蚰蜒(连载第九节)

他拖着沾满血迹的钢制潜望镜一瘸一拐地走出了塔楼,眼中莫名地闪着泪光。他不知道这对它而言到底是不是一种解脱,也不知道这里的秘密究竟会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殆尽

无所谓边境戒备队是否在附近游荡了,这短短的一个下午带给他生命中最漫长的一段经历,他也和它一样,从未见过自由的光明

“我们都生活在地下,我们都未曾见过光明。”男人收拾自己的背包,决定踏上抵达西方的最后一段路程——穿过无尽的草原

……

战争的结束近在咫尺,轰炸机和侦察机经常性地光顾柏树坡,印着俄文和德文的传单成桶地倾泻在公路上、草原上、屋顶上。通向南方的公路已经被彻底封锁,只有一辆辆残破的坦克不断驶去,换来更多的是载满伤员的军车

生物医学院供给不出更多的抗生素和消炎药了,那种封装得极严密的箱子我只见过最后一次

“你想知道那里面装的什么吗?”院长脸色阴沉

“是什么?”我问道

院长佝偻着走到箱子旁,打开了那种特制的密码锁。箱子里用拉菲草和软海绵包裹着一瓶瓶紫色的安瓿瓶试剂,院长随手拿起一瓶,上面大写着“CDI-3”

“我见过它。”

“是的,你见过它,可是你不应该记得它。”院长摇晃着安瓿瓶,仔细地查看,“漂亮的紫色试剂,一种通过白藜芦醇衍生的基因毒剂,只要误食那么一滴就会中毒、癌变。”

“它的原理和效果分别是什么?”我极为好奇

“如果按照主流的说法,它通过破坏链接组蛋白的DNA链,使其断裂、异常复制、再聚合,以产生胚胎干细胞同样的蛋白质基因组用于掌控细胞生命;但是柏树坡生物医学院那边给出的解释不同,他们认为DNA才是遗传物质,这种药物直接作用于DNA造成基因突变,并且是针对细胞重新拥有全能型的变异。”

“克隆?”我感到震惊

“大约是这样,不过目前仅有的能够高成功率克隆器官仅有四肢,而且生长较为缓慢,手臂及双手需要至少3年成熟,双腿需要至少5年。不过它用于连接培养体和移植物的效果很好,可以辅助一些截下来的坏死组织和器官重获生机。”

“如果用它来进行完全意义上的器官培养,那等到器官成熟时战争早就结束了。”我很庆幸这种生物武器没有完全发挥其能力的实战机会,如果这种药物应用于战争,意味着领袖将拥有一支不死军团。在医学伦理学讨论完全之前,大规模应用具有潜在的伦理学危害的生物技术将是危险的,更何况是这么一群疯子在使用

我思索了一番:“所以那里是专门负责修复坏死器官的农场?我们为什么不直接在伤员身上使用CDI-3,为了追求流水线式的高效器官移植?”

院长停顿了一会儿,将药剂放回箱子并锁上:“你愿意看看科长的‘杰作’吗?”

我感到头皮发麻,科长从未做过什么令人看了不毛骨悚然的东西

“我不想。”我紧张地回答

“那好吧,你赶紧回去做手术,我不希望你在这浪费什么时间。”院长变得极不耐烦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看到包装着那种试剂的箱子,负责运送药物的人员也变成了一位我从未见过的科学家,他从不与人说话,似乎受过某种惊吓

 

“你说博士,”阿曼尼脸上藏着一丝愤怒,“他们说他背地里跟美国人交易抗炎药的药方,那天宪兵们逮捕了他,然后我就再也没听说过有关他的一切了。”

“他已经成为一只‘羊’了,他唤醒了我,”我沮丧地说,“他表现得很痛苦,他不希望变成那样,他很受折磨。”

阿曼尼想到了什么,双腿从桌上甩到地上,愤怒地从办公桌下拎出来一根钢管,“潜望镜!他们一直在用这个监视我!”

她忽然转过身,冲着窗户与地板的夹角大骂:“听见了吗?我骂的就是你,你这个终日躲在暗角窥视他人的臭虫,你这个心理扭曲的变态、精神病、疯子!快滚回你阴暗潮湿的地洞里去吧,快滚!”

楼下的科长办公室传来了踏步的响动,我既愤怒又懊恼。原来我们所谓的秘密从来都像一块藏在玻璃展示柜里的钻石,供他人肆意地观赏、记录,甚至有可能为此而开会讨论一番

“真是混蛋。”我捂着半张脸,忿忿地说道

阿曼尼将潜望镜狠狠扔在地上,潜望镜滚落到我脚边。我捡起来仔细端详了一番,上半部分仿造石质的淡灰色,下半部分有一个可以拴住摄像机的绳子

“你怎么发现这个的?”我感到很困惑

“昨天晚上我在看书的时候回头看见了这个,没等这个破玩意儿缩回去,我就一把扯住了。我们互相拉扯,明显那个生活在地下的臭虫没什么身体素质,我一用劲就给拔出来了。”

“你可真有劲。”我轻轻放下了潜望镜

 

我像炮弹生产流水线上的工人一样,以平均三十分钟甚至二十分钟的速度重复操作着四肢的移植,切皮、断血管、切骨骼肌、断神经、断骨……骨连接、骨骼肌连接、血管吻合、神经吻合、皮肤缝合……这一切流程只要三十分钟,而我不间断地站在手术台前,闻着浓重刺鼻的硫化橡胶手套味,费力地从十三棉纱口罩的缝隙间呼吸,不断看着银光闪闪的手术器具与血肉混作一团……

每当傍晚我从不知走过多少遍的手术室出来,一眼望过去就是逼仄狭小的阴暗走廊,各种废弃的残肢断臂与包着冰块的移植器官在推车中左摇右晃,混着发霉腐烂气息的血腥味从不消散

我相信经过我手的各种人类骨肉比军方在前线分发的肉类都多,更何况他们在面包中都加入了木料厂废弃的锯屑。这种硬得像松木的黑面包里添加锯屑,倒确实是画龙点睛的手笔

深夜,我想起自己的手表落在手术室门口的推车中,这一天我统共做了二十三起移植手术,脑袋不够用也是常见的。外科手术区已经只剩下几名抢救重伤患者的医生在第二手术室里忙碌,于是我毫不顾忌地推开了第一手术室的血迹斑斑的铁门

我看见它们了——科长和他的“杰作”

“我的宝贝,我就把你的第二对和第三对前锯肌移接到1~9肋上,到时候你的前三对手臂就都可以活动自如了。”科长语气中带着令人胆寒的笑意,手上不断鼓捣着闪亮的手术器具

无影灯照射下的它愈发苍白,四肢……二十二肢被牢牢地捆在手术台上,它口中塞着一根渗出血迹的白色毛巾,不断发出痛苦的呻吟

“就快了,再忍一下,好吗?我亲爱的。”科长眼神直勾勾地盯着皮开肉绽的前胸,双手操刀也越来越迅捷,丝毫没有注意旁观的我。我被定在原地一句话说不出口,又不知为何想要看完这场精彩绝伦的手术

天呐,我也是个变态,我竟然会对这个产生兴趣

它绝望地呜咽着,科长疯癫地操刀,而我也加入了这场变态的盛宴,成为了欣赏血腥残忍的观众。溅落着一滴滴鲜血的前锯肌不断收缩着,那股电信号随着痛觉中心支配的越迅猛,科长眼中地满足与享受就越是止不住地溢出。一股热流自腹部向全身流淌舒展,我也沉浸在这完美的人造产物中无法自拔

“这是你成为他们的最后一步。”脑海中爆发出深沉的言语

我顿时清醒过来,一脚踹开手术室门大步走出去,第二手术室里传来了护士的惊呼,天空中一架架战斗机飞向西北方,留下暗淡的灰白色尾迹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阿曼尼神色暗淡,地上散落着几瓶空的烈酒

“我在想什么?”我略带期望和防备地回问

阿曼尼转过身望向黑压压的窗外:“暴风雨前的宁静。”

霎时间,柏树林里灯光四起,防空警报从各个角落拉响。探照灯指向的地方不是光明,而是一个正在逐步分散的轰炸机编队,它们呼啸着从西北方袭来,在柏树林里投下数不清的炸弹

一颗炸弹引爆了柏树林中的一处弹药库,如同一只在黑夜中愤怒地注视天空的眼睛,喷射出无尽的怒火,照亮了半边天空

“好啊!炸啊,炸他个稀巴烂!”阿曼尼狂笑不止,站到窗边大喊,“炸啊,来这边尽情地炸啊!”

一架飞机似乎听懂了她的话,从东南方调转个头,径直飞向城堡,我淡定地遥望着,它离我们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轰的一声巨响,冲击波震碎了二楼靠近前庭的窗户,碎玻璃、尘土、纸屑被冲击波裹挟着穿过长长的走廊,一路冲向办公室

又是一声巨响,办公室厚重的大门被冲击波撞开,夹杂着尘土与纸张的热浪划过我的头发,飘荡着窗前阿曼尼金色的长发

“我应该戴着我的护士帽的,这下各种脏东西可就全沾到头发上了。”阿曼尼看起来对这场爆炸漫不经心

我抬起头,看着敞开的大门和一地废纸文件,毅然决然地说:“我会审判他们的。”

阿曼尼笑了笑:“好,我等着。”

前庭传来科长的一声怨愤的怒吼,似乎他的手术遭受了不小的影响

……

男人拄着潜望镜,一步一步穿过甬道,踏着散落的传单,停在了大门前

他抡起钢管,一棍又一棍地砸向铁锁

砰的一声,锁头爆开了

“不堪一击的废物,你们困不住我。”他笑了笑,跨出这所数百年的监狱,沿着城堡边缘走向西侧广阔的草原。柏树林里似乎有什么正在监视他,望远镜的闪光似有似无地闪烁

城堡西侧是一个向下的坑地,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

男人走到近处,发现有四具保存完好的人类骨架,其中靠近城堡一侧的有三个,他们正对着的则是单独的一个

他们躺在长满青草的弹坑中,依稀可以辨认出是三名宪兵对着一位医生。他开始猜测这里曾发生了什么,当他站在西侧的坡上向下面四具骨架张望时,一声阴森而又突然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不要动,举起双手。”

男人一惊,戒备队队长从草丛中走了出来,他持着一支手枪,冷冷地望向男人。他身后随即浮现了另外两名队员,他们一步步向草坡上逼近,男人一步步后退

订阅评论
提醒
0 评论
内联反馈
查看所有评论
0
希望看到您的想法,请发表评论。x
()
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