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谁家晾衣服在北边的窗子上。六年以前,还上着小学的我趴在阳台上盯着对楼胡思乱想言不及义。夜色里槐树和柳树黑得剪影都不剩,对楼一个荧荧发亮的小方格里悬着一排黑衣服——还有条连衣裙,整条荡在中间,活像个吊死鬼。

到我高考结束退租回家,那棵槐树从楼下长到窗前,而我恨不能飞过去,吊死在六年前的小窗户上。

 

“······所以我跟你说,这个社会就是这样,上层的人扩散什么快乐教育来麻痹你他们自己占有资源你在那不思进取前两天老宣家孩子中考完了要报你那个学校我跟他说要是普通班就别上了就跟我昨天发群里那个什么羊圈效应······”

“羊群效应。”我妈墩着地从沙发跟前经过,戳了下我爸,“脚拿开——”然后又转向我:“所以我真不明白你有机会实现阶层跨越到底在内耗什么,让你一帮同学拖下水。”

······新自由主义的实质是每个人都成为自己的资本家自己剥削自己自己异化自己直到成为社会机器上一个完美的零件······社会为什么不能是一个巨大的羊群?

“哎呀一看你就不懂教育她一个小孩哪能要求她有那么强自制力。但我就奇怪平时都是我出去忽悠别人你是我女儿怎么随随便便就让人忽悠了我最担心的就是你没有独立思考的能力······”

···他们在跨越壁垒的同时构筑着壁垒······于连·索雷尔,谁都看不起又无路可走的人···你猜我为什么同情于连?······为什么和你不一样我就不能是独立的?

“我说实话就你们几个小孩天天吹好像自己挺有思想,其实,我跟你说,都是自以为是。等分一出毫无意义你回学校你们老师怎么说是不是顶多就说句不错不错挺好挺好你要是考了清华北大······”

“你说这么多她一句都没听进去。”

“唉呦她心里肯定也有点难受就是不说!她性格上的毛病真是跟我一模一样我就按我想的说了啊你要是觉得爸爸哪块说得不对你就说出来咱们一块讨论······”

···人至少不应该这样看自己。······谁让你揣测我?你为什么总是不明白人能有不一样的价值观?···要是我说什么都是自以为是讨论还有什么意义?

你们俩但凡少长张嘴我都应该在度假,而不是在周末早晨挨骂。

“你让她自己说。”我看着我妈毫无征兆地拉下脸来,“别看着都听了转头跟一帮同学说我们。”

我说什么?我没说吗?

存在孤独、西西弗斯、瞬间、负责、自己的星星、地中海的阳光与海水、蔷薇的阴影。我说尽管这样知道人和人不会真正相互理解还是有点难过,我跟谁说过?

“你妈这点说的对,我就是有点太溺爱你了,说完了也没追究你兑现得怎么样。要是你奶奶看见早就抄起凳子······”

我说就算所有人都这么评价人就因为他们都这么做要保留不这么看的机会,我说六百六很丢人吗我说考多少都应该庆祝活过高三我说人就是人活在当下就是爱瞬间不是逃避焦虑不是亡灵的鞭子是牧羊人的手杖和风笛是破碎之前的彩窗玻璃水滴里的阳光让人想哭。

我真有点想哭。

“你以后到社会上看他们是不是说你没礼貌!”她在大喊,“你为什么总是不说话!”

霎时间我的脑子清空了,好像被拽出万花筒,我重新看到灰色的天空,摊开很久的书页,我无措的双手。记忆里七八岁的我迤迤然转出来,趴在苍翠的槐树尖儿下头哇地一声大哭起来。现实里的我眼泪哽在喉咙里,办公椅机械地微微转着,一下一下,一个字儿也漏不出来。

 

我要自己一个人出去走走。为什么不呢,我高考完了,是个成年人,家长早上七点走晚上六点回,我有一整个白天用来晃悠。

所以我起了个大早钻进对面公园。那是个巨大的景点,逛几年也逛不完。这个时间,园区刚悄然开张,路上没什么行人,之有一小撮老年人,戴着遮阳帽罩着旅游马甲,精神抖擞地在导游小旗儿后面排成一排,像路边千篇一律的白杨,迎着点风便哗哗作响。

我知道他们一定先去沙边看天鹅跟鹤,我不跟他们挤,径直穿过沙地,手脚并用地爬上山丘。小丘沿湖一圈都有,薄而陡的山体像一排刀刃,偶有峰回路转处,也许会遇见一田的牡丹或者另一片水域。我在山顶狭窄的小径上摸索片刻,找到棵树坐。

在疫情尚未过去的年代,学生们享受着免费进入空无一人的景区的特权,前提是有闲且健康码绿色。有时自习没安排我妈会拉我跑来挖荠菜捡蘑菇偷艾草。这棵树就是采松花时让我发现了,并从此一直是我的。

环抱在枝杈之间,可以透过林间裂隙望见湖面,西边远山已亮了大半,有些只醒来个尖儿,莲叶还暗沉沉地聚在水面上,沉默地仰着脖子。可以想见,不多时,湖面要泛起粼粼地波光,鹤隐在芦苇荡里,张着翅膀,在熹微的晨光里一动不动单脚立着。黑水鸡又要叫了。

久违的,我在清晨的空气里感到惬意,仿佛意识慢慢脱离躯壳,一种只存在于身体深处的涟漪翻了上来,像温热的水冲刷过全身,傍晚落雨时一个人点的灯,白石墙外蝉不知在哪儿叫,人鱼变成泡泡游过手掌心。很多柔软的知觉在静谧中被悄然唤醒,挟着一点温热,雨点从灰蓝色的窗口潲进来,跳进遥远的青石板街。我闭上眼让听觉主宰一切,山林与水面上布满日出的回音,以及海浪一样的人声。我觉得太阳越发粘稠了。

我跳下来,一路小跑下了山,穿过小桥,掠过牡丹,向一片惊起的鸦鹊深处走去。我得走得再远些,不要被太阳追上,不要被自己的足迹追上。像一头逃窜的鹿,我在没过脚踝的长草中跋涉,葱绿的草叶上闪着晶莹的光。

没有路的路尽头是小溪,清澈见底的水流像融化的玻璃粘在河床,淙淙中流过几丝焦灼。我站住了,觉得身上又热起来。河边的水仙花丛里有个干草窝。哗啦——哗啦——站着几只黑水鸡,两个大的和一群小的,扑腾扑腾跳进水里。哗啦——嘭!——叮咚——窝边插着一枝薰衣草似的紫色小花,一串风铃——是菖蒲吗?叮咚——叮铃——当——像电话铃一样。

我的目光在漂移。我知道我哪里都没在看,我很清楚。

为什么非得跟他们去?一个小时够了吗?

我高考完了,没有人在家,我谁也不带,自己消磨时间,想多久就多久,想走多远就走多远。

为什么不接电话?时间都是我的,现在的我是自由的。

再这样就不许你出门。

我沿着小溪木然走了许久,发现转回了原先的小桥边,对面是山,山上是我的树。只有太阳比原来晒。

没关系,已经走了很久了。我安慰我,越过了小桥。

山脚下远远地转出一队人,清一色的红校服,小黄帽清晰地点出一条长龙。他们走得很缓慢,伸长了脖子看鹤。这回我没有绕上山,同他们擦肩而过。我听见他们吃吃地笑。

我转头,不解地望向他们,发现他们指着我脚边。

我低下头,裤脚上挂着草叶上沾来地露水,浅色长裤已浸湿大半了。

 

念旧在收拾东西是永远是种酷刑。我戴着个口罩站在落满灰的书架前想到。书在出租屋已经扔掉了两书柜,高中三年的教材、习题、讲义,一股脑倒进收废品的冒着酸臭气的口袋,换了二十块钱。带不走那么多。我妈摇着头说。最后还是拎了好几兜子回家,运了两趟,为了把它们都塞上书架,得接着扔书。扔小时候的,仍初中的,扔完等楼上老太太顺路捡走,蹬着三轮悠悠地走远。老太太有阵子不在了,我爸说,前段时间放门口的纸壳子没人来拿。

口罩防灰,我又有鼻炎,不得不戴着,但不多时铁丝压着的地方就沁出了一层薄汗,蛰得脸颊上痒。说来书这种东西也奇怪,一旦爬上来谁的字迹,假使放在那,三年都不一定翻开一次;可一要扔呢,便觉得这几笔也好看,那两页也厉害——没准还能用上嘛!扔了多可惜。磨剪子嘞——楼底下吆喝得和电影里一样,戗——菜刀!但吆喝在我看霸王别姬之前就在了,在童年里飘。我还是得扔掉些东西。不扔就放不下带回来的。

我看到初中的课本,除了语文和高中没学的物理化学我都扔进了垃圾袋。翻到学而思的讲义,留了数学,初中平面几何很有意思,但我想起第一节课老师说百分之九十985 211的学生来自前百分之十的高中。翻到之前的日记,写着怎么为了中考体测时的0.2分差点把学校告上法庭,留了。我也并不想把过去的自己毁尸灭迹,但我有必要扔掉点东西。

我翻到初中考全校第一的奖状、六七个文件夹和四五个笔记本,我打开其中一个本,里面是体育中考注意事项,夹着勾勾画画过的考生须知,后面空着长长的线,好像从三年以前延伸到今天,还要从今天伸到以后,贴上未来每一次的考试规则。我把它们装进垃圾袋。

我扔了几本不爱看的书,又在书架上看见了我妈的《哈佛女孩》,我猜她不会再看,也没什么必要去看,但我觉得最好给她留着。扔了些小时候的奖状,钢琴书留着,画过画的纸留着。

然后我开始往上放书:居中的地方放一套鲁迅,旁边再放几本波伏瓦和福柯,右边放一摞英文书;四套红楼梦按时间顺序排好,和论语孟子中间隔着个加缪······

最终拖着一兜子旧课本和旧奖状到门口时我仍是犹豫。东西总是莫名丢就丢了,自己扔了却可惜!万一再用呢。所以我把这一大兜子放在门口,企盼着哪天老太太路过,它能故意不小心地丢掉。

我跑回屋,看看自己布置的书架,可老觉得不安心。我又去窗口。老太太身形削瘦,你要在家闲的没事,到窗边喝口茶、看会儿书,往垃圾箱那一扫,准能瞥见她顶着太阳帽在底下翻啊翻。人说她家其实有钱,供得起她在家享福。她呢,就不!偏要蹬着三轮收垃圾。

我希望再看见她,这样我就能打开窗户喊她,阿姆,废纸要不啦。她高兴得每条褶子里全是笑,拖着一大包慢吞吞地下楼。但她不在那里,我只好等。

等到第三天傍晚我妈下班回家,说你那堆书怎么这么多天了还在门外,老太太终于没有来。我只好自己拽着它们噔噔噔跑下去,撇在垃圾箱边。我妈问你扔了哪些,我说一些课本和草稿纸。

那袋东西在垃圾桶边又躺了两天,直到周日早晨慢悠悠来了个老头,瘪着嘴把它们收走了。老太太再没来过,我知道她不会来了。

 

高中的时候我有个愿望:等高考结束了,什么也不拿,什么攻略也不做,一头扎进公交地铁,不看终点,随它把我往哪儿带。我要漫无目的地坐一整天,数天上的云丝儿或者听列车在隧道里呼啸。

这个念头在脑子里成型时我谁也没说。那天我左边坐着个卷王,什么时候抬头都在写题,卷得让人心惊;后面的肠胃不行,一天恨不能跑十几次厕所;有几个人在讲台上唱周杰伦,但我喜欢披头士他们死活也不唱;有的人在收集新的奶茶联名,有的人抱着手机傻乐,我桌上放这个绿笔袋。

笔袋日常不拉拉链,张着大嘴坐在桌上,我把头伸进笔袋——刚好放下脑壳。我被笔袋吃啦!我说。同桌哈哈大笑。

没人知道高考之后我去了哪。有人说我去了新疆,因为我爸要让我去支教;有人说我在南方,因为我妈要带我回老家;有人说都不是我在海外,因为和朋友说了要去日本和俄罗斯。于是我决定我哪也不在。

车站里扶梯上下挤满神色匆匆的人,他们摩肩接踵——胡为乎遑遑欲何之?我突然想笑:我不知道!这站没什么空位,我找到车厢连接处席地而坐,小时候觉得那儿晃来荡去像滑板车,晃悠了一会,想起结冰的潭柘寺。

归根到底不是什么都没带,包里有两本书和一个耳机,我塞上耳机,想模仿碇真嗣戴着随身听离家出走。其实耳机的声音开得很小,几乎听不见,但在地铁哐当哐当的杂音中我开始感到安心。在这种声音中,我曾在梦里穿过秦岭,看着夜晚北京的街灯一眨眼亮起,向远方蜿蜒而去,接近正午的阳光斜斜刺在歌尔德蒙的旅途上,感觉自己将要睡去——车进站了。

匆匆地下去了一批人,跑去换乘那条环线,从这儿回这儿;车厢里空了不少。

我找到个空位,挨着一大爷——大爷长了张让人看一眼就忘的脸,跟我一站上车,因为是大爷所以从头坐到现在,正低着头假寐。我记得他纯是因为上车时看了两眼。

车开了。······要是——大爷咣地一歪,又慢腾腾地弹回去——到了新街口呢?哐!哐!哐!大爷跟车一晃一晃,没醒。我得拿胳膊小心翼翼地给他怼回去。积水潭医院外头是满街的槐荫,坑坑洼洼的路面,槐花星星点点散在小水泡里——哐!哐!咳!咳咳咳!——南锣鼓巷呢?人头攒动。人,人,人。······走太远了傍晚回不来家怎么办呀?咣!还是大爷。——讨厌,别想这些;福柯说:哐!哐!当你完全自由时——哐!仍然走上了——哐!——我为你预设的路——咣!

我放弃了和大爷的斗争,摸出本书掩饰尴尬。

我正看着德布罗意什么的争论电子究竟是不是个波,突然听见一句:真好啊,现在地铁上看书的不多了——大爷居然幽幽转醒,瞄了眼周围开始评头论足。

年轻人啊,都喜欢看手机。

···哎。可不。

不多见啦——

大爷您去哪?我赶紧把话头扼住。

去天桥——现在的年轻人啊!

去天桥不早该换乘了吗?去年冬天我跟我妈逛天坛溜达过去,倒了三四趟地铁才回这边儿。

八号线修通啦——他说,眼神好像赞美新生活感恩新时代。回家方便——

北京人说话拖长音儿,这几个字像长了翅膀似的,穿过漆黑的隧道,飞回槐柳掩映的小房间,成了不知在哪的知了,它叫啊叫啊,十年如一日,勾着壁虎的尾巴,挂在我家窗前。

哦对,他像才想起来似的,你去哪儿啊,离这儿远吗。

在地铁黑洞洞的窗上,扶手有节奏地晃着,下一站的指示灯一亮一灭,疾速后退的黑暗中我看见我的影子,城铁上一定看不见。早知道坐十三号线了。

不知道啊,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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