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牙

下周二是女儿三岁的生日。孩子他妈正在伦敦出差,今天下午给我打电话,劈头盖脸第一句就是,你给娃买东西没。我说还没,她说你赶紧的,我说我已经赶得够紧了,昨晚哄她睡觉前就问过了需求。我说,领导,平时领导让我去接项目,我都是提前三天才去问甲方需求,咱闺女我够惯的了。她说,你别贫,娃要啥。我说,她说要一个发圈。她说,什么发圈?我说,我怎么知道什么发圈,就是你们女生头上的发圈啊。对方沉默了三秒钟没说话,不知道这样的要求是不是飞不过英吉利海峡。然后就听见她说,你问娃喜欢霍格沃茨哪个学院?今晚我把事谈完了去给她买条毛巾,哦不,围巾,有学院花纹那种,以前你还给我买过一条,义乌发的货,你记不记得?我说不记得。大二那会儿,我说我是拉文克劳,你给我买成了赫奇帕奇,没印象?我想起来了,当时颜色买错,她说什么也不带,后来再也没见过那条围巾。我说,孩子还小,哪分得清什么颜色什么书院的,随便带一条吧。她说,马上开会,挂了。然后挂了。

我打开淘宝开始搜发圈。女儿说要买一根发圈,准确来说不是随便买一个,而是要买琪琪姐姐那根发圈。琪琪是老高的闺女,比女儿大三岁还多两个月,刚上一年级。孩子他妈去英国出差两周,走当天我就跟老高发了消息,商定好周五晚上就和他带着两个娃夜袭内蒙。高夫人在区中心医院捡药,正好值夜班,平素也不怎么管他,所以他那边的报备,基本上就是走个形式。老高跟我把车开到草原上,找了块地露营。其实这儿也没什么风景好看,正值云厚,望不到星星;草也略显枯黄,不像前年春天来那会儿一样润泽。说不上什么原因,心里就是有个念头想来,哪怕换个空气也好,哪怕忘掉砖瓦混凝土也好。女儿跟琪琪倒是玩得开心,两个丫头在大草原上撒泼打滚,疯来疯去,一会儿嚷着要骑马,一会儿说今晚不睡帐篷要住蒙古包,不知怎的就看上了琪琪的发圈。我倒完全没留意,淘宝上的图看得眼花,记不清琪琪的发圈像哪一个。

记得以前谈恋爱的时候,就从没关心过女生头上的发圈,哪个样式好看,哪个样式端庄;结婚以后,这种东西更是淹没在泥石流一样的鸡毛蒜皮事中。我怀疑我对发圈的忽视,倒不完全是因为直男的麻木,这口锅主要还得扣在我的高中班主任秃鹫身上。秃鹫当时管我们班管得极严,这种严,即便是放眼整个敬康三中,都罕有匹敌。在这种灭绝人性的严酷下,我不仅不敢过早地对女生产生兴趣,一切诸如裙子、发圈之类和女生相关的事物,统统想都不敢想。我常常感觉秃鹫早已不满足站在讲台上,走在过道间,她已经跑进我们每个人的脑子里,把前面提到的这些东西,一股脑塞进了像是给羽绒服抽真空用的衣物袋中,压缩得硬邦邦。几年过去,当我想着要把这个抽掉真空的衣物袋打开,发现原本厚实饱满的羽绒服都给压成了薄薄的防晒衣,拿在手里,死贴贴,轻飘飘。

秃鹫的办法,说来说去就一个字,管。事无巨细,统统要管,不仅管,而且要记在《班风班貌行为规范》之中。高一刚进校时,这张纸贴在教室的通告栏上,一个月过去,一张纸变成了三张纸,到了第一学期期末,通告栏从左上到右下,贴了三九二十七张纸。此后,秃鹫张嘴闭嘴,就是《规范》,可谓言必称规范。秃鹫是教政治的,她说这叫有法可依。

那会儿上课无聊,我们就在作业本上写东西,写几句,传给下一个人,再补上几句。有时候两人借此聊天,有时候作业本则会环班漂流,传回手上的时候,多了十来种字迹,叽叽喳喳,就像盖满了各地放行的邮戳,又像《西游记》里各式各样的“通牒”。我们虽然无聊,也知道很多专有名词要避讳,于是班主任涂老师不能叫涂老师,要叫秃鹫;《规范》不能叫《规范》,要叫《龟烦》。早忘了是哪个天才想出来的名字,但关于“龟”一字的解读,则产生了分歧。女生从台湾的综艺节目上学来了“龟毛”一词,意思是说那二十七张规章制度实在是有够烦琐;男生则不至于文雅到这个地步,龟者,龟孙龟儿子也,意思不言自明。有一次上晚自习,那个写满天南海北的留言的笔记本漂到了陈三胖那,不知道他读到了什么东西,竟然噗噗笑得不能自已。只见他努力憋住笑,巨大的身躯趴在桌上一耸一耸,此时无声胜有声。在后门窥伺多时的秃鹫推门而入,一把把陈三胖掀开,抢出那本作业本。当时的同桌孙强在我耳边说,这叫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通牒”被缴了,人赃俱获,不怕他陈三胖耍赖。我暗暗点头。这时的陈三胖脸已涨得通红,分不清是在憋笑还是憋哭,看上去足够滑稽,秃鹫虽然不可能短期内就破译作业本上的黑话,但料定二十七张《龟烦》上总有一条合适的罪状,于是又踏上一步,揪住陈三胖的领口就是一耳光,说,你跟我出来!

整个教室死一般寂静。我只听见风吹着玻璃哐啷啷响的声音。

尽管陈三胖一直推说,不知道那十来种字迹中都有谁,但秃鹫还是凭自己的眼力,认出了四五种。根据字数的多寡、情节的轻重,这些人各自受到了程度不同的惩罚。陈三胖最是倒霉,因为他不仅在笔记本上留下一堆字迹,还由于扰乱了晚自习秩序,被罚抄《龟烦》五遍,第二天早自习之前,要将这五本《龟烦》分送给余下五人。这件事我印象深刻,只因陈三胖和我一个寝室,他一晚上挑灯抄书,我最后一次被灯光照醒的时候,看了看表,是四点半。

《龟烦》在我们的生活中扮演了极为重要的角色。到了后来,即便大家嘴上不提,一举一动,总会忍不住先在《龟烦》检索求证一番,这使得整个高中背的那些古诗文言文,没一篇背得有《龟烦》这么熟。这也是为什么,一说到发圈,我就想到秃鹫和她的《龟烦》,因为她在《龟烦·女生·生活篇》里,就做出了如下重要论述:

>凡带发圈者,只能使用黑、灰两色的皮筋,务求简约、大方。禁止选用粉色、黄色、蓝色、绿色的发圈,发圈上禁止出现蝴蝶、蝴蝶结、燕子等鸟类动物,也不许使用大熊猫、猫、狗、马、鹿等图案。

犹记得,这条规矩一出,一夕之间,女生头上千山鸟飞绝。所有人都戴上了黑色或灰色的发圈,所以在我的印象中,发圈是一个存在感极低的东西。我坐在后排,看着一个个黑油油的脑袋,然后闭上眼,努力让每个脑袋上都长出不一样的凤凰、七星瓢虫或者西瓜,二十个脑袋,异彩纷呈。窗外一阵风吹进来,我看到头发们像马的鬃毛一样在草原上飞扬。然后我睁开眼,发现这些都消失了。

倒也不是没有例外。高二上一开学,班上转来一位女生,坐在我右前方,名叫柴艺。据秃鹫的介绍,柴艺之前在北京上学,因为“家庭原因”,转到我们这读,更多的细节,秃鹫就没说了。我右前方有一个空,那是李石跟他爸“援藏”去了,柴艺就补了这个空。我一下子就注意到柴艺的发圈跟别人不同,米黄色。但关键还不是颜色,扎住头发后,垂着两个小小的挂坠,看不真切,感觉像是米粒,但又比米粒大一点,风一吹,别人是头发飘,她不光头发飘动,那两个挂坠也跟着飘。这时秃鹫已经翻开了教材,开始上她的课,我想她如果坐在我这给位置,她就会注意到柴艺头上这个米白色的玩意,在一众黑油油的后脑勺之间,显得多么扎眼。

柴艺这个女生谈不上好看,但是爱笑,见谁都一脸笑眯眯,眼睛弯下去,极为可爱,因此女生们很快就开始叫她柴柴、柴犬。但我却不喜欢她,因为她恰好坐在我右前方,头上那扎眼的米色发圈和那两个挂坠让我很烦。我本来把mp3好端端地藏在笔袋里,设置好3秒切换一行字,我打算就这样读一上午的小说,把无聊的课给撑过去。我读的是塞林格的《麦田里的守望者》。我以为这个故事讲的是去麦田里放风筝,看了快一半了,田没看到半亩,看到一个退学的学生,怎么想都觉得我要步他后尘。但怎么说也比听秃鹫叨逼强,可柴艺头上那扎眼的米色,和那两个随风飘摇的挂坠总是扰乱我的视线。我总感觉余光处有个不和谐的东西在晃来晃去,这让我没几秒就抬起头朝柴艺的后脑勺看一眼。再一看mp3,又跳了两行字。这让我的阅读非常不爽。

事情在第二天晚自习出了变化。当时离下课还早,作业我还没抄,此时正屏着气,读到这个退学的男孩儿偷偷跑回家里去看自己的妹妹,却听秃鹫从教室后门大喊一声,柴艺!这一声大喊不仅让柴艺浑身一震,包括我在内所有心怀鬼胎没干正事的人都为之震了一下,我一口气差点没上来。秃鹫从教室后门快步走了进来,说,你头上戴的什么玩意?柴艺的脸本不算白,这下却被吓得没了血色,她说,发……发圈。秃鹫说,发圈有你这黄色的吗?柴艺似乎没听懂。秃鹫指着右边墙上的《龟烦》说,写得清清楚楚,除了黑色和灰色,不能有别的颜色!你没长眼睛吗?柴艺没说话,看上去像是在努力理解中文。这人刚从北京转学过来第二天,不太懂为什么发圈只有黑色和灰色。

这时我已藏好了mp3,仔细盯着柴艺头上那两个吊坠。虽然看不太清是什么,却像玉一般玲珑剔透,指节般大小。秃鹫也注意到了这两个吊坠,继续吼道,发圈上挂了两个什么?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对,我突然说,这是我挂上的,好玩。

秃鹫把我和柴艺两个人都叫到了办公室。我说我为了捉弄新同学,于是找来两块小石头,挂在她那不合规矩的发圈上。秃鹫狠狠盯着我,我知道她料定我俩这情况已超过了对《龟烦》的一般性质的违逆,而是上升到“男女交往过密”的问题上了。秃鹫恶狠狠地训着话,柴艺抽泣着说不出话,在这奇怪的时刻,我却突然心想,不知道那个被开除的男孩儿看到他妹妹没有?我现在这情形,可跟他有点相像。

在柴艺的坚持下,秃鹫相信她和我没有那些不应该的感情纠葛。于是又在把我骂了一顿之后,放我俩离开办公室,回去写两千字反思,抄《龟烦》两遍,我还得打扫卫生一周。这实在是小罚,秃鹫心里清楚得很,要是罚我扫地两周,那这学期剩下的日子根本不足以惩罚接下来的犯事者。

光转过拐角,柴艺就拽了我一把,说,你干嘛说这是你给我挂上的?我说,我看这两个石头好看啊,秃鹫都知道是我的了,现在你把它还给我。柴艺打掉我去拽石头的手,说,我可去你的吧!你还石头,你都不知道这是什么,就说是你的?我说,你说,这是什么?她说,这是狗牙。我说,狗牙?她说,对,狗牙,但不是一般的狗牙。我从秦始皇陵边儿上刨出来的,这狗也是秦始皇的狗。我一下就笑喷了,我说,你扯呢,还秦始皇,你盗墓小说看多了?她说,不信拉倒。不管这狗是不是秦始皇的,总之是跟着活埋的。知道殉葬吗,活人活狗,跟着葬的。我没再搭理她这番话,听上去神叨叨的,心想这北京来的人怎么连这个都信。

后来,柴艺果然没再戴过这条挂着两个狗牙的发圈,她换了个跟所有女生都一样的黑色发圈,我也渐渐把这件事忘了。十月份国庆,放假回来再看到柴艺,她似乎已经和周围的女生长得一模一样,一样的发型,一样的发圈,一样的校服和一样的瘦弱,她看上去似乎从小就是从这座城市里长出来的,一点也没有外来的样子。当然,也就再也不影响我看小说。《麦田里的守望者》已经看完,正不知道该读什么好。期中考试马上就要来了,我保守估计六科里面要挂四科。语文我有点信心,虽然上课没听过一句,但照常理说多少能及格;英语选择题我全随机选,上次没及上,就差两道,这次运气高矮要站在我这边。因此,我可谓信心满满。

最后的结果也确实大差不差。有意思的是,英语我蒙完选择题,瞎划拉几句作文后,就开始睡,一直睡到结束,最后一看,72,比认真做了两小时的孙强还高5分。语文差强人意,好歹也及格了,至于另外几科,我看都没看,因为此时的重点已不在这里。秃鹫宣布说,期中考完这一周,要去西安“研学考察”三天。此消息一出,全班瞬间炸掉,秃鹫一巴掌拍在讲桌上,说,研学研学,研究学习,不是去玩!每人发一本研学笔记,回来之后交上来!

接下来就是一系列流程。付款,签责任告知书,发研学手册,急救包,紧急情况演练,弄了整整两天,才把各项手续都办完。本以为终于可以逃离这个被贴满《龟烦》的地方,结果西安的前两日行程出奇的无聊。我们先是跟着导游命令拍成的队伍,在华清宫一座又一座殿堂之间穿梭来回,后来又在不知道什么城中,穿着劣质的汉服比剪刀手。此时已是十月底,秋风萧瑟,我完全不理解花掉一笔钱跑到西安跟着导游一路走一路记笔记有什么意义,我为什么不趴在教室桌上看小说呢?

第三天要去兵马俑。兵马俑我过去去过,所以毫无再去看一次的欲望。这时我终于想起了柴艺,我想起她说那对神奇的狗牙挂坠,便是从这里刨出来的。要在平时,我对这样的话完全不屑一顾,可跟着队伍来到景区似乎让一切都变得更为无聊,因此柴艺那番蹩脚又劣质的传说故事,也就变得稍微有一点意思。于是我在大巴车上找到柴艺,又向她问起关于狗牙的故事。但柴艺再次纠正了我的说法,她说狗牙并不是在兵马俑找到的,而是在秦始皇陵。秦始皇陵并没有被开发出来,兵马俑只不过是皇陵的陪葬坑而已。事实上,像这样的陪葬坑,有好几个。我问她能不能带我再去刨一对狗牙出来,这么做当然不是为了给自己也弄个什么发圈,只不过是无聊途中的一种消遣。哪知道她却欣然说好。

于是下了车,到了秦始皇陵兵马俑,我们躲开了进入兵马俑的大部队,就直奔秦始皇陵。秦始皇陵远远看来,就是一座山包,还是相当宽大的一座。如果没人告诉我,我不会把这里当成是秦始皇穴居之处,只会以为是一段丘陵。我跟着柴艺越走越快,越走越远,几乎都要跑起来了,我们不停地爬坡转弯,约莫过了半小时,我判断这里已经是游客罕至之所,前面出现一个不算很陡的长坡,长长延伸到山的深处。我突然心里发毛了,这不会是秦始皇陵的真正入口吧?柴艺没有说话,从背包里掏出一个铲子。我说,你不会真的盗墓吧?这可是犯法的。柴艺还是没有说话。我说,算了,我不要狗牙了,我要回去。秋风又起,我觉得天空云层变得深厚。柴艺轻轻推了我一下,说,走,来都来了,我不由自主就往坡下滑去,一路跌跌撞撞走到了坡底。她说,你把手电筒打开。我说,我哪来的手电筒?她说,你傻了吗,手机不会开?我掏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发现我们身处一个凹进去的半坑中。她用铲子刨了一会儿,又换了块地,继续刨下去。天又黑了一层,我说,不然咱走吧,她却说,来帮我扭一下。我摸到地上有一个凸起的东西,帮她顺时针扭了一下,结果前面打开了一座石门,里头泛出淡蓝银光,我仔细辨认,发现是月光和星星。

她牵着我走进去,前面是一条小溪,哗啦啦地流淌着。溪边坐了个老头,他回头看了我们一眼,说,你们来啦。柴艺问,还有狗牙吗?老头摇摇头,说,狗牙就那么几个,拿走就都没啦。就着月光,我发现老头穿着汉服,比我们昨天在那什么城穿的汉服更像汉服。我环顾四周,都是石壁,这分明是一个洞穴,可抬头一看,却又星月弥漫。老头说,你没跟他说吗?柴艺说,没来得及呢。老头说,年轻人,这里没有宝贝可拿。我说,我没打算拿宝贝。老头说,宝贝不是宝贝,就像这河也不是河,是水银。我说,那你是谁?他笑了,说,你居然还问这个。你觉得外面烦吗,你想来这住,跟我一样?我说,不了不了,我不住了,我没带小说。老头又笑了,你要读小说,那你也不能来这样的地方住。狗牙也没有了,你们快回去吧,他们在找你们。老头说完这话,便不再理我们,转头自顾自地盯着河面。

柴艺又牵了牵我,示意我离开。我们又爬出洞,小心地扭了一下地上那个凸起的石柄,关上了石门。天已完全黑了,看样子要下雨,风吹得我冷得打颤。我已不知道该跟柴艺说些什么,说了什么,这段无法解释的记忆为此困扰了我一段时间,最后衍伸出不同的样子。我一会儿记得我的书包落在了那条河边,一会儿感觉柴艺把那对坠着狗牙的发圈送了我,这些似乎都是感觉,又似乎极其真实。我已忘记我们是如何和大部队汇合的了,只记得那天晚上,导游带着我们去吃羊肉泡馍,我一口气吃了两碗,还觉得冷。

想到这里,我突然想起前两天孩子他妈翻出了一个一堆打算卖废品或者扔掉的旧物,其中就有我高中时期的书包。我冲进杂货间,在一堆书和破烂的羽绒服下面,翻出来那个旧书包,打开中间的夹层,我果然找到了一根米黄色的旧发圈。可那上面并没有狗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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