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歧击剑生铜吼

1.

青灰色的砖墙直冲天际,勾出一道道磅礴的线条,陡然的立在一望无际的平野上。他被众多青绿色的农田簇拥着,四面八方来来往往的人多如过江之鲫,头戴草帽的农人提着一担野果进城售卖、商队首领身上的华服沾满了灰尘但依旧难掩他眼里的光芒、几个高鼻深目的胡人似乎是第一次见到这座城池,站在那里不动了,拦住了后面马车的去路引发了争执……

这里是长安,唐王朝的都城。或许这里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舞台,天南海北各式各样的人怀着不同的心态在这里汇聚,灯红酒绿仿佛要晃瞎人的眼。小酒店外落魄的人醉倒,披着阳光入睡,市场里小贩叫卖声络绎不绝, 失意者和得意者走在一个街头上,高贵者和低贱者活在一座城市里!

一架马车缓缓的行到旅店内,停下的马打了个响鼻,车夫一跃而下,伸手掀起后方的帘子“少爷,我们到了。”车厢里坐着一个青年,这人生的好生奇怪,眉毛极长,手指修长瘦削,面色苍白,仿佛是一只苍鹭化了人形。

青年眯了眯眼,仿佛久日居于山洞之中的蝙蝠不适应强烈的阳光一样。“长安啊,真是,许久不见了。”上次一别还是在三年前,当时踌躇满志的少年带着众人的期望与无比的诗才仿佛是流星一般降临在这长安城内,但是父亲的死讯却让他被迫回家丁忧三年。

“不从桓公猎,何能伏虎威?”青年站在客栈门前等着自己老仆去后院安顿好车马,感受着五月长安的风从体侧切过,忽地抬起手,拦在风前,缓缓的闭上眼。突然又将手迅速一握,将风攥在手中,双眼猛然睁开,“一朝,沟陇出……”万里晴空见证了最后的五个字“看取拂云飞!”

 

“哎对了,你们听说了吗,那个李长吉又来长安了。”杂乱的小酒馆中几个书生聚坐一处谈着天南海北,其中之一给自己倒上一杯浊酒后,夹起一片肉放进口中,伴随着食物在喉结出滑落涌上来的是他的八卦心与几则小道消息。“李长吉?他又来了?”“嗯对,我听王兄说早上在礼部见到他了。据说……”说到这里那人顿了一顿,抬头向四周看了看又低下头,招呼朋友们把头凑得近一些才用比刚才小了些许的声音神神秘秘的说“据说他还是那副德行,一点没变。”另一人冷哼了一声“我就看不惯他这副德行,写上几句诗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第一人摇摇头道“没办法,人家少有才名,有点狂气也是难免的。”第二人皱了皱眉,但也没说再继续说什么。

很快,酒馆里的话题就变成了新到的胡姬如何如何。

 

“长吉兄啊,过几日与我一同前往雅王府赴宴如何?雅王素闻长吉兄大才,可惜久久不得一见,深以为憾,近日知晓长吉兄再次到长安来,甚是欢喜啊……”话还没说完就被李贺淡淡的打断了。“多谢弘光兄好意,只是我前些日子染上了风寒,现在尚未痊愈,要是一个不查让雅王也因我而罹病,那就万万不好了。”说客被打断后笑容僵了一下,还想开口说话,却被李长吉拦下。“还望弘光兄替我谢过雅王好意了。”说客嘴角扯了扯,抿住嘴,道过别后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李贺下榻的客栈。一旁的老仆出门送了几步,折回屋内,担忧的看着李贺“公子……”李贺似是知道他想说些什么,一抬手就把剩下的话挡了回去。摇了摇手中的酒杯,眼神逐渐放空,“赤兔无人用”紧接着眼神迅速的收回变得炯炯有神起来“当须吕布骑”。紧接着就将手中酒举头一饮而尽“吾闻果下马,羁策任蛮儿”

 

大堂里歌舞连连,坐在主位上的中年男人专注的盯着舞女曼妙的舞姿,如果不是一旁之人脸上的惧色,恐怕旁人真要把他认成一般的富家翁。“我想,你知道你要做什么,对吗?”

“我办事不利,还望大人恕罪,李长吉必然会为他的狂妄付出相应的代价!”

“拿出实际行动来。”“是!”

2.

“李长吉!”醉醺醺的喝声犹如闪电般短暂划开了觥筹交错的氛围,但也如闪电一样迅速消失不见。“尔徒能长调,不能做五字歌诗,直强回笔端,与陶,谢诗势相远几里!”宴席上的众人听到后居然安静下来,倒了一杯酒,齐刷刷的瞥向他们之中的一位瘦弱不堪的青年。他们把嘴上的喧闹无声的藏进了眼睛,他们一点也不在乎气氛是不是剑拔弩张,或者应该上他们喜欢的就是剑拔弩张。

“呵”瘦弱青年不屑的笑了笑,“荒唐。”先前喊话那人也不在乎被驳了面子,“那你作一首,也让我们这些人见识见识所谓长安第一才子的名头!”“来就来,出个题目吧”喊话者向着左右看了看,随后伸手一指:“你今个也听了申胡子的曲了,你就拿他写一首!”李贺朝着他指的方向看了看,一个大胡子抱着自己的乐器站在那,显露出跟他外貌截然不同的拘束。“也好”

“颜热感君酒,含嚼芦中声。花娘篸绥妥,休睡芙蓉屏。谁截太平管,列点排空星。直贯开花风,\天上驱云行。”李贺说完顿了顿,不知想起了什么,叹了口气,继续道“今夕岁华落,令人惜平生。心事如波涛,中坐时时惊。”念完这句又停了一下,调整了语气才不急不缓的说到:“朔客骑白马,剑弝悬兰缨。俊健如生猱,肯拾蓬中萤。”这首诗念完后,李贺便掉进了喝彩声和劝酒声的海洋里。

夏日的太阳出来的很早,似乎要把一切一切都纳入在自己的掌控之下,只有几处高一些的能为低处的事物挡住一点阳光,尽管这代价就是他自身的引火上身。李贺还未从宿醉中醒来,他昨晚上完全是被巴奴扛回来的,宿醉尚未走远,而阴霾已然急不可耐的缠了上来。

大早上的外门便被敲响,久久不应让来人的动作越发急促,“来了来了~”吱呀一声的开门声比那个开门的矮小仆人更先一步被来者听到,来者皱了皱眉“冒昧的问一下,这里是昌谷李长吉先生的住所吗?”“啊,是,郎君昨日劳累,仍在歇息,还望贵客海涵……”巴奴看着眼前的人,在身高上比他高出了将近一个头,身上穿着皂色长袍,面无表情的看着半开的门。巴奴不喜欢那种眼神,他小时候曾在他们村子的屠户那里见过,那是一种对眼前活着的生灵的无视和漠然,就好像是在看着一个将死未死之人。皂袍人挤出一点笑容“麻烦通报一声,就说大理寺差人求见。”大理寺?巴奴本能的觉得和那里扯上关系并不是什么好事,但他并没有可左右之的身份,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赶紧去将李贺叫醒。“稍等片刻。”

“郎君,大理寺差人来见。”李贺的头脑还未完全清醒“什么人?”巴奴只好又重复了一遍“大理寺的人。”李贺皱了皱眉,他实在想不起自己与大理寺在什么地方能扯上关系。

当见到李贺的时候,差人的笑终于真情实意了一些,恭维了一番便请李贺随同他一起前往大理寺,巴奴想说点什么,却被李贺一摆手。“无妨,我便跟他走上一趟。”这是李贺在临行前的最后一句话。

 

在吵闹的街道上两道声音显得那么的不起眼,其下隐藏的勾心斗角又有谁发现?面对李贺一次又一次的打探,无论是软磨还是硬泡,磨和泡都去不掉差人脸上那一钩笑。在差人一口一个“不清楚”“一会便知道了”中,不长的路途很快便如同李贺的耐心一样消磨殆尽了。站在朱红色的大门前,李贺的面无表情与差人脸上更灿烂的笑对比的鲜明。

笑容相伴的路程已经过去,接下来陪伴李贺在大理寺旅游的人是一个不怒自威的官员。李贺承认刚才那人的笑容并没有让他感到一丝温暖,可他宁愿面前这个官员挂上那看起来有一丝嘲讽的笑容。他曾看过不少来自天竺的经书,因此不得不把眼前之人跟佛的忿怒相联想起来,他只能期盼着这位明王大人不要在他身上倾洒佛的怒火,在他千万个不愿之中,明王还是开口了。“李长吉……”

 

在他说完第一段话后,李贺先感到的是一种荒谬感,他怀疑其实自己宿醉未醒,眼前的一切都只是梦而已。接着他的大脑完全是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对方后来说了什么而自己又是怎样回复的,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发出的颤音了。直到这场“审判”结束他浑浑噩噩的走出房间,猛烈的阳光刺在他眼里才让他恢复过来。他此时好像是那没有心的比干,迫不及待的要去找属于他的空心菜贩。笑面虎的同情他已经没有经历去接受了,他一步不停的赶到了最后一丝希望所在——韩府。

 

“韩大人,我,我,我刚被通知,因为家父名讳里有个晋字,撞了进的讳,我可能此生都无法参加殿试了!您……”话没说完,便咳出一口血,晕了过去。

 

“让一让,让一让!”几名穿着甲胄的兵士挤开围在一起的人群,领头人将自己手中的黄榜贴在城墙上,人群一下子沸腾起来,踮着脚尖往里面挤,兵士手中泛着寒光的枪头让他们热的发昏的头脑降了降温,“这第一名是谁?那个李长吉呢?”“蠢货,不知道李长吉因为其父名中带个晋字被终生禁考了?”“你骂谁呢?”“这事我倒是有所听闻,据说韩大人还写了篇讳辩,可惜啊……”“喂喂喂你让一下,你他妈踩到我脚了!知不知道我表哥是谁?”……

韩府是完全不同于这种喧嚣的,此时韩愈端了杯茶,看着面前的年轻人,他的面色比以前更加苍白了。他还记得前些日子写那讳辩的时候,为感激自己他赠了一首诗,韩愈当时被那句“笔补造化天无功”震撼了一下。但他对眼前这天才的命运无能为力。李贺听到外面的骚动,嘴角抽动了几下,但还是没能勉强自己挤出一个笑来。“庞眉书客感秋蓬……”喃喃声是李贺对这个世界最后的抗议。

 

 

3.

黄昏时候,本来萧索的街道迎来一个快步跑来的青年,那青年与这里处处格格不入,不仅是动与静,他身上还有这迥然于这里的生机

大门被叩响,门被急促的叩响,声音快的就像来人的心脏搏动一样,门一开,他便迫不及待的把心里的一切都倾洒出来,“李兄,李兄,我,我,我中了!”片刻的沉默。“什么?”很淡的声音。“进士!我中进士了!”“什么?”在问完这句话后李贺似乎自己也明白了,只是沉默的让开门。“进屋说。”撂下这三个字之后就头也不回的往自己的小屋走去。

进了屋,陈商也从中进士的喜悦中冷静下来了,“李兄,我…”李贺抬手制止了他后面的话“喝酒,喝酒”陈商只好将他面前的酒一饮而尽。李贺笑了一下,又给自己和陈商各自满上一杯,陈商想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又顺着酒咽回去了。

陈商看得出来李贺已经醉了,但他还是在一杯一杯的给自己倒酒。倒酒,一饮而尽,倒酒,一饮而尽,李长吉卡在了自己设计的循环里。终于,他不再给自己倒酒了,也许是酒壶空了,他带着三分醉意“贤弟,我说了要给你写首诗对吧”没等陈商回话,他就开始了自己的创作“长安有男儿,二十心已朽。楞伽堆案前,楚辞系肘后。人生有穷拙,日暮聊饮酒。只今道已塞,何必须白首?”陈商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他知道他的李兄在写完这首诗以前不可能停下来了。李贺在笑,他笑的很开心。他没停下自己的创作,他在诗的世界里沉沦了

“凄凄陈述圣,披褐鉏俎豆,学为尧舜文,时人责衰偶?”“太华五千仞,劈地抽森秀……”陈商知道自己此时最大的尊重就是听完这首“赠陈商”。李贺的笑声已经间歇了,怨愤逐渐填满了他的声音。“礼节乃相去,憔悴如刍狗。臣妾气态间,唯欲承箕帚。”忽然他停下来了,一把抽出挂在墙上的佩剑,用他沙哑的嗓音喊到“天眼何时开?古剑庸一吼!”他脸上已不见笑容,只有带着泪痕的狰狞。“天眼何时开?古剑庸一吼!”最后三个字是陈商在颤音中勉强辨别出来的。夕阳已经彻底落下,这处偏僻的地方只剩下幽咽的哭声,还有那已经散去但久久徘徊于陈商心中的,古剑之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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