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眼

还记得小时候,破旧的教室里时常置着一杆老式的后装式火枪,尽管没有任何的笼子或锁箱关着它,却从来没有人敢动它一下。火枪的脾气总与老师们是相似的,但凡有人小心翼翼地摸上两下它,便一定有老师会像护食的饿狼一般冲上来训斥一番

城市的大街小巷里总是张贴着最高领袖光鲜的肖像,要么就是整张贴着或半挂着的各种爱国标语,至少,伟大领袖的画像从未从墙上脱落半点。有的时候,我们也能遇到一些人提着画卷和胶桶在街上翻新画像,那些画像从来都是鲜艳清晰的,和周边破破烂烂的街景显得格格不入。那时候,我经常私下望向伟大领袖,明明是所谓亲善的国父,我却总是从他那双深黑的眼中感到钢铁般的冰冷,似乎伟大领袖不过是个冷血的机器,用他那双铁眼注视着这个国家的每一处阴暗角落

虽然我从没有去过更远的地方,但这个城市氤氲的压抑与阴郁却使我感到极其的不自然。小的时候我们甚至不能在学校里追跑打闹,跑步声会特别异常地惊吓到年纪大一些的孩子们。他们先是像触电一般全身发抖,然后白着脸憋红一口气,猛地破口大骂,接着又微微颤抖着踱回他们那如同墓地的教室里

当然,更令我们讨厌的则是我们的政治老师,以至于我们有的时候会怀疑他是南方国家的特务。每每他站在我们教室窗前的铁丝网(所有的教室窗户都被焊上铁丝网)前讲课,我们都不敢出哪怕一声,因为政治老师喜怒无常,时而随意或阴险地笑上两声,时而讲着讲着课忽然爆发式地大喊大叫。每当他大吼时,他的脸就会近乎拧成半面核桃,混浊的眼睛里似乎有炽热的怒火要迸发出来,左手在前,右手贴近胸前似乎在持着什么一杆长枪

总之,这个老师很不受欢迎,尽管是唯唯诺诺说话都不敢大声的女老师也总比这么一个老特务要令人安心的多。那时我才十二岁,但是巨大的变化总是冲击着人一步步变成适应社会的样子

那是一个阴云密布的下午,虽然是夏天却没有人觉得闷热,因为当时正是政治老师的课。他又在课上吹嘘自己曾经是什么学校的体育健将,我们也都战战兢兢地听着,但是忽然爆鸣的防空警报将所有人惊出了一身冷汗

政治老师忽然吓得坐在椅子上,但一股莫名的力量支撑着他再次站了起来,随即喊出了我从未想到会从他口中喊出的话:“孩子们,快跑!”

惊慌之余,政治老师从教室一角抄起火枪和子弹,非常熟练地装上子弹并上膛,带着我们躲进了操场一边的防空洞。那些高年级孩子们发疯一般涌进防空洞那扇不大的铁门,甚至有不少人摔在地上险些被踩死,断了条胳膊后又跟着大队伍往里面冲。以我们小孩的说法,这些高年级小孩就像是一群逃窜的老鼠

很快,全校师生都躲进了黑黢黢而且充满霉味的防空洞,唯独政治老师站在防空洞那只有两个人宽的门口处。天空灰蒙蒙的光亮环绕着政治老师洒进地下空旷的防空洞,学生老师们的眼睛密密麻麻地排列于地下,无一不注视着政治老师

过了一会儿,我们听见远远地传来飞机的轰鸣声,北边的正对着防空洞口的天空上隐隐约约闪现了几个黑点。政治老师毅然决然地屹立在那,坚定地如屠龙的勇士,右手握持着长枪,左脚微微靠前,右脚支撑在后方

那几个黑点越发地大了,渐渐地能够分辨出飞机的翅膀和尾巴,时不时有一些更小的黑点从大黑点上掉下来,没过几秒就传来爆炸声,一朵朵灰白的月季花在远处的居民楼绽放开来,就像是灰头土脸的濒死之人

飞机很快就到达了学校附近,巨大的呼啸声从天空传来,就像是恶龙低沉的咆哮。政治老师迅速地端起枪,瞄准飞机前方的天空,砰的一声打出了一发子弹。没人知道那子弹究竟有没有打中飞机,但那飞机似乎被惹恼了,没等政治老师重新装弹便俯冲下来。一枚形似鸡蛋的炸弹很清晰地从飞机上抛下来,飞快地落在操场上

一声比雷鸣刺耳一万倍的炸响从防空洞口进来冲击我们的耳朵,耳鸣的瞬间冲击波推着灰尘形成一面气墙从洞口飞扑进来,一瞬间天崩地裂,防空洞里的师生们全都被震倒在布满尘灰的地上。我被面前的一个小胖子死死压在水泥地上,剧烈的冲击使我头晕目眩难以分辨究竟哪里是地面,我们过了一会儿才恢复过来,想到防空洞口的政治老师,便扶着墙过去查看情况

这个中年男人躺在地上已经断了气,他的一双眼睛疲惫地睁着,手中依然仅仅握着那杆火枪,似乎那才是他的灵魂。我们注意到他混浊的眼睛慢慢变得清澈,但又在一瞬间变回混浊,瞳孔也快速扩大。不知为何,平时我们厌恶的政治老师竟然在失去生命的这一刻令我们感到了惋惜,我第一次亲眼目睹生命的消逝,心中难免升起一丝敬畏

轰炸机离开了学校上空,转而是国家的拦截机在上空盘旋追击,这件事情也就这么不了了之了。政治老师就以这么怪异的方式离世了,但从没有人听说过他的葬礼,也没有人因此而感到悲伤,很快,所有人似乎都忘记了曾经还有这个人存在过,政治老师就这样化为乌有了

上了中学,学校依旧是这个样子,不过应国家要求,学校开展了学生军事副学科的学习。选择军事系前,我的母亲告诉我,如果政策允许自由选系,千万要选择军医系,因为战争中军医不仅不用杀人,而且也不会被杀。事实证明,她说得很对,但这也将会是我日后最悔恨和痛苦的一个选择

每日的操练成为了学生们的日常,黑白电视里最高领袖的言语越发凌厉,爱国歌曲的数量渐渐超越了广告,街头的警察数量也越来越多,军车时常自北向南驶过……这无一不预示着战争的接近,也许很快就要迎来伟大领袖口中的“大决战”。我的母亲却越发愁苦,她或许是不希望我走向我父亲的那条路——战死在南方战场上,尸骨无存

事情转变的是一个下午,班里的几个同学忽然在围墙脚将我们招呼了过去,并且极其愤怒且悲哀地像我们传达了噩耗。战争在南方爆发了至少一个月,但是消息被长时间严密地封锁,国家的部队在南方作战接连败退,战线甚至一路推进到了城市南边的四百里处。长时间的败仗使得前线军队损耗巨大,南方的中学生被已经全部上了前线,但却没几个从战线撤退回来的

而我们也都无一例外是预备役成员,过不了多久也将会被送上战场,那将会是地狱般的场面,想必会极其惨烈

我注意到了学生堆里的几个不同寻常的人,他们的鬼鬼祟祟使我很快离开了那里,尽管我对战争非常地恐惧,但我当下更害怕的是那几个行色诡秘的人。我的猜想是对的,没过几天,那天在学生堆里参与激烈讨论的学生就都没能来上学。他们究竟去了哪里没人知道,但我们所可以明白的是,那双铁眼无处不在,藏匿于每一处可能的角落

当然,过了几天,那些同学陆陆续续地返校了。然而令人难以理解的是,这些同学一改往日的活跃和激进,变成了一具具活木偶,一句话都不说,眼神空洞而迟钝,似乎魂魄已然被抽取殆尽。他们经历了什么我们不得而知,同样地,我们更不愿意得知这恐怖的真相

不过这几位同学说得却都是事实,没过几天,城市南边不到百里远的山上就隐隐约约传来了炮火声。战争前线已经被推进到了城市附近,想必过不了几天,这座小城也会陷入火海,而我们也将会死在无休无止的枪炮声里

一天夜里,学生会的人忽然将我们从本就不安分的睡梦当中扯下床,学校在深夜召集全校同学前往体育馆召开紧急会议。我心中升起了强烈的预感,这将会是一场死亡判决

等几千号人都在体育馆准备好了之后,学生会穿梭于方阵中给每位同学一一分发青年团军服。平时一贯比较和蔼的校长有些畏缩地站在讲台上,月光下甚至能看清他额头上下雨般的汗水,他不时瞄一下左边的一位军官,显然这次会议和军方有着密切的关系

我早就猜到了这一切,于是无心再听校长讲下去,一心只想快点离开学校,回到家中和母亲汇报现在的紧急处境。但现实重重地创伤了我——校长讲到一句话,“明天清晨学校将会开展服兵役的活动,希望同学们踊跃参加”

看来,我是没法在上战场前再见母亲一面了,也许我们这辈子都不会再见面了……

那晚,我一夜没睡,一直待到了天色微茫。果不其然,军车成队地早早就开进了校园里,这便是前往地狱的列车,我却不得不上。操场上,军官说出那句“自愿参军”时,幸亏我的母亲早有提醒,我毫不犹豫地“报名参加”了。陆陆续续地,大多数师生都站在了参军的一侧,也就是学校大门旁的军车列队附近;仍然有一部分师生毅然决然地坚持站在草坪上,誓死不愿加入参军的一方

军官大声地呵斥他们,骂他们是叛国贼、南方特务,一次又一次地精神攻击他们。几名士兵眼神淡然地看着操场上的那些师生,显得异常麻木和冷漠。终于,在军官不休不止的攻击下,一个同学忍不住心中的恐惧,从操场的队列中走了出来。操场上的其他同学们似乎很鄙视这个“叛徒”,而这个同学也有些纠结和羞愧地从操场走向大门

那军官似乎觉得再费口齿功夫没什么意义了,大手一挥,操场边上的一排士兵便齐刷刷地端起长枪。一个“杀”字过后,就是乱七八糟的枪声和师生们的惨叫声,枪声此起彼伏,师生们乱作一团,不断地有人倒下

那些士兵的眼神依旧是那样麻木与冷漠,似乎这不过是一间稀松平常轻松如切菜般的行动。枪声连绵不绝,惨叫声却越来越稀疏,我从未想到第一次亲睹杀人竟然是军队屠杀同校的师生们。很快,操场上便不再有了撕心裂肺的叫声,转而只有一些低声的呻吟

那些士兵快步走踏上草坪,一个个地将尸体和没完全死透的人拖到操场中央,并浇上大桶的汽油,而我们就在正对着操场的军车上坐着,亲眼目睹这令人窒息的地狱图景。一把火点燃了数米高的尸山,痛苦的嚎叫声从操场传来,熊熊燃烧的火堆上腾起灰黄的油烟

没想到竟然有一个学生从尸体堆中爬了出来,浑身是黄蓝色的火焰在操场上一边惨叫一边漫无目的地狂奔。呕吐声在我们这边越来越密集,许多人都扒着军车车尾的栏杆向外喷射呕吐物。军官见到还有漏网之鱼,抄起手枪追了上去,一枪撂倒了那个痛不欲生的可怜蛋,随后骂了几句极其难听的脏话。接着,军官带了几名士兵径直走向楼里的校长办公室

人体燃烧的油味渐渐蔓延到我们这边,那股混杂着烧焦、油腥、血腥的难闻气味就这样缠着我们的鼻腔不放,我也终于受不了了,扒着车栏杆狂吐起来。过了一会儿,校长办公室传来了一声老式火枪的枪响,我们都为这个和蔼的校长感到惋惜,谁也没想到他竟会落得这么个下场,终究死在了自己的枪口下

军车缓缓开动了,我们却迟迟没能从刚才的噩梦中清醒过来,唯一能让我们勉强舒心的是,起码校长能够以自杀作为死亡的方式,从这方面来看,他是我们所有人当中最幸运也最幸福的一个了,在这个被战争阴霾所笼罩的世界里

车队越是往南开,一路上搬运枪炮的工兵和民兵就越多,随着车队接近山脉地区,炮火声越发地响亮而密集。第二天清晨,我们就抵达了山脉中的一处临时军事营地,这里放眼望去尽是伤兵和尸体。我已经清楚了我作为军医的任务之艰巨,新兵报告后我就前往了战地医院

战地医院的医疗条件远比我所想的低,这里的大药品柜里只剩下了随意丢弃的空玻璃药瓶和一些仅剩不多的药物,手术器材只能供给同时进行三台手术,而且手术器具大多都已经用开水煮过不知道几百遍了。刚刚撩开医院帐篷的帘子,我便和一位就地做手术的医生对上了眼

这位医生的眼圈黑得可怕,厚重的眼袋似乎是铅灌的一般沉,他疲惫地看了我一眼,手上却仍在不停地把持着手术刀和止血钳在一名伤员的腹腔里做手术。我见状赶忙去找洗手台,准备协助他做手术

“你在找洗手台吗?”那名医生无力地说

我回答道:“是。”

那名医生忽然停下了手里的工作,转过身来缓缓说:“这里没有,那有块毛巾,你擦擦就是了。”

“那岂不是要感染了?”我愣住了,有些难以置信

这次,医生没有再回答,只是默默地继续手头的手术。等我擦完手回到手术台前的时候,我看向伤员腹部血管上的晾衣夹时,我又愣住了

“没办法,止血夹不够了。”那医生又疲惫地回答道

这次,我也没有再说些什么,只是同他一起,默默的从伤员体内取出碎裂的榴霰弹碎片。没等我们将腹腔缝合完,营地的长官忽然用喇叭高喊后撤的命令,我抓紧时间缝合完后,便准备和医生一起收拾东西撤退

我正在火急火燎地归纳药品柜里仅剩的药物时,注意到那名医生坐在满是血渍的病床上一动不动,我过去叫了他几声,他却还是默默的坐在床上。看着医院里满满当当的伤兵,我正愁于怎么转运伤员

“嘿,你怎么还不动身?”我拍了拍医生

“我不走了,我就留在这。”医生绝望地回应

“那这些伤员怎么运回去?”

“运不回去,所以我也陪他们留在这里。”医生无助地回答

我又看了一眼这成群的伤员,我们国家都不愿意带着这群累赘,更别提敌国了。我不敢想象那会是怎样的一场屠杀,也许最终也会被浇上汽油灰飞烟灭吧,我便不再往下想了。刚来到一处阵地,就又要后撤五十里,在山脉以北的丘陵驻扎,这场战争我们败退得太快了

那时的我还对军医这一职业抱有一丝希望,但现实远比人所能够想象的极限要可怕很多很多。我的第二个战地医院就在丘陵区的前线,敌人的轰炸机没日没夜地在附近盘旋轰炸,医院里很快就挤满了伤员,他们的哀嚎声无时无刻拉扯着我的神经,而我却对如山如海的伤病堆无能为力。前线阵地的药物不到一天就被消耗殆尽了,甚至连手术器材也缺一样少一样的,我们几名军医只能无奈地在医院里安慰痛苦挣扎的士兵,告诉他们药物很快就会补给

仅剩的止痛药用完后,许多病人因为枪伤和感染痛不欲生,他们躺在病床上痛苦地呻吟,这更让我们束手无策。有些病人忍受不了这极端的痛苦,乞求我们递给他们一只枪,并且保证枪响不会惊扰旁边躺在地上的伤员。每到这种时候,我的心仿佛被一只生锈的钢锯来回拉锯,痛苦万分却又无能为力

每天都有十几个二十几个伤员死去,但每天送到医院里的伤员却远比这个数字要多的多,因为高度紧绷的神经,我甚至经常连续两三天合不上眼。终于,我们日思夜想的药物被成车地送到了前线,为此,我连续做了三天两夜的手术,最后因为过度疲劳也倒在了病床上

等我醒过来后,我也没想到第一句话竟然是“伤员做手术了的药够了吗?”

那名护士却忽然捂住脸哭了起来,她抽泣着回答:“上级说了,这是最后一次运送药物了,以后伤员依……依自身体质恢复……”

我当时惊得躺回了病床上,帐篷里氤氲着真菌感染的腐烂气息和氟康唑的药味,一瞬间我感到了自己的无助,但接下来的几个月会更加令我绝望。所幸这一次的药物补给足够维持很长一阵子了,我依然按照紧缩的用量不断给伤员治疗,但我意识到许多伤员都两次甚至多次地回到医院里来,这让我不禁产生了疑惑

有一次我准备将一名胸腔中弹的年轻士兵推进手术帐篷时,他忽然哭着求我别给他治疗,说他自己已经第三次开刀了,每次没等他完全恢复,督战员就逼迫他回归前线战场。而这已经是第三次进医院了,第一次做手术时的缝线却还没拆

他说如果我不为他治疗,他就可以在医院里多躺一阵子,至少比在战场上冒着生命危险拼杀要舒服很多。我的内心再一次受到了震撼,我没想到这么严重的伤员军队竟然还逼着他上战场,而他们这只不过是碰巧受了伤,大多数都会死在战场-医院-战场的这个循环里

从那次之后,医院里的伤员们都无比惧怕我,似乎我是刽子手一般。每当我走进伤员的帐篷时,他们都如见了行刑官的囚徒一般惊恐万分,等我停在了某个伤员的床前,其他伤员才会长舒一口气,而这个伤员则会紧紧闭上眼睛,仿佛将死

我没见识过真正的战场是怎样残酷的,但从这些伤员惊恐无助的眼神中,我得以窥见一丝战场的影子。我陷入了极大的痛苦当中,我感觉似乎这些伤员并不觉得军医是个什么天使一般的职业,而是战争这个魔鬼的手下。他们惧怕被我治疗,因为那意味着重新回到可怕的战场,直到被枪弹打成筛子、被炮火轰成碎片。我感觉自己确如魔鬼的手下,我不是在治疗他们,而是亲手将他们推回战争的苦海,亲眼看着他们淹没在战争的漩涡里

我的内心陷入了痛苦的纠结,我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是好,究竟是照常为伤员们治疗,还是真的不再管他们的死活?我真的没有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许说无论我做出哪个选择,最终究都会是那片永恒的苦海

只不过结果只有两个,一个是在医院与战场的循环中死在枪林弹雨中里,另一个则是因感染或脏器衰竭死在病床上,只有这两个。有一次我看见刚刚治疗完毕的伤员在督战员左轮手枪的威逼下,一瘸一拐地走出战地医院五十米左右时,就被从天而降的炸弹炸成了碎片。一瞬间血肉横飞,伤员的一条胳膊直直砸在了我的肩膀上,而我则满脸是血的呆在原地动弹不得,我的内心瞬间被鲜血泼洒,整个人都跌入了深渊

从那一刻起,我就陷入了无尽的迷茫与麻木,本对未来已经没什么希望了,但对那些因我而不断徘徊在死亡边缘饱受折磨的伤员感到了深深的愧疚与自责。我有一半的时间都在后悔自己成为了这么一个刽子手,而另外一半时间则是麻木与对自杀的向往。我希望自己能够死在战场上,填补对我亲手送上战场的那上百名伤员的愧疚,多么想以死亡为方式解脱啊,可我又没有直面死亡的勇气

大多数时候,送到我面前的伤员不是别人,正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同学和学校里的老师们,他们的双眼如待宰的羔羊——绝望而又无助。曾几何时,我们也不过是学校里天天见面的师生们,如今我成为了高枕无忧且爱好折磨人的魔鬼,而他们却一个个面对痛苦的挣扎和必然的死亡

就这样过了不知道多久,我做了一个决定:离开这个充斥着死亡和痛苦的地方。趁着一个阴云遮掩月光的夜晚,我偷偷从点着昏黄的煤油灯的医院里溜了出来,一翻身跳进了一条战壕里,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摸着土墙前进。四周静的出奇,这一晚没有枪声,也没有炮鸣,似乎专门为我准备着逃离。尽管我知道这是逃兵行为、是叛国,但我还是缓缓地向前走,似乎走出去就是胜利

就这样摸索着走了不知道多远,黑暗中,我忽然和一个硬物撞上了,我捂了捂脑袋,向前摸了摸,想看看是撞上了什么东西。却没想到摸到了一张人脸,我被吓了一跳,直接跪倒在地上不敢说话

“什么人?”那人小声地质问

“我……军医…出来解个手。”我害怕自己的出逃计划被发现,只好颤颤巍巍地辩解

“等会儿别废话,带我们去司令部去!”那人小声地呵斥我,“不然我的枪子让你的脑袋开花!”

我想了想,司令部就在战地医院旁边,迫于压力只好带着他去。但走着走着我就意识到了不对劲,我似乎带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密密麻麻的一群人,他们悉悉索索的脚步声使我更加紧张和不解。不过容不得思考,我只得将他们往司令部带

过了一会儿,我就又看见了医院帐篷里透露出来的煤油灯的黄光,这次出逃算是完全泡汤了,我心中万般无奈。不过借着煤油灯的亮光,我看见这群士兵穿的也是我军的军服,胳膊却上奇怪地绑了一条红色的带子。随着我示意前方就是司令部,他们持着枪便冲了过去,司令部里瞬间炸了锅

我听见司令部里先是呵斥声,接着是几声枪响,然后就是许多人的大声喊叫,混杂着零星的枪声。我有些紧张,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坐在医院里和刚刚惊醒的几名军医一起等着接下来的变故

到了第二天,营地里的所有士兵都在胳膊上系了条红带子,一经询问才得知原来是昨天夜里发生了政变,原来的政府因前线战争的不断败退已经不堪重负,终于在昨天夜里被起义部队推翻。营地里的所有士兵脸上都挂着笑容,因为新政府发布了停战的消息,战争很有可能就此结束,昨天夜里没有枪响炮鸣也是因为政变使得战争暂时中止。我们享受着久违的愉悦,我们好久都没有如此轻松了,医院里的伤员们也终于松了口气,我们终于得以喘息。整个营地里都洋溢着轻松和愉悦的气氛,士兵们坐在酒桶上一起畅饮,尽管我还没有成年,却也被鼓动着喝了一口白酒。那酒辣的如火烧一般,我强忍着不适咽了下去,忽而感到五脏六腑都被灼烧,随即就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清爽与畅快

我们享受了约莫一周的短暂停战,很可惜,战争的噩耗再度席卷而来。新政府与敌国政府谈判在一瞬间崩盘了,新政府不接受敌国的巨额战争赔款要求以及面积巨大的割地条约,双方谈判就这样草草地以失败告终。战争进行到这个地步时,我们都已经彻底丧失了战斗的动力,所有人都不再准备继续战斗,敌军要杀要剐,任他们便吧

这次,新政府似乎早就知道了军人们对于战争的疲乏,他们的铁眼依旧无处不在,冰冷的铁眼只看得见军人的懈怠,却无法体会到这些年轻生命具有温度的血液。铁眼只看得见闪烁着金光的权力,从来感受不到属于人的情感。为此,新政府向前线战场派遣了大量的督战员,这些冷血动物们远远要比过去政府的残忍得多的多

榴弹炮再一次从前线战壕爆出凄厉的嘶吼,子弹在空中哭泣着,飞扬的尘土激出了新的泪水。空谷传响的不是一声声猛烈的炮击,而是淌满热血和泪水的前线土地上战士们无助而崩溃的哭喊

督战员的子弹消耗得很快,要么是打在了交战区的土地上,要么就是己方士兵的身上。冲锋号尖锐的哀嚎下,战士们在督战员黑压压的枪口下一个个冲上了交战区,敌军的机枪几乎无间断地扫射,以至于最后敌军士兵也会一边扫射一边歇斯底里地叫喊着“别冲了!你们别冲了!”

在交战区,只要你敢回头,那么就必然会有一发子弹异常精准地穿过你的脑门。我蹲在医院的角落里,远远地看着这如同炼狱的战场,我早已害怕得不能自已,生怕督战员头脑一热,将我也逼上战场

送到医院的伤员反而减少了许多,因为大多数伤员根本没有从战场上回来的可能,我不记得这样的日子过了多久,可能是因为我的身体自发地将那些更残忍的记忆抹去了,因而只记得政变后那几天的遭遇

后来,在一次城市战的撤退中,因为敌人的范围性空袭扫荡,部队决定让全体人员分散开来,最后在城市北端的森林中集合。为了躲避轰炸,我刻意选择了在城市边缘的废墟撤退,却不料跟丢了队伍,只好独自向着北方跑去

废墟是被被来来往往的轰炸机和密集的炮火炸塌的城区,看到曾经的市区如今变成了水泥倒塌、钢筋裸露的腐朽烂尸,我不免心生悲痛。而我却说不清这悲痛究竟是怎样的,也许是恐惧,也许是怀念,也许是怜悯,又或是纯粹的委屈

总之,我没有注意到身后袭来的轰炸机编队,直到那钢铁巨鹰一般的黑影从背后蔓延过我的全身,我才意识到已经晚了。一抬头我就看见了轰炸机低高度下令人生畏的巨大暗影,还有从天而降的,那一枚枚墨绿色的炸弹

晚了,一颗炸弹直冲到我的头顶,“砰”的一声足以震碎耳膜的炸响将我冲倒在地,一瞬间我的头脑晕晕乎乎地飘在了虚空之中。炸弹在一旁的废楼顶端炸开,一块墙体重重地砸了下来,我被钢筋水泥掩埋在了废墟下,紧接着眼睛就无力地合上了

也许就这么死掉了,我也早有预料到这一天,从坐上军车的那一刻开始,就没抱有生的希望。这也许是我成为一名刽子手式的军医所必然的报应吧,如果是,我也终于能够弥补亲手葬送那么多生命的愧疚了。我的意识逐渐模糊,徘徊在生与死的边缘,这是一片灰色地带,我一点点飘向一片黑色,也不再留恋身后灰暗的世界了

这一切,就这样了吧

我的眼前出现了幻觉,其实我也说不清楚它究竟是不是幻觉,总之,在我意识模糊魂魄快要脱离身体时,我很清晰地看见了我战死沙场的父亲。他穿着老一号的军服,身上也有许多长长的令人生畏的劣质手术缝合线,胸口处的巨大而穿透性的洞口似乎是被重机枪打出的,他大概也不过是三十多岁,粗糙的皱纹和厚重的眼袋却使他活像五十多岁的中年人

“儿子,”他沙哑的嗓音使我心头一颤,“为人父母我没能尽力是我的过错。”

“但是!你还不应该死呢,你还不应该下到地狱里来呢!”他大喊着,浓雾中忽然飞出两条铁索,将他的腰部死死捆住,向后拉扯他,“儿子!你还不该死!儿子!”

他奋力地向前挣扎,而那铁链却越发地缠紧,以至于有鲜血从他腰间渗出,“儿子!儿子!”

我的双眼止不住地流下热泪,我想说话喉咙却被堵住了,我想站起来摸一摸他粗糙的双手,想帮他解开铁索。可我不能,我被死死地束缚在地上,只能透过热泪盈眶的双眸看着他被铁索拉进迷雾当中

眼泪如泉水一般涌出,拼命地挣扎、抗拒。终于,我还是挣脱了双手的束缚,用力将手伸了出去

“父亲!”我又竭力喊了出来

一瞬间,我奋力睁开了肿胀的眼睛,令我感到惊诧的是,我看见一缕金黄的夕阳洒在我的身上,这种感觉很温暖。尽管眼睛因为肿胀而无法看得太清,但我很确定我所在的地方不是天堂,而是熟悉的军绿帐篷战地医院。我的身边隐约有一个女护士,似乎正在为我上药

“你怎么一边流泪一边伸手?是不是梦到了什么很可怕的事物,难道是反动政府的督战员和飞机大炮?”护士很温柔地关心我,突如其来的安全感使我一时间怀疑自己果真来到了天堂

“您是天使吗?”我哭着说,甚至用力将自己打着石膏的右手伸向护士,“您能不能帮我将未曾谋面的父亲从地狱里救出来?拜托您了!”

“傻孩子,这里是伟大的共和国军队临时医院!我在三号城区的碎石块下把你救了出来,放心吧,看你也是军医,恢复好了加入军队一起解放敌占区,就可以免去战争罪。”

我忽然意识到自己还是一个孩子,我才十七岁,却经历了七十岁奄奄一息的老头垂死时的痛苦。随即我又明白了自己的处境——被敌国军队俘获了,不过敌军似乎更希望我加入他们的阵营

这是叛国,这是亵渎民族和国家!这是万恶不赦的丑恶罪行,如果我加入敌军,我就是背叛祖国的卖国贼,我就是全天下最大的混蛋!但这些学校所灌输的思想很快便被这种令我难以抗拒的温暖所抵消了,我曾经为了国家出卖自己的灵魂,却从未受到过一丝的温暖,我这样辱骂自己又是何苦呢?

后来,我在痊愈后确实加入了曾经的敌国,弥补敌军军营中军医短缺的问题。有些时候,听着前线的炮火声,我会为过去的师生在战场拼搏而感到痛苦,却再也不会对这个落寞的国家产生一丝一毫的惋惜。“反动政府”的失败是注定的,本就因战争而连连受挫,却依旧死心不改地妄想用人民的血液去填满战争的无底洞

不变的是,这个南方国家也是那么无情,它的督战员一如既往地穿行于前线阵地,枪法也是那样的精湛。而我作为投诚人员,自然少不了明里暗里的监视。有的时候我明明独自一人,却总会感觉到一双无情而冷酷的铁眼在注视着我,它无声无息而且无处不在,如此的寒冷而残酷

过了几个月,战争终于平息了,“反动政府”的总统府在一声声炮击下永远地倒下了,南方军队占领了整个北方。战争刚刚结束,没等我再次饮下那杯火辣辣的白酒,军事法庭便将我逮捕接受审判

法庭上,我没有辩解,因为判决结果早在我刚刚投诚的那一天便计划好了。法官宣读我的战争罪、叛国罪、故意杀人罪等重大罪行时,我已经做好了被处决的准备。不料法官又宣读我因投诚后参军入伍、戴罪立功,于是只用接受一部分思想教育课程,我却也高兴不起来,因为我早已为自己的罪过而在心中杀死了自己不下十遍,认为自己真是该死之人

法官用力一敲法锤,我下意识地以为是鸣枪,猛地抱住头趴在了地上。法官也被眼前的一幕震惊了,他愣了一会儿之后,便让法警带我回去休息

唯一让我遗憾而痛苦的是,我的母亲在这场战争中消失了踪影,到现在都没能够找到有关于她的一点蛛丝马迹。而我又回到了熟悉的学校,纵使已然有一年多过去了,操场上焚烧活人的味道却久久没有散去

教室墙面上悬挂的领袖画像被换上了新的,甚至将画像里领袖的双眼换成了一双可以转动的机械铁眼,便于时刻监视我们的每一丝行踪。我已经不会再倒吸冷气了,这双仍能运转的铁眼反而提醒着我战争的结束

不过战争的阴霾似乎永远不会消散,时至今日,我每每出门前都会仔仔细细地检查一下门外的土地,否则就会心中忐忑不安,总感觉脚下有随时可能爆炸的地雷,当然在学校的那阵子更是如此。后来陆陆续续地有一些同学刑满释放了,他们大多数都瘸了腿或者断了臂,一个个沉默不语,好似当年大一点的孩子们

我也再没了过去的那仅存的一点顽皮,经常呆坐在座椅上,变成了这行尸走肉中的一员。也许我还比他们稍微清醒一点,但那个精神同样不太正常的校医却认为我们这些学生没有出现任何战争后遗症,甚至精神没有一丁点的问题

我时常麻木地望着铁丝网外阴暗的天空,尽管总是能看到几只黑鸟在空中盘旋,但它们大概也不是自由的,我们都在铁眼的注视下,我们都生活在无边的阴霾下。我们从来没有逃离过这里,也将不会逃离这里

而那双冰冷无情的铁眼,却总是悄悄地转动着,似乎在寻找猎物,似乎只是以它的寒冷注视着。它尖锐的目光能够穿透一切,将我的皮肉一层层剖开,吊在架子上像死猪一样被胡乱地翻动内脏。最后它终于找到我仍迸血的心脏,将它狠狠地刺破,就这样直视我的灵魂,直视着比我的内脏与血块更深邃的灵魂

我不敢与它对视,它的寒冷使我浑身颤抖。我已经无数次见识过它的威压,却从不可能真正看清它的真容,它是不可能被看清的

而它就这样

永远地注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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