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吕泰涅斯特拉/海伦】末路

*原作:古希腊神话+悲剧
*现pa,姐姐妹妹离家出走
*雾的部分参考了极乐迪斯科里的灰域

克吕泰涅斯特拉送完一批货,准备开车回家。她是运生鲜的,常运猪肉,偶尔运鱼,冷藏库里的凉气透过一层铁皮吹来,伸出无数只小手把她固定在驾驶座上,她想象这是许多死去的猪和死去的鱼盯着她, 质问为什么她活着,而它们自己却死了。没办法。她说,她总是说,把这一句话扔进沉寂的空气中,一如她朝满车冷冻的三文鱼扔一块石头,然后它们冻僵的尸体全都流淌着垮塌下来。廷达瑞俄斯不赞同她的工作,勒达沉默一下,也跟随丈夫表达自己的不赞同。廷达瑞俄斯问她:你就这样把孩子们抛在家里,一个人出来工作?在这种时候?克吕泰涅斯特拉只是转身关上车门,她拉下手刹,想象它是一把铡刀或是一把切肉刀,而她的父亲就躺在刀刃下,无法出声,无法挣扎。她踩下离合器,引擎转动,廷达瑞俄斯不再说话。克吕泰涅斯特拉,克吕泰涅斯特拉!勒达追出来,踮着脚够着卡车的车窗,曾经金棕色的,绸缎一般的头发褪色成一片灰黄。她叫着克吕泰涅斯特拉的名字,嘱咐说别忘记打电话。也是勒达联系克吕泰涅斯特拉,海伦要回家了,她说,隔着电话电线,她的声音即使恳切,也听起来又生硬,又遥远。海伦?克吕泰涅斯特拉说。是的,她们的妈妈说,她和墨涅劳斯离婚,说要回来住两天。克吕泰涅斯特拉,亲爱的,你也回来吧。
廷达瑞俄斯准许我回来?克吕泰涅斯特拉问。克吕泰涅斯特拉!勒达说,你要叫他父亲。我知道你不喜欢他,但是他…… 他怎么样?克吕泰涅斯特拉说,不自觉地拔高了姿态,挑起了眉毛,听筒中只剩下一阵电流声,她们都被迫挂掉了电话。

海伦坐在沙发上,双手捧着一杯茶。屋里一片朦朦胧胧,所有人却好像对此熟视无睹,妈妈正在忙前忙后,一会问她的茶里要不要加糖,一会检查一下烤箱里的饼干有没有像她预计的那样变得蓬松。廷达瑞俄斯一如既往,坐在长条餐桌的首位看报纸,海伦透过透明茶杯偷偷检查一下日期,果然过期了两周。一场灰雾把她和克吕泰涅斯特拉成长起来的小镇围起来,几乎阻断一切信号,外面的人想进去容易,想出来却难,海伦听说过许多司机迷失在其中,公司的车辆追踪显示他们的车辆还在运行,但是无线电只传来空白,电话也打不通,海伦给姐姐打电话,得到的也只有漫长的等待。你试着给克吕泰涅斯特拉打电话了吗?她还会过来吗?她问妈妈。勒达的手上一顿,脸上有一瞬间出现了全然的空白。我不确定。她说。克吕泰涅斯特拉在哪里?她问廷达瑞俄斯,廷达瑞俄斯从报纸的边缘看着她,视线尖锐如同针刺。勒达。他说,告诉海伦,违背国家对公民的期待之人会受到怎样的惩罚,犯了淫乱之罪的人被配偶抛弃又会是什么下场。勒达低下头,廷达瑞俄斯啪地一声合上报纸。他直直看着海伦,却又看不见海伦,曾经平滑的脸上刻满皱纹,此时因为愤怒而皱缩,看起来像一颗嚼完之后被吐在地上的槟榔。
海伦捏紧杯子,低下头盯着她的茶杯,看里面的玫瑰和红茶缓缓旋转,沉入杯底。他们都说克吕泰涅斯特拉的家是死亡之家。的确,人终有一死,但常常不这么频繁,人们在地球上不同的地方同时死去,而在克吕泰涅斯特拉的家里,伊菲革涅亚先死,三周之后,阿伽门农也死了。勒达的嘴抿成一条精确的白线:我们不是说好不再讨论这件事吗?她按住廷达瑞俄斯的报纸,防止他又一次以它作为盾牌,格挡开她所有的攻击。你说过……
她的声音还在继续,海伦喝了一口茶。这么多年,她已经学会把杂音摒除,只听到自己想听到的声音。在背景处,好像有瓷器碎裂,桌子摇晃,她不在乎。这让她第一个听见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透过猫眼,她看见一头熟悉的棕发盘成发髻,衬托克吕泰涅斯特拉的脸愈发尖利板正,像一把刀,切开薄雾而来。克吕泰涅斯特拉!她说,几乎飞去给她开门,三下两下,她就撞进姐姐的怀里,揽住她的腰,耳朵正好贴近她的乳房,聆听她的心跳。姐姐。她说。我们是不是该走了?

你能看见。海伦说。她正坐在克吕泰涅斯特拉的卡车的副驾驶座。等待克吕泰涅斯特拉转动钥匙,启动车辆。你是说这片雾?我当然能看到,克吕泰涅斯特拉说,难道还有人看不到吗?这雾这么重。
我不知道。海伦说。妈妈和廷达瑞俄斯都看不见。
嗯。我在乎这件事吗?克吕泰涅斯特拉偏了偏头,假装在思考,棕色的眼睛里倒映出家里的灯光一闪一闪,好像随时都能熄灭。不,我不在乎。现在系上安全带,我们要走了。海伦白她一眼,说:你没必要这么刻薄。她伸手拽出安全带从背后扣上,克吕泰涅斯特拉见状,也白她一眼,一边启动卡车一边说;你知道,万一我们出车祸……
哎呀,我知道,第一个死的就是我。海伦说。她把我字的音调拖得很长,让它和自己的金发一起往后甩,掠过她的肩头。她是流动的,像玻璃茶壶里泡的一捧红茶,冷水冲泡,放进冰箱时还要加一朵玫瑰,克吕泰涅斯特拉怀疑海伦是否也尝起来是苦的,如果加上牛奶和方糖,她是否会是其他的味道?海伦今天穿着白色的吊带,裤子短到几乎看不见,于是腿交叠在皮质座椅上,压出很细很细的一条白痕,她往前倾,尖尖的乳房透过布料,压住克吕泰涅斯特拉的胳膊。海伦抓住她的视线,在她面前打了一个巨大的响指。
在看什么?她问,而克吕泰涅斯特拉看准时机捉住海伦的手,把海伦的手腕全部掌握在自己的五指之间,就像她们小时候经常会做的那样。接下来,她应该闭上眼睛,等待海伦的脸颊或嘴唇。克吕泰涅斯特拉眨眨眼。海伦笑了。你没有闭眼。她说。
我们不是小孩子了。克吕泰涅斯特拉说。
海伦揽住克吕泰涅斯特拉的肩膀,把她从安全带的可动范围内拉出来,拉得离方向盘越来越远。不闭眼也没关系。她说。克吕泰涅斯特拉看见她鬓边的金发在根部变色,海伦染头发,总是忘记染鬓角,她会说:那有什么关系嘛。然后只用一个眼神,把所有人带进她的领域,那里闻起来像她常用的杏仁香氛肥皂,空气和她的眼睛一样,闪烁着蓝色的海光。克吕泰涅斯特拉吸气,吐气,恰好和海伦呼吸的频率错开,海伦的呼吸缠绕在克吕泰涅斯特拉的胸口,沉进她的皮肤中。克吕泰涅斯特拉感觉有一根爆竹从她的小腹抽芽,一直伸到她的喉咙,她呼吸,它便噼啪响着,引线燃烧,等待爆炸或夭折。她没有动。
我吃的避孕药还有效果,海伦轻轻说。
什么?
噢,噢对。海伦不好意思地朝她笑笑,我对帕里斯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总是看起来很来劲。
让帕里斯去死吧。克吕泰涅斯特拉说。她解开安全带,让海伦半挂在自己身上。她张开嘴,海伦张开嘴。她们接吻,牙齿几乎撞上牙齿,两条舌头并做一条,好像明天就是她们的死期。贴着她的嘴唇,海伦说姐姐。姐姐。你现在可以带我走了吗?

她们开车穿过雾气,几乎没有任何指引。克吕泰涅斯特拉开了雾灯,远光灯,那雾却层层叠叠,任何光芒照进去,就像硬币投入很深的古井。海伦坐在副驾驶,从旁边的窗户看出去。我觉得我们来过这里。她说,你看那个路标,上次写的是前方五公里高速公路,现在还是前方五公里高速公路。克吕泰涅斯特拉顺着她的视线看,的确有一个牌子隐约立在路边,上面的字在她看来模糊不清。你怎么看清的?她问海伦。海伦说她也不知道,她就是看得见。
不然你以为我怎么能这么久都不被墨涅劳斯抓到?海伦笑一笑,脸颊还因为刚刚的亲吻泛红。每次墨涅劳斯的车刚刚开到街角,我就能看见他。她说,然后帕里斯要么藏到衣柜顶上,要么从后门出去。
是吗。克吕泰涅斯特拉说。她按摩了一下自己的眼睛,把脚从离合器和油门上撤下来。她们已经开了很久的车,车上的闹钟和海伦的手表全部死机,在这一片薄雾中她们无法衡量时间,只有疲惫一阵一阵,细密柔和地钻进每一个缝隙,让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卡顿。海伦在说墨涅劳斯有多么无聊,帮她打理草坪的帕里斯显得有多么浪漫,只有她真的跨坐在他的身上,她才意识到帕里斯和墨涅劳斯一样。克吕泰涅斯特拉深呼吸几次、忍住不去想象她的妹妹在别的人手中变得柔软。多和我说说话吧,但是要换个话题。她对海伦说。
你困了吗?海伦侧过头来看她,手指缠上克吕泰涅斯特拉散下来的一缕头发。你还是散下头发来更好看。海伦说。
克吕泰涅斯特拉摇摇头:散头发挡眼睛,而且太热了。海伦说好吧,然后解开克吕泰涅斯特拉的头发,用手当作梳子,一下一下顺着她的头发。克吕泰涅斯特拉的发根是湿润的,沾了她洗发水的味道,闻起来像夏天正午的发廊,她的头发也常打结,海伦轻轻握住她头发的上方,把它解开丝线一样顺开。克吕泰涅斯特拉几乎感觉不到疼痛,只感受到海伦的手穿过她的发间,触碰她的头皮,修整她的头发如同绣一张很小的十字绣,在她手中,克吕泰涅斯特拉缓缓成型。一边开着车,她一边让海伦把她展开。你知道我不信神。她对海伦说,嘴唇没有动,而是在心里。但是有的时候,我梦见斯巴达,看见斯巴达在我面前,环绕我的是家乡的空气,让我回到小时候,回到你身边。
我知道。海伦凑到她的耳边,呼吸温热轻缓,克吕泰涅斯特拉下意识地往后缩,方向盘没握住,卡车狠狠打一个弯,差点撞上路边。海伦也没有开口,从她的呼吸中,克吕泰涅斯特拉明白。当我忍不住舔掉蛋糕上的糖霜,当我无法高潮,当我在商场过道看到一头棕色的卷发,当我光脚踩进泥土。海伦说,姐姐,我也想到你。克吕泰涅斯特拉感觉自己的心脏变成定时炸弹,舌头变成烟花,一时间她抓不稳方向盘,卡车旋转着,海伦扳住前方的抽屉,神情流动灵活,好像她们蒙着眼睛坐上过山车。等等。她突然坐直,点着车的右后方说,我们是不是开过了什么?
克吕泰涅斯特拉顺着海伦指出的方向回头,看见什么东西卡在车轮之间,她重新试着往前开,那件东西发出一声尖叫,车身颤动着,强调了骨头被折断的声音。那是条狗。海伦说,她又摇下车窗,仔细看了一看。你的狗。她说。
那是阿伽门农的狗。克吕泰涅斯特拉说。
你不在乎它,是不是?海伦说,可是我记得你喜欢狗。
从后视镜里,克吕泰涅斯特拉看见身后的路血红一片,狗的胸部全部被压碎了,红色白色紫色的内容物泼了满地,好像葬礼的花圈堆在一起燃烧,但是在雾气中,她看见它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四肢着地,正如阿伽门农死前四肢着地,咒骂她,祈求她的原谅,试着夺下她手中的消防斧。你不得好死,他说。克吕泰涅斯特拉挂上倒车挡,克吕泰涅斯特拉举起斧头,她又一次启动卡车,血液飞溅,把她的手染成紫红。一下又一下,有几绺头发从她的发髻中逃离,她轻轻抬手把它们别回去,阿伽门农的血代替腮红蹭上她的脸颊,让她看起来像化冻之前的小溪,河面浮上来的死鱼。她看向水晶落地镜,看见自己穿着和今天一样的工装裤,每个兜里都放了东西,钥匙,纸巾,阿伽门农碎掉的血,它透过布料抚摸她的腿。阿伽门农躺在地上,被她砍得面目全非,他的声音重归沉寂。不。克吕泰涅斯特拉说,等等,那不是一条狗,那是……
一座电话?海伦说,它怎么会变化?
那是你在信里写的吗?你新买的电话?克吕泰涅斯特拉说。海伦没有点头,没有摇头,红色的电话亮闪闪的,不顾她们的意愿一直响着,铃声是致爱丽丝。克吕泰涅斯特拉立刻换到倒车档,踩下油门向它驶去,在她碰到它之前,听筒自行动了起来,电话线破碎,它传出来的声音也破碎,没有人接听,于是那一小段致爱丽丝越拉越长,越拉越长,海伦坐在原地一动不动,任由一切阴影慢慢地,慢慢地贴在她的身上。我一直很好奇爱丽丝是谁。海伦说。知道有一首歌是写给自己的,她肯定很高兴。
克吕泰涅斯特拉目视前方,左手握着方向盘,右手绕过换挡杆,直到她碰到海伦的小指。她握住她的手,轻轻捏了一下。我以为帕里斯给你写过歌。她说,海伦只是摇摇头。
他没有。他给他想象中的缪斯写过歌,但那不是我。海伦说,她的手软在克吕泰涅斯特拉的手中,好像随时都能碎裂,如同潮水退向远方。她看向克吕泰涅斯特拉,眼睛比恶魔之眼更蓝,雾气罩住她们,有一瞬间,克吕泰涅斯特拉感觉自己伸长又萎缩,直到她能体会到墨涅劳斯的鼻子,他的呼吸喷在她的脸上身上,剖鱼一样把她剖开,还有帕里斯的嘴唇,他的嘴唇是柔软的,每一次亲吻都像一次凌迟。她踩下离合器,摘空档,拉手刹,全心全意捧住海伦的脸。海伦。她说。海伦。声音那么轻,好像她怕海伦会化成灰烬,飘飘洒洒落在她的手中。而海伦瞪大双眼,任由海浪在她的胸腔中沸腾,血液涌出皮肤,染红她的手。你真的杀了他,因为伊菲革涅亚。海伦说,她揽住克吕泰涅斯特拉的腰,直到她们的膝盖相碰,再一次,她们接吻。你讨厌我吗?海伦问,你害怕我吗?克吕泰涅斯特拉问,她们都睁着眼睛,海伦的睫毛扑腾两下,然后重归沉寂,她的舌头在克吕泰涅斯特拉的嘴里游走,像某种深海生物被捕捞上来之后逃回大海,克吕泰涅斯特拉咬住海伦的下嘴唇,海伦咯咯笑了起来,克吕泰涅斯特拉典雅地揽住她的腰,海伦的腿压在克吕泰涅斯特拉的裤子上。慢慢地,她们都喘不过气,不再接吻,转而看向窗外的雾,它织起的网仍旧细密,卡车的灯光一打开,就在其中迷失了。我猜它一时半会散不了了。克吕泰涅斯特拉说,重新踩上离合器。我们走吗?她问。海伦点点头。于是她们向前开,卡车先碾过小镇大道的石板,然后是沥青路,她们上高速了,雾气蒸腾中,海伦对着克吕泰涅斯特拉笑。我们不会再回来了对吗?海伦说,克吕泰涅斯特拉直视前方,在车窗玻璃上瞥见海伦的笑容,从三档换到五档,让她们身下的车以每小时四十五公里的速度跑起来。是的,克吕泰涅斯特拉回答,我们不会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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