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撒在密尔弥冬,一个关于背叛的小故事
*一些句子参考了《凯撒大帝》
凯撒:……昨天晚上她梦见我的雕像仿佛一座有一百个喷水孔的水池,浑身流着鲜血,而许多壮健的罗马人欢欢喜喜地都来把手浸在我的血里。
——《凯撒大帝》
阿喀琉斯拒绝出战的那一天,卜者卡尔卡斯向他做了一个预言。他说他看见我的雕像仿佛一座有一百个喷水孔的水池,浑身流着鲜血。小心夜晚,他还说。小普,你觉得这个预言如何?阿喀琉斯抱着双臂,倚在椅子上对普特洛克勒斯说。那时他们坐在海边,一边听着远方战场的拼杀,一边准备弹奏音乐。
普特洛克勒斯听闻,停下擦拭阿喀琉斯的里拉琴。我帮你守夜。他说,神情死板,不吐露接受或拒绝。当晚,当真有十几名士兵前来寻找阿喀琉斯,要求让他们重归战场,而普特洛克勒斯好言相劝,最终把他们遣返。在帐篷里,阿喀琉斯懒懒趴在床上,见小普重新进来,打一个哈欠转向他。在为我辩护之前,你为什么停顿了一下?阿喀琉斯问。
我。普特洛克勒斯说,我需要时间组织语言。
阿喀琉斯挑起眉毛,对着他的小普笑。你的撒谎技术太差了,你早应该知道的。他点一点普特洛克勒斯的额头,语气中玩笑的意味大于愤怒。为什么,普特洛克勒斯?他问,光洁的食指碰到普特洛克勒斯面前飘舞的灰尘,在月光下白得宛若象牙,某种异域的花朵,开在普特洛克勒斯面前。普特洛克勒斯只以叹气作为回答。
我不知道,我累了,你不累吗?他说,轻轻拨开阿喀琉斯的手,阿喀琉斯却没有后退,他直直地盯着普特洛克勒斯,阴翳而璀璨的大海咆哮着,尖叫着,落在他的双眼之间。他说:别说你累了,我们每天在这里待着,你凭什么会累?
我说的不是身体上,阿喀琉斯。每天坐在这里,看着我们的兄弟流血、去世,你不累吗?
阿喀琉斯摇摇头:我没有兄弟。普特洛克勒斯又叹了一口气,乌黑的头发挡住他的眉眼,他看上去几乎是悲伤的。他轻轻说:那你也不会被真正爱戴。然后伸出手去,和儿时一样缓缓将手指没进阿喀琉斯的头发,如同将死之人缓缓趟过冥河。他在床上坐下,引着阿喀琉斯躺在他膝上,开始一遍一遍地梳理他的金发。阿喀琉斯要被睡眠捕获,他闭着眼睛,模模糊糊地说:奴隶的崇拜总是盲目的,不要他们也罢,我一个人就能杀穿整个特洛伊……哎,小普,如果世界上只剩下你和我……
小心,阿喀琉斯,蚂蚁也能撼动大树。
是吗?阿喀琉斯笑了:让他们试试。
普特洛克勒斯看着他。黑夜看护阿喀琉斯的眼睛,让他看不见普特洛克勒斯沉沉坠下的神情,看不见普特洛克勒斯攥紧的拳头。他转过身去点燃一根蜡烛,尖尖的光一摇一摆,将普特洛克勒斯的皮肤照成一方檀木,阿喀琉斯靠到他身边,意识到普特洛克勒斯也是冰冷的,僵硬寒凉,难以动摇。你好冷。阿喀琉斯说,普特洛克勒斯揉一揉自己的胳膊,动作僵硬如同刚刚从梦里醒来。是啊。他说,别点蜡烛了,我们睡觉吧。
几天之后的一个晚上,阿喀琉斯仍旧不下令出战,那些士兵们又趁着夜色,来到阿喀琉斯的营帐。彼时普特洛克勒斯坐在帐外清点补给,同时也清点死去的人数,一个越变越少,另一个越变越多。让开。那些士兵说。普特洛克勒斯放下计数的石板,站了起来,透过帐篷的布料,他看见阿喀琉斯熟睡时恬静的面容。普特洛克勒斯,普特洛克勒斯,他对自己说,人们能否深爱对方,却又盼望对方死亡。
别浪费时间了,赶紧让我们进去。士兵说。普特洛克勒斯定在原地一秒,两秒,三秒,然后往旁边跨一步,让出帐篷的入口。十几个人涌进帐篷,一片黑夜之中,他们全都变成一模一样的幽灵,沉重灰暗,只有拿着的武器不同。普特洛克勒斯看着他们捆住阿喀琉斯的手脚,而阿喀琉斯还是睡着。士兵们把他摇醒,他才睁开眼睛,环视四周,发现另一半床铺的空虚之后大喊:小普!小普!你们这些猪狗不如的东西对他做了什么?
殿下,您自己看吧。士兵们说。而阿喀琉斯终于抬头,看见普特洛克勒斯静静地站在远处。你也在吗,普特洛克勒斯?他说。不再试着挣脱绳索,变得和普特洛克勒斯一样静默。士兵们说:我们来特洛伊这么多年,现在却既不撤退回家,也不出征打仗,全都是因为你可悲的自尊受了打击。阿伽门农已经放下身段道歉,殿下,您还想在这里驻扎多久?我们说,要么你做出正确的选择,要么就准备好安享死后的永生。
你就这样和你的主人说话?阿喀琉斯安静地说,士兵的幽灵们一阵躁动,任由怒火上下搏动。普特洛克勒斯赶忙上前一步,跨到阿喀琉斯的身旁。言语胜过鲁钝的打击。他说,亲爱的朋友,我请求你们,给他松绑,让他解释自己的行为。再给他一次机会吧。
于是士兵们走上前去,切断束缚阿喀琉斯的绳索。阿喀琉斯活动了一下手腕,偏过头来打量着所有人。有那么一小会,他没有动,他们也是如此,一切都静默,只有悠悠月光在地上转动,转动,如同白色透明的血,流过所有人之间。阿喀琉斯往前一步,一半脸被照亮,另一半隐在黑夜里,而士兵们握紧了手中的武器,好像正要驶入两片波涛汹涌的大海。又是你们。阿喀琉斯说。然后他摆出戒备式,双腿扎下弓步,随着他的呼吸,士兵们应声倒下。普特洛克勒斯急着抱起其中一位,检查他的鼻息和脉搏,那位密尔弥冬人却早已死去。你为什么要杀了他们?他对着阿喀琉斯喊,阿喀琉斯仍旧在那里,已经从尸体的手中抢夺了长矛,劈、击、砍、踢,厮打和尖叫的声音之间,他的金发在身后飘飞,睡衣优雅地贴在身上,用在斯库罗斯岛上跳舞时一样轻盈灵动的姿势一个接一个,换掉舞伴一般,为那些士兵带来死亡。他把长矛挺进最后一位密尔弥冬人的咽喉,踩着他的肚子拔出矛尖,带出一地鲜血。你为什么要杀了他们?普特洛克勒斯说。阿喀琉斯看着他,手指紧抓着长矛,啪地一声,它在他的手中断成两截。他们的帐篷太小,尸体太多,普特洛克勒斯的话语和长矛断裂的声音混在一起,沉闷地消融了。阿喀琉斯……他又说,向前跨一步,绕开那些曾经是人,现在是肉的士兵来到阿喀琉斯面前,轻轻捧起他的脸,抹掉上面点点滴滴的血迹。……阿喀琉斯,你不该这么做的。
把他们拖出去。阿喀琉斯说。他甩开普特洛克勒斯的手,自己在睡衣上胡乱抹了几把,红色和褐色浅浅深深地晕染开来,好像他自己被捅了几百刀,每一处伤口都哭诉着流出血。他跺着脚走到床边,抱起自己所有的盔甲和武器朝普特洛克勒斯扔去。还有你!他瞪着普特洛克勒斯,眼眶和脸颊红得像血月。这就是你想要的?拿着它,赶紧从我这里滚出去!他说,任由神铸的盔甲零零碎碎,落在普特洛克勒斯脚边。于是阿喀琉斯转过身去,交叉双臂,摆出一贯等待的姿势,等待普特洛克勒斯捡起盔甲,处理好尸体,最后笑着或哭着向自己道歉。他就这样等着,等着,直到太阳从特洛伊的地平线上升起,愤怒变成爱,再变成永恒。就算如此,普特洛克勒斯也没有回来,他再也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