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困在那个冬天午后驱车向南赶往老家的路上(世界观终稿)

一、
我接到她去世的消息时是早晨,电话对面是个陌生的声音,我敢肯定不是我认识的人中的任何一个。我明明删掉了所有的联系方式,他们竟然还是找到我了。
我当时冲出楼,死命地往停车场奔,一上车就把油门踩到最底。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我答应了今晚和父母一起过生日,明天还要在公司的年会上发言,明明我和她之间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我朋友之前劝我去看看她,他老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血浓于水”。但我并不这么觉得。
一路上我不断在回想我和她,我的童年,我模糊的过去和一样模糊的她的脸。我最后一次和她见面都已经是六年前了,回忆已经破旧的不成样子,细节完全记不清了。只记得和她大吵了一架。原因是什么来着?我记不住了。我的记忆已经也随着二十五年前的我永留在了二十五年前的太阳下,但我的后半生没有出现任何诸如半身不遂一类严重的症状,唯一无可避免地是总和阴天一并来到的感冒,我的记忆已经失去了它所有的功效,在象征着成年的那个生日之前,它在我的唯一的作用也只是速效感冒药,让我不至于和二十五年前一样,鼻涕混杂着眼泪一起落进嘴里,咸腥粘腻,将我的往后二十几年的生活连带着当时的我的声带一并糊住,再也看不清也说不清到底有什么东西存在。成年后,它连这个作用都没了,我给它宣判了死刑。

二、
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天,她将我抛弃那一天。和其他抛妻弃子的人一样,她顶着太阳将我丢在一个不知道是哪的集市。我死命去找,只看到了一个和她差不多的背影,但不是那个洗的发白的红布衣服。她突然就这样,一声不吭地离开了,带走了我的太阳。我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四周陌生的人。我只知道我应该去公安局找警察帮忙,可就连这件事都是她告诉我的。直到我遇到我现在的养父母,我永远感谢他们,他们又给了我一个太阳。可我甚至都没和他们说我现在去做的事情,希望他们知道后不会怪我。
我心烦意乱,调大收音机的音量妄图停止我的思绪,但收效甚微。我还是禁不住地回忆着过去,她在我生活中的身影在我脑海中不断闪回,走马灯般地覆盖住我的前半生。
2308年,她把我丢在了一个我从未去过的菜市场,仅用了七秒就彻底消失在我往后十几年的生活里,那年我五岁。2321年,她在我养父母的带领下重新找到了我,我们一起过了一个并不愉快的生日。2323年,她搬到了我租住的房子的隔壁,还带着一只我没见过的狗。2327年,狗死了。隔一年的秋天,她搬出了那间房,回了乡下,那个我出生的地方。2332年,我从养父母那里得知了她病重的消息。2333年,也就是现在,我开着车疾驰在海乡公路上,满脑子都是她卧病在床的样子。她肯定没人照顾,自从她改嫁的那个男人死后,她便不再与任何人有交集。她和当时的我一样,都成了需要自证活着的人。我清楚她来找我才不是为了什么愧疚,我不过是她走投无路下最后的慰藉罢了,人在溺死前总要抓住点什么。我就是她胡乱挥舞后唯一能够到的那棵水草。现在她要死了,死的好,这样我就要回去了。我回去,回到她身边,回到那个我已经不记得模样的地方,回到那个我永远名义上的故乡。又有什么用呢,都要死了。她在我最需要她的时候离开我,又在我已无需她的时候回来;现在我也要这么做了,在她已经不需要任何人的时候,我要回到她身边。又有什么用呢,像她在我生日那天的不期而至,我在她将死之时也会静立在她床前,像她迎接我一样送别她。
一阵急促的电铃,是我的手机,我接过去,是母亲。我看了看时间,十点四十,他们起的没往常早,想来是昨天又去喝酒了。也正如我担心的那样,他们在知道我的去向后沉默良久。我似乎是听到了叹气声,但我不确定,因为这声音一直存在,从收音机、从外面、从我喉咙里,现在又从手机里。“路上注意安全,到地儿之后记着回个电话,你肯去见你妈了,这是好事,我俩本身不应该操心,但最近实在是不安宁,路上千万注意,有事儿打电话,我和你爸都在,啊,听话,千万注意,啊。”他们说的是最近大量的失踪,我倒真忘了这事,但既然已经在路上了,就没有再回去的理由,至少也要到了地方,哪怕就看一眼,再回去也好,也有个交代。而且一来一回也不远,到那块见一面就走,也不多留,快的话兴许还能赶上晚饭。我安慰他们几句,随后就让他们挂了电话,车上很快就又只剩收音机的声音了。

三、
“近日,我市再次出现多起失踪案件,疑似是由于太阳黑子扰动所引发的磁场紊乱所导致。希望广大市民朋友能够减少出行,居家等待太阳黑子风暴的结束。本台由……”收音机的声音骤然增大,里面的新闻相似到让我以为刚刚播报了两遍。主持人的声音比往常还要刺耳,电流声甚至已经盖过了人声。我受不了这沉闷的低频,关掉了收音机,但嗡嗡声还回音似的在车里盘旋,我强打起精神目视前方的道路。好消息是我终于没有精力再去思考我和她之间的故事了。
不知不觉,四周高楼坍缩成两片没尽头的田野,没有人。公路依然在向前不断延伸、延伸……这是我回家的路,回那个家,那个早已不属于我的家。怪不得我连一点关于这条路的印象都没有了,只记得它总会不断地延伸、延伸……正前方笔直的公路直插入远处蓝的不像样的天,我仿佛漫步在像素里。
就在这几种色块拼接而成的背景下,我再次进入了我的过往,我和她还没有分开的过往。天空就和现在一样蓝,她也没有丢下我,她会每天骑着自行车带我去城里的公园,她告诉我,在她小的时候,她妈妈也会骑车带她去玩。就是她现在正骑的这辆。其实不光是自行车,我们的桌子、椅子、床,甚至是我的很多衣服,都是从她小时候运过来的。我们家穷。她常跟我说这句话。
“小馋猫,先别急着要,我迟早给你。”当十年前我听见她对她的那条狗也说了这句话时,我一阵恍惚。我不知道是错觉还是什么,她好像又对我露出了二十年前也曾对我亮起的笑容。我记得我升起了一个荒唐的念头,坚定地指向了四年后的死亡和一个不辞而别的老妇、一场胭脂水抹的争吵。
一个电话不合时宜地打进来,打断了一切,我以为又是什么人的关心,或许对于我不发一言突然消失的诘问。原来是老板,他告诉我,我提交的报告是很好的,明天的仪式上要表彰,让我尽早准备,千万别忘。忘?我怎么会忘?这么重要的事,我会忘吗?话说到这,我本来就想挂断,但我之前从来没起过这种鲁莽的想法。老板今天很怪,他从来也没操过这种闲心,现在有空来提醒我,一定有什么不好的事找上我,对于此,尽早挂断是应该的。我最后还是没挂,可能是因为他接下来又说了好多莫名其妙的话,“如果有什么事的话,譬如旅游,也该回去了”。该回去了。先不提这尚早的时候,我奇怪于他为什么要打这通电话,又更奇怪他为什么这么说,按理说他是不知道我现在正做什么的,那大概就只为了客套。但客套怎么会用这话呢。这话怎么能用来客套呢?我已经很久没听到这话了。即使是我的养父母也从未在我一半的童年中,某天或每次放学来接我时,说到这句,他们都直接叫我儿子,有时把我搂在怀里往车上带,而我也只回敬父亲母亲,一样的亲切。上次听到这句话,上次听到这话,上次,还是她说的——很奇怪,明明已经在物理和精神上都主动和被动地阻隔了一切,她还是无孔不入地幽灵一般飘荡在我的生活里——在我记事起的那个公园的黄昏后,家家都飘着炊烟的地方,她叫我回家,骑着她的自行车,“该回去了”,“哦。”
我挂断电话,或者是电话先挂断的,然后便又是长时间的寂静,只有车鸣,收音机也哑住。

四、
“近日,我市再次出现多起失踪案件,疑似是由于太阳黑子扰动所引发的磁场紊乱所导致。希望广大市民朋友能够减少出行,居家等待太阳黑子风暴的结束。本台由……”收音机的声音突然灌入我大脑,我心神一震,不安的感觉忽然出现,我似乎忘记了一些事,或是很多。我自己之前也没意识到。我对于养父母的印象正不断消减,更准确的说,是所有我离开那个地方后的记忆,取而代之的是更深处的、不可言说也不想言说、但又永无法忘却的东西,就在这可怕的演替中,我颅内的城市已经退化成童年时期就萦绕在我身上的农村、土房、集市,它们具象在我眼前,和太阳明晃晃,白的不像样,妈妈在里面吗?我不知道。前方,路还在延伸,远处的天又变蓝了,蓝得发白,四周又空旷了不少,这回我连田野都看不见了。
人声是直接出现的,是早上的那个陌生的声音。妈妈死了,已经下葬了,他不让我回去,叫我赶紧走,还说这是她的意思。但我此时完全不想听任何话。我感觉这一切都像极了二十五年前的那个午后,那天太阳亮的很,她告诉我让我在原地等她一下,然后就这么堂而皇之地离开,而刺眼的感觉在之后才出现。她告诉我了一切,包括怎么做饭、怎么洗衣服、怎么一个人睡觉、怎么在见到陌生人时问好、怎么有礼貌地对待长辈、怎么在学校跟同学友好相处、怎么躲避可能到来的一切危险、怎么在遇到问题时找到警察,但唯独没告诉我她将在今天离开我,又会在十三年后的一天晚上重新回到我身边;她甚至早就准备好了这一切,包括那天清晨给我穿的最新最干净的衣服、无数天晚上屋门外的哭声、瞒着那个男人塞进我口袋的三个十元的硬币、第二天直接来到警察局将我领养的父母,又有什么用呢,她在我最需要她的时候一声不吭地离开我,又在我耗尽了全部心力忘记她的时候突然出现,穿着她之前常穿的红布绸,但脸上再也不是我所熟悉的笑容,举着僵硬的双手别扭地挥舞着来为我庆祝一个有着和十八年前的一个错误的出生相同日期的时间,可眼里溢满着的深沉的悲伤从来也没有化开,干枯的嘴唇连别扭的音节也难挤出,这是我的妈妈。妈妈没死。妈妈一直在这。妈妈一直在这等我回去。现在我要回去了。我该回去了。该回去了。
太阳又出来了,比之前我见着的所有来得都大,连着阳光也包围了我所拥有的一切田野、天空、大楼、回忆,所有东西都变了,可唯独面前的太阳没变,丝毫没变。就在这几乎纯白的背景下,我无可挽回地被拉回三十年前,那时我刚出生,只觉得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灿烂,万事万物总合我心意,阳光明媚可亲,世界分外好看。

五、
我再次见着妈妈时,她已经褪去了一身的伤痛,恢复了她青春时的美貌,素白的脸上映出的是我再熟悉不过的笑容。她穿着红布绸,神采奕奕,正骑车带着我去公园。一只狗坐在她的后座上,舌头从紧闭的嘴里伸出来,盯着我看。我看着她宽阔的后背,试着将头靠在上面,结结实实地去感受这一切。学校里的每个人都羡慕我有这样的母亲,她允许我将他们都带进我家的大房子里玩当时最新的游戏机,给我楼下商厦里最时髦的衣服,尽管我从不说话,只是恭敬地称呼父亲母亲。生活就这么简单地进行下去,我感受着之前从未有过也不可能有过的一切。直到有天晚上,他们带回来的除了生日蛋糕,还有一条狗、一个我从未见过的人,我知道是我妈妈。我再次见着妈妈时,她已经褪去了一身的伤痛,恢复了她青春时的美貌,素白的脸上映出的是我再熟悉不过的笑容。

补、
公历2333年,太阳黑子扰动明显,受磁场紊乱的影响,一个人在海乡高速上被时间裂缝捕捉,至今未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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