都让我去死吧!这个老东西一点用处没有了。哈哈哈!
冷布丁拉了小矛就往外面走。不要管她,那是奶奶,她——别这样说奶奶,一个女人的声音打断他。那人从有炉火的屋子里走出来,面对着小矛。你好,小矛,希望你在这儿玩得高兴。高耸的颧骨,黑发直垂到地面,轻薄的吊带裙将将遮住腹部的隆起。小矛感到一束闪电击穿脊柱,被不知名的力量定在原地。是谁——?那人只是温和地微笑一下,用手拂去她额前的碎发。妈妈……冷布丁咕哝一声,母性特有的茉莉香钻进小矛的鼻孔。好了,好了,你们游戏去吧,我要照顾奶奶了;你知道的,小矛,冷布丁的妈妈冲她挤挤眼,奶奶是死不了的。
小矛还是睁大眼睛看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近乎是被冷布丁抬到了天台上。她大口呼吸着夜晚干燥的空气,胸脯剧烈地起伏。那——是你的——妈妈……冷布丁有点难过地看着她,小心翼翼地打开墙角推着的铁笼子。是啊,他轻抚着臂弯上黑黑的小东西,她是你的……我的什么,小矛又想哭了。你的……守护神吧,哈哈。冷布丁又那样看着她,像受伤的鹿。唉,她躺下,目不转睛地盯着天上的星星。里约热内卢的天和小矛熟悉的那个不一样,她不用担心北极光会把她裹起来拖进深海。这里的星星那么远、那么无害、那么孤独……
冷布丁凑过来,使劲揉揉眼睛,伸出一条黝黑的胳膊。你看,这是龙——小矛没有马上转头。她觉得自己好像早已见过龙的样子,不是中国那种高高在上的神灵,也不是童话故事里会喷火的恶龙。龙应该小小的,像蛇一样,是很精致的造化。它会有银质的鳞和长长的须,能在风中任意游动。就是那样,她想着。龙是不会长生的,它的寿命很短;死亡降临时它在北欧的针叶林里盘起来,静静合上眼。
她睁开眼——嘿,正是那精灵。龙咬了她手指,伤口微微跳动着,耳中开始蜂鸣。她听到了,那个歇斯底里的声音,那个辱骂爸爸的声音,那个冷冷盘问她的声音。那个女人出现在通往天台的楼梯顶,身后紧跟着冷布丁的妈妈。龙钻进冷不丁的袖口,他站起来看着所有人,眼里有块坚冰。你要什么,他说。你——你竟然跑到这里——干,干这种事情!小矛瞪大眼睛,一步一步往后退。我干了什么,我到底犯了什么错……是原罪,那龙告诉她,为什么要去寻找得不到的东西。
楼梯口的火光扭曲妈妈的身影,风鼓起西装外套,让她庞大得不真实。这么长时间了,你还是这个样子——冷布丁的妈妈好像很平静。呵!你也是,你这个——你这个婊子!艾莲娜顶着风向前挪动着身体,两只手在空气中抓着。绝境,绝境,绝境。耳中的蜂鸣淹没了风和冷布丁的喊声,小矛感觉脑子要爆炸了。在龙卷风中一个声音越来越清晰:向后仰,小矛,感受坠落的虚空,结束这一切。她知道自己在失去意识,但仍然和那个可怕的执念搏斗着。向后仰——不,我不要……感受坠落的虚空——踢球的男孩子,黄昏,桉树的味道……结束这一切吧!——活着,我还想要活着,即便像个笑话……
在那混沌的天台上有一件事情变得明了:小矛幻想中男孩子们的身影模糊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皮肤黝黑的男孩,他举起右臂,上面有一条银色的小龙。他没有在笑。他转身离去。
事实是小矛像麻袋一样被拖了回去。她不是什么英雄,也没有去死的勇气(还是软弱?)。小矛就是小矛,在中间的灰色区域一个人站着,好像怎么也长不大。她回家之后,所有的金发男孩子们都自动找上门来。他们像有好看脸蛋的蝗虫,簇拥着她,把她吞没在潮水中。他们尾随她,把丝带扎的白玫瑰塞进小矛的柜子,蓝眼球空空像一口枯井。小矛对他们失去了兴趣,她只想呕吐,把玫瑰花的刺往白墙皮上刮。她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北欧的一切都毫无波澜——她苦苦扒开脑中的迷雾,却只得到一片虚空。
他们吮吸着她身上仅剩的那一点热带气息——贫瘠太久的土地啊。
就这样,圣诞舞会上的小矛成了最亮眼的小矛,令所有女孩嫉妒不已的那个“她”。妈妈没有拦着她,那晚之后她们没有说过话。小矛依旧穿着妈妈挑的秋裤,只是话更少了。但在大家眼中,小矛不再是那个蹩脚的小矛,那个奇怪的小矛,那个没人愿意一起玩的小矛。她身上有金子,人们嗅到了金属的腥气。
跳舞的时候,她任凭自己被像麻袋一样旋转、高高擎起再放下,从一个臂弯到另一个。她面无表情,穿过所有的亮片和裙摆凝视遥远的点。头发不会遮挡她的视线——它们太短了。舞伴们来去匆匆,像旋转木马上的游客。他们的手那么冰,小矛想,干净的白衬衫闻起来像樟脑球。我想要温度,不需要跳舞,静静坐一会儿就好,看看天台、飞舞的窗帘……
灯光暗下来,音乐变得舒缓,小矛被塞到谁的怀里,僵硬地慢舞。周围的恋人把头埋进彼此的脖子,紧紧抱作一团,像是在取暖。他们用彼此的余热抚慰肢体,爱不曾是块塑料。小矛顺着舞伴的袖口向上摸,摸到硬硬的东西。她跟自己说那是肌肉,是骨骼;但她摸不到体温,她摸到木质的纹路,摸到铁的锈蚀——没有心跳,一点没有,面前的这块木头里只活着成千上万的囚室(cell)。舞伴感受到触碰,深情地望着她。小矛向后踉跄两步,推开他冲向门外。一颗火球砸穿屋顶,把小矛的舞伴化为灰烬。
她没有回头。血色的天空下站着一个男孩,火光扭曲他脸上的纹路。小龙变得很大,在他头顶盘旋着。阴影让男孩看起来瘦削,他的眼眶是两个黑洞。你——你在这里干什么?!小矛在风声中大喊。她急切地在他空白的脸上搜索着,想找到一点痕迹,哪怕一点也好——琐碎东西的痕迹,眼泪的痕迹。有那么一刹,她好像看到了寻找的东西——男孩抿嘴,迅速躲避她的目光。但他硬下去、硬下去,最后冻上。他用她不认识的声音说,我是来找你的。不不,你不应该在这里,这是我的生活,我真实的生活,你不应该出现在里面……你是假的,龙、热带、妈妈们,都是假的……是梦吧,我想是的,只能是这样了……她揉揉眼睛,好像这样就能把不相信的东西擦干净。男孩像是被刺痛了。是吗,你真的这样觉得吗,那告诉我如果我不存在,你又怎么可能是真的……她睁大了眼睛。妈妈们、热带、龙,这一切在她脑中像闪电一样划过。闪电把天空划破,照亮了某个真相——千千万万真相版本中的一个。
矛,快跑,跑到森林里去,不要回头!身后是她的声音——那个女人的声音,恶毒的声音,饱含柔情的声音,敌人的声音,朋友的声音。女孩踌躇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做。她没有转头,也没有动。她想,为什么要给我选择的权利,我还太小,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它太沉重了,我不想要,我不想要……矛!妈妈声嘶力竭。她仍犹豫着,她慢慢转身,她看见一个弱小的女人,散着头发,身后是那些木头人乱抓的手。木头人一个个化为灰,后面的仍在往前涌。它们用手指的碎片侵蚀妈妈的裙摆,血和肉的气味令它们着魔。妈妈跌倒了,倒在灰中。她吐出嘴中的发丝,依然在喊,矛!于是矛不再看她,矛成了鹿,鹿屈服于森林的保护。
跨过边界的那一刻,身后的世界化为雨屏。
天晴了。雨下了三天三夜,小矛在一棵枯木里睡着了,什么都不知道。她走出森林,一个人站在草和树的交界。草地凹陷成陨石坑的模样,里面堆积着她曾喜欢过的金发男孩子们和他们的玫瑰花。她的妈妈躺在一个浅浅的水坑里,身体周围有灰色的小鱼在游。她躺在白白的细沙上,水是不曾见过的大海的颜色。如果不是她光秃秃的头颅,人们会误认为这是一位去度假的小姐。
小姐身边有个陌生的男人,他很黑,右臂有和小矛手指一样的齿痕。
小姐的手机静静躺在一边。她的脸苍白而浮肿。海水映出小矛冷冷一张脸,她没有任何表情。她面色健康红润。她依然穿着丑丑的衣服。她捡起手机,用自己的生日解锁。
备忘录里写着:
我的男人叫冷。
我们的女儿叫矛。
我的女儿叫矛,
我的女儿叫矛,
我的女儿叫矛。
而我,
我的名字是盾。
时隔四个月,极光又一次眷顾小矛的家。这次她没有堵住耳朵跑得远远的,她一个人站在天空下抬起头,头发没有一点张长的迹象。
家人们都消失了,连同他们的鬼魂。
草坪上踢球的男孩子们又多起来了。
寒雨纪过去了,夏天要到了。
*想补充一些人物铺垫,比如说暗示妈妈失忆了,她是怎么失忆的?或是爸爸妈妈实际没有结婚,为什么?现在没想好怎么加加在哪里t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