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于我

 

01

 

记不清儿时第一次从出生地北京来到故乡扬州是什么时候,只记得潮湿的梅雨季和抹了白色淡彩的蓝天。北京不常下雨,春天总是充满沙尘暴、雾霾和总围着人打圈的柳絮,夏天总是伴随着酷暑和空调。而扬州的雨季总是潮湿又黏糊糊,惹得儿时的我经常感冒。但是故乡老宅的院子里,有大花坛,有桃树,有挂在院内房门上的大蒜和蒲扇,有下过雨后在地上爬来爬去的鼻涕虫,有悄悄攀上窗户的蜗牛,被我抓进罐子里又拿着放大镜观察。

 

那时的我还想不到,十年后的家会变成这样一番光景。

 

小学每次过年我都要随父母回扬州。我不喜欢那些亲戚,因为父母总让我叫那些叫不出口的称呼,而他们总是在我头上摸来摸去,搂着我用蹩脚的普通话说“我小时候还抱过你的呀”“长这么高啦”云云。他们还会用难以分辨的方言骂那些真真假假的人和事,即使小时候的我能略微听懂扬州话,却不能理解他们嘴里的那些别人家的八卦是什么意思。

 

但我喜欢扬州。我喜欢老宅大大的院子,喜欢雨后带着潮湿泥土腥味的空气,喜欢一块块田,喜欢一片片云。喜欢那颗总是承载着许多故事的桃树,喜欢客厅那个会咯吱咯吱响的木质柜子里,爷爷总是为我备着的牛皮糖。

 

那时父母的关系还没有那么僵,没有像现在一样闹到分居的地步,我还可以在他们睡下后偷偷钻进两个人的被窝,钻到中间去两只手各挽着一个人的胳膊。

 

过年的时候,父亲就带着我逛镇上的集市,他总会轻轻蹲下来让我骑在他的肩膀上,然后挽着母亲的手。我挂着大大的笑脸去挑选那些烟花,然后和父母一起在大年三十让它们绽放。我有些怕烟花的声音,这时候我就会钻进母亲的怀里,那时我的身高还不及她可以舒服搂着的高度,于是我就紧紧环抱起她的双腿。

 

我在笑,母亲在笑,父亲也在笑。

 

我想,那个时候,我体会到了一种名为“爱”的东西。

爸爸爱妈妈,妈妈也爱爸爸,爸爸妈妈都爱我,这就很好。

 

02

 

第一次察觉到父亲的“恶习”是什么时候呢?

 

那时父亲还是军人,值夜班、出差都是很平常的事。喝酒也是。

 

父亲很爱喝酒,据他的话说,男人都爱喝酒。从前我对他总是参加酒局没有什么概念,直到那一天。

 

刚升入小学二年级的我还不能接受要自己一个人在家的事实,在父亲穿着军装前一脚跨出大门后,我抱住他的后一条腿。

“爸爸你能不能别走?”

 

“爸爸要去上班了,爷爷奶奶等会儿就回来。你乖乖在家待着。”

 

说罢他抬脚就要走,这时候爷爷奶奶刚从楼道走上来,我不知起了什么倔脾气,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父亲有些恼火地看着我,但还是耐心地和我说:“爸爸今天下午要开会,你让爷爷奶奶带你玩行不行?”

 

我大声喊着不要不要,我就要爸爸陪我,却不能预想到接下来的事情。

 

或许是我他从没遇到过我这样“无理取闹”,又或许是因为他当时真的很着急——父亲在和我拉扯一番后,突然走回房间紧紧关上门,然后使劲踹了一脚衣柜。

 

木质的门瞬间掉了几块漆,和墙灰一起扑簌簌落下来,掉在父亲的头上。本来干净整洁的白色军装染上了淡淡的灰色,让父亲看上去有些狼狈。

 

我瞬间愣了神,然后哭得更厉害了。

 

父亲突然大吼起来:“哭哭哭,就知道哭!我跟你说了我下午要开会!你现在这样我迟到了谁负责?!”

 

他突然发了疯般冲到门口,拔下来插座上插着的蚊香液,拧开盖子就要喝。

 

一直搞不清楚状况的爷爷奶奶此刻也着急了,慌忙去扯父亲的手,把蚊香液打翻在地,房间里顿时弥漫出一股浓烈的苦味。

 

我的内心充满了恐惧,哭声卡在嗓子被我狠狠憋住,只留下眼泪混着鼻涕在脸上胡乱地流。苦涩的味道充斥着我的整个鼻腔,连带着眼泪流进嘴里,也变成了令人厌恶的味道。

 

我至今不明白为什么父亲对于这件事的反应这么大,事实上,他那天根本就没有去开会。

 

我只知道,以后父亲离开我再也不敢挽留,到后来他出去做什么我也从不过问。

 

我只知道,那一天的晚上,父亲浑身酒气地回家,和母亲爆发了我记忆中第一次激烈的争吵。

 

我突然意识到,父亲和母亲之间的“爱”,或许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多。

而我,也不是那么单纯直接的,爱哭的小孩了。

 

03

 

小学四年级时,故乡扬州的老宅要拆迁。那时我对于童年的记忆更多是在北京,更多是在大院和同学玩耍的回忆,而对于故乡的记忆却很淡了,好像随着老宅院门前的水渠流向了不知何处的远方。

 

随着年岁的增长,更多时候是爷爷奶奶在北京居住,而我们很少回扬州了。政府拆迁的通知下来,爷爷奶奶赶回去处理家里的土地分配和拆迁安置事宜,而我也已经好几年没有再闻到那样清新的空气,品尝到那样好吃的特产了。

 

2019年底,老宅拆迁后我第一次回扬州,那时刚好是疫情爆发之初,我和家人人心惶惶地坐在新的三室一厅里看新闻。

 

那是我家平静表象下要爆发的开始。

 

2020年过年时,因为一件我根本记不清具体细节的小事,母亲和父亲又爆发了剧烈的争吵。

 

这几年他们吵架的频率太高了,高到我不得不怀疑,他们之间会不会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

 

“别在这待着了,我们明天就买票回北京,都特么这样了还过个屁的年!”母亲狠狠摔掉她手中的杯子。

“你别闹了行吗!大过年的非要在这吵吵吗,能不能消停点!今天都大年二十九了,你这样孩子会被你吓到的!”

“屁的孩子,你别给我扯孩子!”

……

 

我的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但要避免更为严重的后果,我只好把房间的门关上,压抑着嘴里的声音缩在飘窗的角落。

 

新家在郊区,视野很开阔,窗外炸开灿烂的烟花,倒映在冰冷的窗户上,热烈的声音被狠狠隔绝在外。

 

我的房门被一脚踹开,伴随着新一轮烟花炸开的声音,母亲一把将我从床上拽起来,粗鲁地拖着我的后领子走到外面:“咱现在就买票回家,这个年你们要过自己过。”

 

电视里还在大声播报着武汉新冠的新闻,我瑟瑟发抖地站在充斥着低气压的客厅里,听着爷爷奶奶焦急的劝解声,第一次觉得方言是这么的难以理解。

 

最终这场闹剧还是草草收场,父亲和母亲第二天依旧心平气和地坐在年夜饭的餐桌上,伴随着春晚欢快的背景音,只是我怎么也感受不到儿时坐在父亲肩上放烟花的喜悦了。

 

儿时我总盼望着长大,可真正长大后,我又渴望回到那个梦中的故乡。

 

04

 

初中后父母的分歧就越来越大了。儿时那些其乐融融的相处场面、父母面对对方时的笑容,好像都变成了泡泡,表面绚丽多彩,实际上也不过是一戳就破的幻影,消失在我的梦里。

 

母亲是一个脾气很急的人,因幼年丧父,又在还没有成年的时候就入伍当了兵,她对于我的控制欲就像一座大山一样压在我的肩膀。或许我上了初中之后相对小学来说有了一些自主意志,不会全部按照母亲说的做了,成绩也不如小学时那么好,我的形象逐渐偏离了母亲脑海中的那个“女儿”,于是她深感惶恐,愈发加重了对我的控制。

 

父亲总看不惯母亲对我的打压,因此在我的教育问题上,他们总是不断地起争执。

 

“她马上都快地生会考了,这个成绩还怎么上高中?初一开始这个成绩就下滑的这么厉害,现在别说六小强了,她能考上高中再说吧。”

“你这是干什么,她初一那会儿是没打好基础,但是最近不也赶上来了吗,你至于吗,说她考不上高中?还有初三一年呢,你别总是跟她吵架就行了。”

“我能不跟她吵吗?!你自己看看她每天都是什么状态啊,就这个状态怎么面对初三啊?你一天天也不管她,就知道说我,现在你在她那就是绝世好爸爸,留我一个人当这个恶人是吧?”

 

父亲不知该如何面对这样的场面,摔门而去,只留下一个怒气冲冲的背影。我从房间里出来不耐烦地跟母亲说你们能别吵了吗,又换来母亲的一顿数落。

 

“你看看你这一天天的到底在干什么,你这是什么态度啊?你再看看你爸,现在我在你心里就是大恶人是不是?我这么为了你好你还好心当成驴肝肺,真是白眼狼。”

 

母亲的面孔在我眼中扭曲了,我第一次感到她是那么的陌生。

 

那之后,父亲就不常回家了。从前他即使值了夜班也会赶回家睡觉,现在就算有空也只是留在宿舍。

 

即使父母还维持着表面的和平,但我也知道,本来是平静无波的冰面下暗流涌动,即使他们有过争吵也仅仅是冰面出现了一道细小的裂痕,直到某一天,那些裂痕越来越深、越来越多,最终冰面就会整块破裂,露出汹涌的急流,狠狠冲破那些表象。

 

05

 

我因此变得消极,在学校还能通过忙碌的学习而冲淡一些负面情绪,回家之后却怎么也掩饰不住自己的内心。

 

我也曾试过和好友倾诉,但又担心自己会给他们带来太多负能量,因此大部分时间还是憋在心里。

 

初二是我、母亲、父亲关系恶化的高峰,到了初三,我们的关系反而缓和了许多,或许是母亲也知道快中考了不能影响我情绪的缘故。

 

但屋漏偏逢连夜雨,在初二的地生会考失利后,初三刚开学,我们就迎来了太奶奶去世的噩耗。父亲想带我赶回扬州去参加太奶奶的葬礼,母亲却执意要我留在北京安心学习。

 

爷爷是家中的长子,父亲又是独生子,他只有我一个女儿。故乡那边注重传统,我不回扬州,难免会遭人诟病。而母亲的执意阻拦,也引来了父亲的怒火。

 

他们第一次在我面前提及那个并不陌生的字眼,“离婚”。

 

我不是没想过要让他们离婚,毕竟现在离婚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我想跟着父亲生活,因为这样就能脱离母亲的掌控了。

 

可是我心里明白,他们的矛盾远不及要离婚的程度,尽管他们经常把离婚挂在嘴边,可我知道这件事的可能性不大。

 

可是现在,我突然意识到,他们可能并不能像以前那样和好了。

 

那天父亲让母亲一个人在家冷静,带我出去吃饭。在停车场停下之后,父亲问我:“要是爸爸妈妈离婚的话,你想跟谁?”

 

我那时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是跟你了,跟妈妈在一起太不自由。”

 

父亲呵呵一笑,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但是他什么都没说,车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不明白父亲的意思。

 

于是我不敢多想,也不再多问,只能和父亲若无其事地下车、吃饭,回家之后迎接母亲的冷眼和阴阳怪气。

 

父亲扯着一副笑脸去哄母亲,我站在门口调整好表情,笑嘻嘻地扑到母亲身上。

 

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但是只有我知道,我们早就脱离开了家庭中三个人的身份,而只是扮演着一个“家”而已。

 

06

 

2023年的春节,是我最后一次回扬州。

 

老宅拆迁后政府说要改造成生态公园,可我时隔几年再去原址看也还是一片废墟。水渠里面没有水了,土路两旁的杂草长得和芦苇荡一样高,坍塌的废墟就那么大喇喇地堆在那里,红色的砖块层层叠叠彻底摧毁了我对童年的印象。

 

“你小时候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这里有一栋二层小楼,带一个院子,院子里有个花坛,还有一棵桃树。”

 

我这么告诉自己。一遍又一遍,反反复复。

 

可是我无论怎样,都无法继续相信了。

 

这到底是真实的记忆,还是我的一场梦呢?

 

扬州的冬天寒冷刺骨,我穿着长羽绒服却依然觉得寒风无孔不入的摧毁着我的每一个神经。

 

镇上的集市还在,烟花也还在,只是当我站在高大的楼房下从容点燃那些烟花的时候,火光却怎么也照不暖我了。

 

07

 

相安无事地过了半年,我甚至燃起了那么一点微妙的希望,如果我考得好的话,父母是不是就可以和好了。

 

事实上,父母并没有冷战和吵架。他们在最后的这些时光像一对正常的夫妻一样,中考前紧张兮兮地为我打点好一切生活起居,中考后半字不提成绩带我去很多地方旅游。

 

可我就是知道。

 

我就是知道,他们和以前不一样了。

 

尽管我能考入六小强的学校,尽管我已经远远超出了他们的预期——

 

但他们还是,不可避免的,走到了那样的地步。

 

08

 

我说不清他们是为什么争吵,以往父亲都会在第二天就去放软态度和母亲求和,但这次没有。

 

我早就明白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不可挽回了,只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因此我并没有过于惊讶,只是问父亲:“你为什么不去哄哄妈妈?她这个人吃软不吃硬,你去哄了她肯定就能和好了。”

 

父亲嗤笑,拿着手机的手并没有放下,本来冷漠的表情一块肌肉都没有动,我紧紧的盯着父亲的面孔,希望从中找到一丝名叫“后悔”的情绪,可是什么都没有得到。

 

从前我总自责,因为我总是他们吵架的话题中心。可是现在我明白,即使没有我,也会有另外一个人,或者事,或者只是一件物品——都会成为他们爆发又沉默的导火索。

 

是的,沉默。

 

父亲回家的频率更少了,但我也并不像从前那样关心他们的感情生活。父亲喝酒似乎已经成了习惯,有时半夜回家总是带回来一身令人作呕的酒臭味,然后把他自己关进小屋里倒头就睡。

 

从前我总觉得和父亲在一起时更自由,没有人约束。可是现在,看到父亲总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又看到母亲不断染黑的、一根根冒出来的银丝——

 

我心里的天平,逐渐向母亲倾斜了。

 

我从没意识到,原来父亲是这样一个不负责任的人。我总是问父亲出去干什么,每次得到的回答都是敷衍的一句:“今天要加班。”每次去开家长会,父亲也总是走个过场就回家。

 

他沾沾自喜地以为这样是对我好,不管我就是让我自由,可是真的是这样吗?合格的家长的定义到底是什么,我可能永远也搞不明白。但是责任,它一旦有了苗头就会重重砸在一个人的肩上,是没有办法像父亲一样随随便便就放下的吧。至少对我的责任,如果父亲放下了,那么母亲就要承受两座大山的重量。

 

是吗?这对我来说无所谓了。

 

父母的冷战一直持续着。

 

他们在2024年的大年三十,即使是年夜饭的餐桌上,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由于升入高一,我上学期每晚都上晚自习,下学期申请了住宿,终于能逃避开这个貌合神离的三口之家了。

 

爷爷奶奶的视角里,母亲依旧是那个经常发狂、喜欢控制我的家长。他们经常说,我不开心了就回老家,他们给我做饭吃。

 

扬州吗?

 

这个地方,我现在还回得去吗?

 

母亲会不会说,你跟你爸过去吧,你们姓景的才是一家人,我永远是个外人呢。

 

这个时候,我和母亲说,我要跟你过,我不回老家了,她又会怎样用阴阳怪气的语气和我纠缠呢。

 

09

 

如果要问我,我的父母究竟有没有离婚,我的回答是不知道。

 

他们的冷战一直持续着,甚至在过年后的几个月渐渐分居。我已经数不清父亲多少天没有回家了,我也数不清母亲有多少天晚上在父亲敲门时把门反锁。

 

我已经十六岁了,但父亲却总说“我跟你妈的事你一个小孩别管”。

 

回不去的故乡和童年、打碎了却再也粘不起来的镜子,它们于我来说都已经变成了没有那么重要的事情。

 

小时候的我如果看到现在我是这一副模样,还会盼望着长大吗?

 

我之于我,也不过是一场经久不息的梦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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