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pa,灵感来源是where the water tastes like wine
*改造自然的部分参考了《在西部的天空下:美国西部的自然与历史》
他离开竣工的大坝往东边走。在德克萨斯州的一个酒馆,他第一次看见那位和自己长相相仿的男人。他坐在酒馆的角落,面对一杯啤酒和一盏煤油灯,穿着一身牛仔装束,风尘仆仆,看上去经历了好几个世纪的冒险。他往他那边靠,男人抬起头,和他一样的蓝眼睛对他笑。他这才看清,男人的枪套空空如也,没有枪,没有子弹,腰间没有武器。
你叫什么名字?男人问。他犹豫了许久,看着男人的金发如河水流淌,他终于开口说话。
一开始,他叫小伙子、孩子,取决于叫他的是当地的农夫,还是和他一样的漂泊者。有一次一名传教士夹着圣经路过,看见他没有名字,翻开一页圣经,手放在他的头顶:你愿意求基督做你一生的救主,彻底悔改你的罪吗?不愿意,他说,凭什么?然后跑开去玩弹子,和男孩们轮着喝同一瓶姜汁汽水,棕色的瓶子在他们棕色的手里传过来,又传过去,冰冷的饮料和冰冷的玻璃凝成水汽,陷入他的手心。汽水是黄色,尝起来也是黄的,比他的头发稍淡一点。他们说他的爸爸也有他这样一头灿烂的金发,好像太阳被枪击流下来的血,他们说他的爸爸云游四方,开枪百发百中,他们给他看一张老旧的通缉令,上面的男人褪色成纸,五官模糊,发色模糊,他只能想象他爸爸当年骑在马上,扎起头发或是不扎,眯起一只眼,瞄准,扣动扳机,一群人应声倒下,而他的爸爸吹一吹枪口,策马远去,和西部片里的牛仔一模一样。
嘿。一位男孩说,嘿,你。
他看向他。爸爸的影子退去,只有男孩们齐齐地看着他。你没有名字,是不是?他们说,那我们给你起一个。不知是谁翻出一本希腊神话,又翻到阿喀琉斯的事迹,都说阿喀琉斯像他爸爸。那你呢?你是谁?他们说。我不知道。他说。我应该是他的儿子吧。那你就是……他们翻书。汽水瓶被扔在一边,夕阳落在瓶子上,落在他们的身上,落在他的头发上。他摸一把自己的头发,感觉手指和空气都同样湿润,阳光从他的指缝漏过,只有头发留在手中,和阿喀琉斯一样,和爸爸一样的金发。
……涅俄托普勒摩斯。他们说。于是他叫涅俄托普勒摩斯。
涅俄托普勒摩斯。他说。涅俄托普勒摩斯。男人重复道,好像这个名字是薄荷糖,需要在嘴里小心地滚两遍才能不那么辣,才能透过又热又冷的呼吸尝到甜味。他抿了一口啤酒,金黄的液体比起他的金发稍显逊色。他说:这真是一个……
什么?涅俄托普勒摩斯说。
一个奇妙的名字。男人说,把散落下来的头发别到耳后。那头金发疏于打理也同样顺滑,发尖细密如野草的根部寻找水源,但是涅俄托普勒摩斯知道,那是和他自己的头发一样明烈的金色,太阳的鲜血。
那么人们如何称呼您?他问。男人笑了。他张嘴吐出一个名字,涅俄托普勒摩斯屏住呼吸。您在骗我。他悄声说,男人只是摇摇头,金发蓝眼在煤油灯下闪耀,就好像天空和河流在地平线交合,生出来的孩子便是他这样。有名誉之人绝不说谎,男人说,拍拍涅俄托普勒摩斯的肩膀,于是世界上所有的眼泪凝成他的双眼,涅俄托普勒摩斯伸出手,扼住男人的喉咙。
他在亚利桑那州出生。那里到处是农田,最常种玉米,被科罗拉多河灌溉,它们能抽得很高,高过棉花,高过小麦,最后比他自己都高,涅俄托普勒摩斯钻进这样的玉米丛,就被绿叶和黄穗子淹没了,汗落到他的眼睛里,凉凉的灰色影子中,一团蠓虫飞到他的脸上,又迅速飞走。他们说玉米地里经常死人,夏天孩子们钻进玉米的叶子里,秋天他们砍倒那一片玉米,收割玉米的同时为孩子们收尸。有时涅斯托普勒摩斯躺在它们中间,蓝天之下,闭上眼睛假装自己是一个无人收尸的男孩。玉米地旁边连着公路,他躺在玉米的掩映下想象外面车来车往,泥沙漫天,等到他自己去看,才发现这些公路是单向的,只通向亚利桑那以外,好像大家都坚定自己不会再回来。
他躺在泥里装死,让蚂蚁搬着东西路过他的手,让叫不出名字的昆虫爬过他的腿。爸爸一定是秋天收割的时候才发现他,爸爸会大叫,也许会哭,也许哭的是妈妈,他不知道——他们说他的妈妈疯了,有一天她散着头发跑进路中央,被卡车撞成两半。她的上半身卡在卡车运的米袋之间,拖着走了八百米左右,内脏像棉花抽絮,细细碎碎流一地。他们都不记得他的妈妈长什么样,黑发,有人说,不对,是红头发,其他人说,一来二去,他也不再问了。玉米的叶子硬硬地刮过他的脸。科罗拉多河曲折蜿蜒,有时几乎没水,玉米耷拉下来,倒下来,倒在他的头上,这也是为什么他从没真正死在玉米地里。涅俄托普勒摩斯眨眨眼,站起身,沿着干涸的河床走去,心想:总有一天我要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
他把男人扛回自己的篷车。完成这件事并不难,男人全无反抗之意,脖子在他的手中如牛奶布丁般嫩滑,他一捏就有十个指印,红红地陷进男人的喉咙里。男人看着他。你要带我去哪里?他的眼睛说,倒映出两个小小的涅俄托普勒摩斯,同样愤怒,同样不知所措。男人微微偏过头来对着他笑,他说我知道,我知道,而他的脸由于窒息憋得发烫,和他们脚下的土地一样红。涅俄托普勒摩斯把他甩到木板车上,拎出废弃的电线给他的手和脚打结,电线绕了一圈又一圈,铜丝捅出彩色的橡胶皮,也刺进男人的手腕里。小伙子……男人说。涅俄托普勒摩斯不给他讲话的机会,撕开自己的被单,把布条塞进男人的嘴里。男人顺从地张开嘴,吃进油亮发黑的布如同土壤吞吃水源,涅俄托普勒摩斯又紧了紧电线,他跨上车,挥鞭让前面的马走起来。在蹄子、砂石和木板的声音之间他终于说:喂,你。
男人咕哝一声,表示他在听。
我带你去我出生的地方。涅俄托普勒摩斯说,然后又挥一鞭,马儿们尖叫出声,疯了一样向前跑去。
他在内华达州出生,更准确地说,是在他帮助建造的大坝前出生。他离开亚利桑那往北走,顺着绿盈盈的河水往上,同样出走的也有那些专管测量的人,土地勘探,河流状态检测,几乎把科罗拉多河倒过去又翻过来。一辆一辆车开过,一台一台仪器搬到河边,一车一车人来这里工作,为了攒路费,涅俄托普勒摩斯也加入其中。整天整天地,他开挖科罗拉多河旁边的石头,沙尘扬起来把他的头发磨粗,磨干,他的眼睛从湛蓝变成灰蓝。若是再有人说他像爸爸,那就只是在撒谎。他拿起镐子,他拿起锤子,他急着问工人们有没有听说过一位开枪百发百中的人,从不受伤,有着和自己一样的头发和眼睛。他们都摇头。这是个不错的笑话。他们说,继续低头,把河水变成汗水,接着便是一片人造的干涸。
他们挖,然后他们建造,按照那些图纸和那些人的指示,一座大坝在他们的手中成型。美国有四十八个州,涅俄托普勒摩斯只去过其中的两个,但是他知道,当他搬开每一块石头,垒下每一块砖,他的汗水滴在砖面上,迅速地蒸发了,他知道并不只有旅行才能让人成长,并不一定出走才能找到真正的家。科罗拉多河被他们挖出了阶梯状,好像母亲的子宫,分娩之时张开的大腿,机器轰鸣就是她的尖叫,涅俄托普勒摩斯沐浴她的血汗,开凿她的身体,看着自己的头发干枯分叉,如同野草的根部寻找水源。科罗拉多河呻吟着,让他经历平生第一次出生。他们说人不会记得自己生命如何开始,也不会记得自己的生命如何结束。涅俄托普勒摩斯捧起一手红色的泥土:他不一样。他会记住。而他的父亲即将看见,他在塑造涅俄托普勒摩斯中究竟起到了多么小的作用。那时烈日当空,没有人在看,涅俄托普勒摩斯闭上眼睛,吞吃掉手中的土。他正在经历的工程是勇士谱写的传奇,他从报纸上看到过。他咽下那些土,感觉美利坚的一部分活在自己的身体之中。
他们沿科罗拉多河向上走。一路上,男人不吃不喝,从不叫累,似乎也不用睡觉。夜晚涅俄托普勒摩斯起夜,看见男人直直坐在篷车后方,看不见他那双湛蓝明澈的眼睛,金色的睫毛把它们遮盖。男人那么静默,好像是直从石壁上雕刻下来的小像,涅俄托普勒摩斯伸手去探他的鼻息,只有最小最小的气流飘上他的食指,轻轻缠绕着向上爬,好像河水逆流。
晚上好。男人说。涅俄托普勒摩斯几乎尖叫出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那双蓝眼睛倒映出沙地,夜空,月亮,涅俄托普勒摩斯自己,看起来惊恐万分,无所适从,马上要被那么宏大,那么冰冷的沙地淹没,混成红黑一片。我以为……涅斯托普勒摩斯说,我以为你睡着了。
男人笑了。人们需要休息才能继续运转下去,他说,我不需要。
你不用休息就能开枪,一旦开枪就百发百中,是吗?涅斯托普勒摩斯说。是吗?他又重复,等他闻到男人身上的味道,才意识到他们离得太近,自己靠得太紧。他闻起来像干旱和洪水,灰尘和罐头铁皮。是吗?他轻声说,离男人的嘴那么近,他隐隐约约能看见上面的细纹,那些深深浅浅的粉红色,看起来极像一条大河的支流。顺着他的唇峰流下去,流下去。男人没有回答。
涅俄托普勒摩斯突然笑了。他从他抛弃的亚利桑那出发,忘记了父亲,却又要回去,好似一个巨大的圆摆在他头顶,驱赶他向前,让他回到,回到阿喀琉斯身旁,回到一个虚构的西部梦中。你不想说是不是?他说,那就走。连夜,他继续赶着车,从德克萨斯穿到亚利桑那,沿河而上,直到他们来到大坝前,只有一堆石块留在原地,河水漫过其间,已经把曾经如此雄伟的大坝冲垮。涅俄托普勒摩斯沉默着,在篷车里,男人也沉默着,罩在他头顶的白布先透过月光,把他的脸照蓝,然后渐渐变成朝霞的灰粉,一大片一大片盖下来。涅俄托普勒摩斯解下男人脚腕上的电线,看昏暗的亮色从他脸上划过。下车。他说,男人照做,毫不迟疑,不顾自己脚上的一片青紫红痕。他看着面前巨大的白色废墟,一半身体被它投下的影子盖住。这就是你想带我来看的?他问。
不是。涅俄托普勒摩斯说:绝不是。他扔下手中的电线,看它在风中迅速落入河中,比他的心下沉的速度更快。我问你……你还记得我的妈妈吗?你在亚利桑那和她相爱,十个月之后有了我。他们都说你走了,然后她就疯了。你知道吗?你记得吗?
男人摇摇头。在他身前,科罗拉多河夹带泥沙,自远处滚滚而来。
没关系。涅俄托普勒摩斯笑一笑,笑容逆流而上:我知道你走了,我只问你一件事,你当年是怎么和她作爱的?
在涅俄托普勒摩斯的想象中,他刺穿男人的身体,如同当初男人占有他的母亲,他的双脚抬到涅俄托普勒摩斯的肩头,整个身躯在大坝边缘摇摇晃晃。可是男人从善如流地摆出接受的姿势,待到涅俄托普勒摩斯真的高超,他的经夜落在男人身体里,立刻便消融了,正如他把绑住男人的电线扔到水中,再也看不见。他抬头去和男人接吻,感觉像在和一条河亲吻。他慢慢抽出因经,推开怀里的男人。河水不会需要他,无论他怎么做,阿喀琉斯也不会变得需要他,他现在知道了。涅俄托普勒摩斯跪在地上,对着碎石和泥土呕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