蚰蜒(连载第六节)

“比起愈合伤口,军方更希望能够不产生创伤与痛苦,病理学(痛苦学)将失去它的名字,成为研究非痛苦的学科。我们对于死亡的定义也将彻底转变,枪伤并不会导致死亡,而是产生全新的个体,非人的人类。”

——《医神与人伦》1943.8.1

 

在昏迷的时间里,我做了一个很长且真实的噩梦:

我和博士坐在一架锈蚀的升降机上,轴轮一圈圈地松放铁索,金属框架边缘的棘轮发出哒哒的碰撞声。我感觉我们越陷越深,脚下打着钢钉的铁板咯咯作响,似乎随时都会脱落,然后无休止地跌入地底

如果地底有终点的话,也许那是一个藏匿在黑暗中的贲门,一个怪物的贲门,通向它翻滚着盐酸的胃。我们不过是一团卡在食管里的食糜罢了,等待着胃酸侵蚀我们,将我的骨骼裸露出来,看着我的血液在胃酸中溶开,化作血红的泡沫

博士拿起一条人类左臂,他告诉我这是手臂;他拿起另一条右臂,上面被纹上了数字1,他告诉我这是羊腿,他又举起了刚才那条手臂,在上面用墨水写了数字1,随后他问我看见了什么

“一条羊腿。”

“对,”他的声音很模糊,似乎隔着一层厚玻璃,“这是一条羊腿。”

“这是一条羊腿,”我迷迷糊糊地跟着念

博士开始向我形容这条羊腿,它长着白色的毛发,白毛下的皮肤是淡粉色的。他把羊腿抬到我的面前,问我能不能看清羊腿皮肤上的数字1

“我不能,毛发太厚了,我看不见它的皮肤。”

博士夸赞了一句,这听起来就像是在训练猎犬时的奖赏,无论如何,那句话我听起来很舒服,从头皮延展到全身的舒爽。博士用手术刀流利地划开羊腿上的皮肤,一瞬间,鲜红的骨骼肌暴露在我面前,博士再次询问我这是什么

“肱桡肌和桡侧腕屈肌。”

博士按了一个银色金属盒子上的黄铜按钮,这让我感到背部一阵电流穿透的痛感,我倒在白色石英的地板上。博士说,这是羊左侧第一前肢二段桡1号肌与3号肌,可以简称为211211与211212肌肉。他尝试问我这是什么肌肉,我想了想

“211211肌与211212肌。”

第一前肢?怎么会有第一前肢,怎么会有“第二前肢”?

博士又念出了那句暗语,我感到极为舒适。这样的过程重复了许多遍,直到博士最后推来了一整只绵羊,砍下了羊头放在一边,并命令我将羊身上的每一颗内脏摘除,分离每一块骨骼肌与骨骼,去除每一处骨连结,将三者分别按照羊的身体构造排布在三张手术台上

我不记得花费了多长时间,博士叫来了其他几个穿着先进的科学家,他们看过后表现出了满意的表情。我沉浸在那段暗语的愉悦感中无法自拔,直到我意外间看到了那颗羊头

它的眼神中充满了恐惧和怨恨,那双眼睛深邃而幽怨。它不是羊,我想。几个科学家察觉到了异样,博士按下了开关。痛感袭击着我的全身,我感到浑身的肌肉都在电流刺激下猛烈收缩,肩胛骨快要被斜方肌撕裂下来

他们停止了折磨,我躺在冰冷而洁白的地板上,蜷缩成一团。博士复杂地俯视着地板上的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荧光灯刺眼的白光照射着室内的一切,却照不亮手术台下黑暗的篷布

总有一些黑暗的角落,永远没有光线能够照射到。无影灯只照亮人们想看清的部位,而不是那些人们永远不会注意到的地方。就像手术台上被肢解的尸体一样,我们也躺在空中,躺在黑暗之上的光明中……

……

塔楼里传来细微的金属碰撞声,这在一所没有丝毫风吹草动的死寂城堡里显得尤为刺耳

“谁在那里!”男人放声大喊

响动随即消失

男人站在骑士雕像下,扔掉身上的背包,从生长着杂草的板路上揭下一块石板,壮着胆子靠近塔楼。骨骼保持着刚才的样貌散落在地上,铁门半挂在门框上

它或许会从门后突然袭击,也可能已经跑上塔楼等待伏击,男人尽可能全面地分析

门后没有,男人一步步向上悄悄攀登,向上顺时针螺旋的楼梯保不准会突然冲下来什么,于是男人左手持握石板,应对任何可能的突发状况。这段无声的冒险是最为刺激内心的,每一步都是肾上腺素的分泌,每一次呼吸都爆发着战斗的力量

骑士雕像的马昂首挺胸地站立着,骑士握着沉重有力的青铜剑,呼喊着胜利的口号剑指天空。院长办公室的大门敞开着,屋内格式陈设排列整齐,一条长而宽的红色地毯从门口延伸至办公桌,办公桌上散落着文件与打开的公文包

这间办公室仅有的不和谐成分,就是一具躺在气派的红绒办公椅上的骨架,额骨上有一处贯穿至枕骨的向下枪眼。看来这个人要么是坐着被杀的,要么就是被比自己高的人杀的

不用过多推断,这个人大概就是院长了:他的颅骨显得扁而宽,身材矮小,穿着一身溅满黯淡血迹的白色长袍

这间办公室七面(西面是楼梯口)都是玻璃窗,站在窗前的人可以轻而易举地将四周数百米的所有实物看得一清二楚。广阔的草海在平静潮湿的空气中静如止水,公路东侧的柏树林亦一望无尽

桌面上是那份熟悉的《蚰蜒计划》,这份所谓的“邪恶计划”,赤裸裸地摆在男人面前,同院长干枯的尸体,一并迎接着男人的审视

……

梦境中,一切都变得模糊、不真实、虚幻,我有种感觉,我觉得人类的一切梦境都来自世界的孪生胎儿。我们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的是我们明亮的世界;当我们闭上眼睛,向内睁开“眼睛”时,我们看见的是梦中的世界

我们的灵魂寄生在这个世界的躯体上,但灵魂来自于孪生的那个世界。我们的心脏跳动、神经电信号传导、肾上腺髓质分泌肾上腺素……它让这一切被赋予了灵魂,而不仅仅是生命,不仅仅是机械运动、化学反应

我看见了一只羊,那只羊长着不止四肢,而是……五对羊前肢和一对羊后肢。五对前肢被挤压在它的背侧、肋骨骨架上。同样的,羊的背侧凸起了两排板状的肩胛骨,作为前肢生长和运动的基础

封闭的房间里,他们通过广播让我卸下这只羊的212和222(羊左侧第二对前肢),并通过冷冻处理保存卸下来的两肢。羊头上用麻绳紧紧套着黑色布袋,脖颈处套着一圈金属锁链。恍惚间,我感觉黑布袋呈现人头的形状

“羊长羊头,羊长羊肢,羊是羊,羊是羊……”我低声念叨博士的口诀,那颗人头逐渐变成了长着羊角的羊头,我战胜了我自己

我向羊注射了镇静剂,它明显变得缓和了一些。我熟练地以最快速度卸下了羊的212和222,然后在扭曲的肩胛骨裸露部位涂抹上CDI-3药物。我相信这会让羊不太过痛苦,我不喜欢那种扭曲的惨叫声,甚至于对它有些恐惧

我不记得这样恍惚的梦境持续了多久,我无数次面对那种像蜘蛛、亦或蜈蚣的怪物,它们背上凸起的肩胛骨如同爬行动物高高翘起的骨刺,仿佛促骨愈合药物带来的异常骨质增生。那是扭曲的、畸形的,并非是大自然的产物,是这个不见天日的石英农场里诞生的怪物

石英制的整栋建筑都洁白透亮,透过石英墙壁上模糊的反光,我不敢确定我是不是看见了一个躺在地上的裸体男人,他的身下粘滞着厚厚的血污,背上生长着节肢动物式的一对对附肢

梦境结束得很突然,有一次我在继续跟着广播里的命令执行截肢手术时,我在那只羊的211上看到了一记刺穿厚玻璃的冲击——一个极具特色的种族主义标志,它似乎在羊毛下的皮肤上,但又透过毛发出现在我的视线内

我几乎可以确定,这就是博士的右臂

那只羊在瞬间崩塌,幻化作一个痛苦呻吟中的男人,他的皮肤上尽是缝合痕与瘢痕,他被困在这间洁白明亮的房间里。我清楚地听见他在尝试呼唤各个人名,最后他悲愤地喊到了我的名字

“查理·福克斯!”

我瘫坐在石英地板上,我意识外包裹着的厚玻璃彻底碎成了渣滓,我躺在幻境与现实交融的边境中,他听见了

“查理·福克斯!”博士大声喊道

单反玻璃后的几名科学家闯进房间里拖走了我,我像只虫子挣扎、扭动。但这无济于事,镇静剂被推入了我的静脉,一阵流淌在血液里的寒冷……

我看到了,那房间密密麻麻地排列在走廊里,三个房间一列,延展至没有尽头的走廊那端。院长坐在审讯桌的另一端,他的眼神像无尽的深渊,即使隔着厚玻璃镜片也依然抵挡不住那般深邃。我害怕他会把我侵吞进去,害怕失去我自己

“老师……”我低声呻吟

“是院长。”

“对不起,院长,我没有把这次手术做好。”

院长冷冷地注视着我,那眼神似乎要从我的额骨射入,贯穿我的大脑,杀死我的灵魂

……

“……蚰蜒是一种具有十五对步足的节肢动物,这与我们计划中所期望的人体最高器官复制程度相同,由此得名。另外,该项计划每一时刻内知情人员数量不超过2000人,要求高度保密,并尽可能地使计划的参与人数至少2万,覆盖人群预期30万……”

院长躺在椅子上,额骨上的裂纹清晰可见。办公桌上有一个精致的动物标本,那是一只密集排列着细长节肢的爬虫,背部对应着黄黑相间的恶心条纹,头上长着两条细长而弯曲的触须,整体看起来令人触目惊心,很难想象这种爬虫的爬行会有多么令人反感、厌恶

它被数根细长的铁钉固定在软橡木板上,被一个落灰的玻璃罩封印着,像是某种邪恶的远古生物

是啊,这是一个精美到令人毛骨悚然的蚰蜒标本

订阅评论
提醒
0 评论
内联反馈
查看所有评论
0
希望看到您的想法,请发表评论。x
()
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